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像是畏惧回忆,也不像是不高兴被提到过去,或许现在他早就可以坦然面对这个问题,只是被提起时依旧会本能般地躲避,像是能借此保护自己不再经历同样的事情一样。
樊渊垂眸再度看了眼那些食物,将它们轻轻放到了桌子上。
“再不吃,饭菜就要凉了。”樊渊重新拿起筷子,体贴地不再去问这些秘密。
这种体贴却并不能让程斐瑄心情变得好起来。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君行不那么“体贴”才好呢。
程斐瑄坐直了身子,想要说些什么,看了眼被樊渊放在手边上的那些食物,忽然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张嘴欲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樊渊不去管他的纠结,只自顾自地盯着桌子上的菜看。
他对别人的秘密其实很感兴趣,因为大多数时候这些都能成为把柄,探寻收集它们,在有用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可他又对秘密的主人亲自告诉他秘密这种事很排斥,因为通常这种秘密是对方为了牵制你才主动告诉你的,拥有同样的秘密,一旦牵制关系被破坏,就会陷入危险。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有的时候就是从你我秘密的交换开始。
樊渊自然看得出来,程斐瑄是愿意告诉他的,一旦樊渊从程斐瑄本人那里得到了这些秘密,就像是建立起了某种私密的关系。
他为这个人动心,愿意给自己留下和对方有关的选择,甚至能在自己的未来里加上关于齐王的规划,但其实他还没做好接受更深羁绊的准备,他还是习惯一个人没有牵挂的感觉。
樊渊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懦弱的一面。像是把自己埋入沙子的鸵鸟,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头。
以往樊渊总是那个从容逼近,等把人逼急了再悠然退开的那一个。
可形势完全颠倒了过来。
樊渊茫然间选择了退后,程斐瑄心间却忽然充斥着一股莫名而来的勇气。
或许是直觉,或许是别的什么,冥冥中有什么存在在告诉他,要是现在不说出来,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也不是没有饭吃了,只是我比较倒霉而已。”
第一句话被说出来以后,就像是某种闸门被打开了,接下来的话变得流利而自然起来,程斐瑄说起这些时淡定得好像不是在说他自己一样。
“母嫔最初是选秀入宫的宫女,在罗贵妃身边伺候。被发现怀有身孕的时候,才被封了选侍。她虽生了我这么个皇子,但那种时候……几位皇兄都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像我没什么外戚势力,年龄又太小,这样的皇子完全不会有人在意了。”
樊渊夹菜的动作顿了顿,略带讶色地看向程斐瑄,他没料到程斐瑄这次居然没有顺着话题转移,而是如此固执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樊渊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随着程斐瑄的叙述渐渐蹙紧了眉头,却从始至终不言不语,没有打断。
“幼时,我和母嫔一起,虽然经常被克扣用度,但还不至于没饭吃。”程斐瑄说到这里的时候还笑了笑,那笑容是锐利的五官也无法掩饰的柔软。
其实也不难猜想他在宫中生活的处境,一个孤苦无依没有显赫家族的母亲,一个朝廷上没有任何支持的幼小皇子,欺弱怕硬是宫中生存的准则,这样的两个人加在一起,也只有默默忍受的份。
对于樊渊来说,曾经的他,大好河山都已踏遍,无论是豪情义气,还是阴险诡谲,也都悉数经历。他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害怕做出改变,他是孟君行,他也是樊渊,过去种种艰难他都一一走过,什么情况他都能面对,懦弱从来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樊渊放下筷子,眉头舒展开来,如同蜷缩的枝叶终于开始对着天空舒展,他开始正视这段被人鼓起勇气说出的故事。
“母嫔去世以后……我才开始倒霉了。”程斐瑄蹙起眉头,像是有点不情愿提起这些,但那又不是无法面对的不情愿,更像是觉得在心上人面前讲过去的狼狈是件很难堪的事,“我还太小,那个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死亡,我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叫不醒她就只能守在床前等他醒来。从晚上到第二天临近中午,才被人发现了……”
樊渊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对方,只是以过去安慰的经验说出的话,措辞就显得很是疏离有礼:“过伤无益,且自节哀。”
程斐瑄愣愣看了樊渊几秒后,突然好奇地问:“这个时候难道不该给个拥抱?”
樊渊:“……”
殿下,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樊渊那种看到什么神奇事物的眼神太过明显,程斐瑄尴尬地低头咳嗽两声,像是什么也没说那样继续道:“咳咳,最倒霉的呢,其实是父皇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然后把我放到了罗贵妃膝下抚养。罗贵妃生过一位皇子,据说天资聪颖,是个难得的天才,不过他十三岁那年在宫中落水淹死了,说是这么说了,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反正从那以后罗贵妃就变得有点……额……不正常。这个君行你得保密,没几个人晓得呢。”
程斐瑄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上去一直都保持着很轻松的心态。
樊渊忽而就笑了,眼底像藏着莹莹月色不经意间披露风华,眉目如灼灼桃花般,灼得程斐瑄心里滚烫。如烈酒入喉,顷刻间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
程斐瑄眨眨眼,默默偏过头有些不敢去看,稍后又移回去,像是不舍得不去看。
“他总是把我当成他儿子,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非要我回应她,可一说错什么就发疯,我不喜欢她。”程斐瑄摇摇头,即使说起这些,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正常,偶尔的情绪也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她除了不正常的时候偶尔还有正常的时候,只是这两者的记忆像是不互通,不正常的时候呢,总会把我锁在柜子里不让出去,正常起来就忘了柜子里还有个人,只有等她又不正常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这个变化的时间段很不固定,旁的人又不敢提醒她,最惨的一次我被忘了快三天了……那时我还是无比期待她赶紧变得不正常的好。”
他极力轻描淡写,连神色也没有丝毫不对劲,仿佛那些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不过是一点点的倒霉而已。
樊渊静静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程斐瑄这次有了些许不知所措,讷讷道:“饿多了当然长教训了嘛,这不是……改不过来嘛……”
抓紧一切可以补充食物的机会,总记得随身带着食物,还能吃到东西是件多幸运的事,食物就是最宝贵的。
这种观念在他心里扎根,跗骨难除,他也不想这么丢脸的……
樊渊看了眼桌子上只吃了一半的菜,叹了口气:“都凉了。”
说着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两个苹果,递了一个过去:“凑合着吃吧。”
等程斐瑄不明所以地接过去,就抬袖擦擦苹果,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淡淡道:“味道还不错。”
“随渊来。”说罢起身往外走去。
这几句话都是叫人捉摸不透的古怪,程斐瑄学着樊渊的样子,也擦擦苹果,一样啃了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各自啃着苹果,互不干扰,却保持同步,像是一场模仿游戏一样步调一致。
等到了目的地程斐瑄才恍然意识到他们这是来到了樊渊的房间。
诶?房间?!
程斐瑄顿时觉得万分紧张,艰难地咽下口中咬下的一口苹果,怔怔看着樊渊推门走入,自己则停在门口,不知是否还要跟下去。
樊渊回头看他一眼,那人咬着一半的苹果,目瞪口呆的样子真是……
他微微一笑:“进来。”
程斐瑄像就是为了等到这允许一样,闻言才乖乖迈步跨入屋内。
入屋时,樊渊已经丢了苹果,不知从何处取出了酒壶和酒杯。
修长的手指轻勾着壶把,窗外月亮初升,浅淡之光不知何时已静浸在酒中,悠悠然折射开浅浅的玉色。
“喝酒吗?”樊渊问他,“渊自藏的佳酿,青溪名酒‘幽华’,虽比不过你喝惯的那种,但自有风味。”
喝酒?
程斐瑄半天没琢磨樊渊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如何去回应。因而等他啃完了苹果还没张口回答是还是不是。
樊渊瞅他一眼,举起酒杯,倒入半杯寒洌。那荡漾着朦胧玉色的醇酒散发清浅的芬芳。
樊渊微挑长眉,忽然倾杯饮酒。
“君行,你不是说不喝酒吗?”程斐瑄那样子如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惊讶地忘了刚刚的紧张和尴尬。
樊渊抿唇笑了笑,走近程斐瑄,伸手捏住程斐瑄的下巴,突然凑了过去,吻住了对方的唇。
酒水自口舌间度过去,入口之醇香,比不过那交缠间的温柔缱隽。
“渊确实不喝酒。”樊渊低声回道。
然后满意地打量起程斐瑄那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
樊渊不乐意承认自己不久前的懦弱表现,立志要扳回一程。
现在这种彼此之间的反应才对嘛,这才符合正常情况。
第一章 昨夜星辰昨夜悔
樊渊垂手立在大殿之下,一副万事不萦心挂怀的样子,同往常一样完美地充当着早朝的背景装饰。
今日的早朝颇有几分风雨欲来的味道,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脸色阴沉,元载帝五官虽然稚嫩,气势却已经不弱于任何人,有着属于帝王应有的姿态。
“听闻羿族的使团一路到了瑶京,在他们自己找上驿馆之前,沿路没有一位官员发现他们的行踪?”元载帝狠狠把手上的奏折摔在地上,扫视一遍在场所有官员,冷笑一声,“朕倒想知道,这一路而来的地方官员是吃什么做事的?诸位爱卿,有谁能回答朕?”
御座旁偏下的位置上摆着属于摄政王的座微,今日的齐王殿下心情似乎同样不佳,本来一直旁观的他也在此时懒懒地开口道:“陛下,此等行径等同怠慢军机,悉数斩了就是。”
一句话杀气十足,仿佛直接无视了从羿族边境到瑶京的所有官员的人数到底是如何庞大的事实。
“这……”殿内细碎的讨论声响起,却没人提高语调来说上半句。
这个时候无论是元载帝还会齐王,看来都在气头上,此时说出的话还是小心斟酌为好。
樊渊在一众臣子里,低眉望地,看上去不问朝政,私下却不动声色地对着身后的杨述做出了一个上前的手势。
杨述本来也在低调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瞥看到樊渊的手势,苦着脸嘀咕道:“君行,你不是吧……”
让他和齐王争论这种杀不杀的问题?他哪里有这胆子?
杨述被樊渊的指示吓了一跳,若是其他人怂恿他,杨述只会怀疑是否得罪了此人,但是考虑到这是樊渊的“怂恿”,他暗自定了定心神,抬眸看向阴沉脸的元载帝和明显在脸上写着“我很烦,别来惹我”的齐王殿下,杨述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樊渊也不催他,只是将手拢入袖中,静静旁观着朝堂。
羿族使团的到来,对樊渊是一个意外。
他记得羿族不曾在元载帝亲政之前出使虞朝,又或者其实羿族来过,只是在他认知中的那个“历史”里,羿族并没有找到驿馆请求接待,所以竟没人知道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对人马来过又离开。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到来呢?
“臣以为那些人虽有失职之处,但……殿下所言,不妥。”
元载帝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出来的杨述,没有任何表示。
程斐瑄看都没看是谁,随口就道:“拖出去打到妥为止,你……”话音一断,高座之上的程斐瑄终于注意到这个突然站出来人是谁了。
杨述内心泪流满面,觉得这是要玩完了。果然就不该站出来。
“咳……”程斐瑄低咳一声,看了一眼元载帝,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罢了,陛下决断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齐王殿下突然收敛是因为元载帝做了什么,然而真相其实就是程斐瑄看到杨述就知道有樊渊一手,除了背后有人撑腰,还有什么原因能让这个怕他怕得要命的家伙站出来?
然后深感昨日丢脸丢到家的齐王殿下,为了更长远的不丢脸,立刻改变了话锋,似乎刚刚叫嚣着要把人拖出去打的不是他一样。
其实不用杨述站出来元载帝也不会同意真的杀光了事的说辞,只等有个人想好了说辞站出来就能顺水推舟演演戏,元载帝和程斐瑄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合作的。
“诸位又以为如何?”元载帝开口终于给了那些人一个风向指示,纷纷开始附和。
元载帝眉目间沉郁终于消散,漫不经心道:“诸位皆是认为他们罪不至耽误军机?呵,朕幸托先祖荫庇,得守太平江山,这安闲日子过久了,底下的人疏忽,朕亦有过,留夏风陇左钰三府该撤职的撤职,该罚俸的罚俸,具体的朕自会草拟诏书,由翰林院整理交至吏部。”
他遥遥看向杨述,坐直身子:“至于羿族的人,远来是客,除了鸿胪寺负责接待以外,翰林院也派一位负责羿族在瑶京这段日子为他们介绍我大虞风采吧,杨编修,此事便由你去吧。”
圣上亲言,杨述长拜:“臣接旨。”
“呼……真有你的,要是我真被齐王打死了,君行兄你为我收尸啊。”一下朝,出了宫廷,樊渊依旧在平日用早餐的小摊旁吃着一晚素面,杨述往旁边坐过去,连忙勾住樊渊的肩膀,勾肩搭背地凑到樊渊身边抱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