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伸手轻轻拉过印着滴血剑伤的手臂,看也不看下一瞬又抵在咽喉的匕首,将自己中衣撕出一条白布,顺着伤口小心轻柔地包扎起来。
“我没有什么主子,能撞见你,是偶然路过,也是命定相逢。”开口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我该把你送回哪儿?戚夫人那处吗?”
沈惊鹤本来愣愣地看着那人疼惜满满地给自己包扎伤处,闻言,蹙眉反问:“戚夫人?是谁?”
梁延动作的手一愣,一股隐隐的预感浮上心间:“当然是你的母亲……这里,这里不是江南吗?”
一直到十六岁入京之前,沈惊鹤都和生母戚夫人住在江南一隅。这一点,凡是知道六皇子身世之人都再清楚不过。
“你在胡说什么?我的母亲可不姓戚。”提到母亲二字,沈惊鹤的双眼黯了黯,很快又被藏下,“至于江南,那就更可笑了。你不知道自己脚下踏着的是盛京的土地吗?距离江南千里之远,快马也要数日才能达。”
梁延瞳孔微微放大,里头写满了震惊。沈惊鹤看见他这幅样子,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别扭。
“咳……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年幼而骄傲的面容仰头望去,眼神交汇,一字一顿,“九代公卿,簪缨世家,盛京沈氏家主的独子——沈、惊、鹤。”
梁延久久不能言语——所以,他真的在另一个世界?可是在这个与他认知截然相反的世界里,为何还有一个长相一模一样的沈惊鹤?
看着眼前这个惊讶得几乎石化的男人,沈惊鹤沉默一瞬,还是慢慢将匕首从他喉咙移开,却仍留有两分防备地攥在手里。
“算了,看你这什么都不懂的样,堂兄可不会蠢到派这样的人来追杀我。”沈惊鹤盯着被细心包扎好的伤口发了会儿呆,抿抿唇,小声吐出三个字,“……谢谢了。”
梁延终于回过神,眼神复杂地看向这个故作镇定来掩饰难为情的小小身影。他的心头万般思绪起伏,然而冥冥之中,偏又觉得眼前的沈惊鹤仍是他的那个沈惊鹤。
大手熟练而自然地落在发顶,摩挲几下。沈惊鹤不自在地别过身子躲了两下,没躲开,想要开口斥责那人竟敢对沈家少爷做出这等举措,然而感受到眼前人熟稔得仿佛已做过千百次的举动,张开的嘴巴莫名还是闭上了。
“来,我送你回去。”
梁延直起身,转身半跪在地,露出自己宽厚结实的肩背。男人周身的气质明明有如剑一般锋锐刚直,可是当他心甘情愿弯下脊梁时,却让人有种被全心全意效忠的动容。剑归了鞘,只杀敌,不伤主。
沈惊鹤并没有犹豫很久就爬起来攀上男人的背。荒郊野岭,追兵随时将至,年幼的身体受了伤精疲力尽,除了暂时信任这个不知为何对自己格外好的男人之外,他想不到更多活下去的方法。
感受到背上多了一具重量很轻的小小身体,梁延将肩上虚虚搭着的清瘦手臂不由分说拉到跟前,让背上之人能揽着自己脖子坐得更稳。
他站起身时,身后人因骤然变化的高度有些紧张地贴得更紧。梁延回过头,眼底浮起一丝温柔,开口的声音却郑重忠诚如誓言。
“别怕,我会保护好你。有我在,你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沈惊鹤没有说话,温暖可靠的肩背竟然给了他一种安心的错觉。他闭上眼慢慢调整呼吸,让自己紧绷得几乎要断了的神经放松下来,试探地将侧脸贴在男人肩上。
身前似乎传来一声模糊的轻笑。
男人的步伐迈得很稳,不会让背上的人感到半分不适,然而前行的速度却分毫不慢。在微微的摇晃中,沈惊鹤几乎要违背自己心底几近本能的习惯戒备,脑海中逐渐泛起困倦。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有不同寻常的风声划过。沈惊鹤才警惕地睁开双眼,背着他的男人却已经迅如闪电侧身避开,紧抵地面的足尖在大地上破开一道长长深痕。绝世唐门 .jueshitangmen.info
一剑偷袭未成,黑衣来者落在他们身前几步之处,眯起双眼。刷刷两声,在他之后又从天而降两名同样蒙着口罩的黑衣人。
为首的黑衣人朝他们这处打量两眼,沙哑开口:“这位公子,我看你年纪轻轻,功夫不弱,命丧于此何其可惜。若是放下背上之人速速离去,我可留你一条性命。”
梁延掀起眼帘,淡淡望了面前人一眼,竟真如他所说慢慢将背上之人放下。
没等沈惊鹤心里泛上失望和难过,梁延却忽然以目视不能及的速度化作残影飞取敌寇。没人看清他出手的动作,只听到两声闷哼,刚刚站稳落地的两个黑衣人就捂着被一招扭断的脖颈,软软地倒了下去。
再站到脸色发白的黑衣首领跟前时,梁延掌中已经多了一柄顺来的长剑。
他冷笑了一声,深黑的眼底翻滚涌起嗜血的欲望,慢条斯理将寒光闪逝的剑锋横向对手颈间。抬手的动作轻而缓,然而被暗冷目光锁定的黑衣人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抵挡。
“你想杀他?”
黑衣人哆嗦着张嘴,死亡临头的巨大恐惧让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梁延对死人的回答并无半分兴趣,一手遮住身后稚童的眼睛,另一手已是果决利落地划过颈间。细窄的血痕在皮肉间几乎看不见,黑衣的身影下一秒却重重向后砸倒,手中兵刃当啷一声坠在地上。
冷淡地甩了甩剑锋上沾着的血珠,梁延随手将剑一抛,这才肯放开一直捂着沈惊鹤眼睛的手。
温热的掌心撤去,从黑暗中脱出的双眼眨了眨,眼睫泛起轻颤。沈惊鹤仰头看向眼前半蹲下来仍比自己高的男人,沉默良久。
“……我早就见得多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梁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白嫩的脸蛋,嗓音温和。
“你这样小的年纪,不该见。”停顿片刻,话声染上了更为复杂的情绪,“希望你以后,也不必见。”
沈惊鹤没再多说什么,早慧不似普通稚童的双眼第一次显出点点茫然和无措。黑曜石般的眸子,洗净世事铅华,终于露出点孩子应有的模样。
再次爬上那令人安心的肩背时,沈惊鹤不待那人多说,就悄悄主动地环住了脖子,换得身前人又一丝泛着宠溺的笑容。
微微的摇晃让一直强撑精神的沈惊鹤终于忍不住合上了眼,在彻底沉入难得的安眠之时,脑中只隐约划过最后一道想法。
你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
繁华的街道尽头便是一座气派恢弘的府邸,丹楹刻桷,层楼叠榭,金玉反射的光芒令人目眩。
“你真的不和我回府么?”沈惊鹤抿抿唇,转头看向正牵着自己的男人,“你救了我,我可以给你金银,给你地位,给你名誉,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长街前停住脚步的梁延愣了愣,旋即半跪下来,温柔地垂眼看去,用另一只手轻抚过他的发顶。
“可是,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然后,等着我,等我来到你身边。
小小的身影怔住了。
梁延和缓的嗓音仍在延续,双目定定望来,开口的话语像是祝愿,像是承诺,像是预言。
“你会走出所有风霜,踏过所有山峦,你的聪慧,你的坚韧,你的决心,总有一天会让你牢牢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你会交到知心的朋友,遇到信任的亲人,还有一个人……”
他顿了顿,温柔眼神中有什么东西,是现在的沈惊鹤还看不懂的。
“还有一个人,会跨过山与海,跨过漫长的时间,跨过一切不可能,来找你,来爱你。”
沈惊鹤慢慢仰起头,想说他不可思议,想说他可笑,可是微酸的眼角让他只能问出一句话。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梁延。”
梁延回答得干脆,笑意浅浅,“我叫梁延。再见到我时,你可要记得我。”
年幼的身影先在口中无声重复了一遍,才抬起眼,郑重其事地唤出他的名字。
“梁延……”
“梁延!”
身上压着的重量清晰地传来,梁延猛地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张清俊无双的面容,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关切,一只手还搭在他额间试着温度。
见到他醒来,沈惊鹤终于松了一口气,撑着他胸口坐直身来,“你刚刚吓死我了,闭着眼怎么也叫不醒,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话还没说完,躺着的男人突然毫无预兆揽住他腰拽下来,双唇精准地封住了余下的话语,舔吮唇瓣,叩开齿关,牵动勾着舌尖在唇齿间追逐起舞。沈惊鹤惊讶地瞪大双眼,但很快又迷失在了爱人如火的热情中,动情的双眸微微湿润。
“唔……”终于从接吻的空隙中微微后仰头,沈惊鹤急促地轻喘着,散乱的发丝一晃拂过泛红的耳廓,“你怎么一大早就……昨天晚上还没闹够吗?”
梁延的眼色又深了深,但他只是静静地将人拥入怀中,五指分开穿拂过乌黑柔顺的发丝,轻柔地一直梳到发尾。
可以问吗?可以的。但他不想问。
他所知道的,所关心的,所在意的,只是此刻怀中抱着的是自己一生之挚爱。
“怎么了?”察觉到梁延的安静,沈惊鹤就着躺在他身上的姿势抬起头,下巴搁在肩窝,黑亮的眼中闪着好奇。
“没什么。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梁延低头望他,神色缱绻温柔。
“梦?好梦还是噩梦?”
“当然是好梦。”梁延一翻身,牢牢压着身下人,在额头处印上一枚轻吻,“因为……梦见你了。”
窗外有风拂过,胭色的海棠花瓣徐徐飞旋飘落,飞花丝雨,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第113章 番外二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宫中盛大的宫宴却比以往结束得要早得多。群臣散去后, 没有人注意到方才御座上着明黄龙袍的那人却脱去外袍, 换上了一袭普通常服,静悄悄踏着初初亮起的华灯溜出了宫外。
阖家团圆的日子,林将军府也不例外。隔着闭拢的府门,都挡不住里头热闹繁忙的准备声。管家在后厨催菜摆桌忙得团团转,香气四溢, 一样样珍馐佳肴被侍从们依次捧出, 令人目不暇接。
沈如棠一只手抱着自家小女儿上下哄着,一边对着正堂忙于布置的下人们比划。
“那盆月桂再往里头移一点……诶对, 对,就是那儿!还有你,去后院叫那混世小魔王洗了手换衣服赶紧出来,等会儿要见客了还在那儿疯!”
她在那儿操着心,一转头看见林继锋正蹲在桌子边偷了个果子啃得正欢, 一下气不打一处来。哒哒几下踩着绣鞋踏过去, 空着的那只手毫不留情拧着人耳朵转了一圈。
“唉哟,疼,疼……”可怜的林将军连忙三两口将剩下的果子塞进嘴里, 苦着脸对夫人讨饶,“棠儿, 我就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厨房里头闻着那么香, 你又连一小口也不让我尝……”
沈如棠哼了一声, 毫不费力提溜着耳朵把自家夫君拽起来,飞去个似嗔似瞪的白眼:“吃吃吃,整日里就知道吃!我在这儿忙得水都没喝上一口,你也不来帮帮我!”
林继锋连忙倒了一盏香茶亲自塞到夫人手中,陪着笑脸小声安抚:“我们林府的当家夫人那么能干,我这不是怕自己碍手碍脚嘛……别说我了,等会儿客人来了,万一还没布置好,那可怎么办?”
把睡着的女儿轻手轻脚放在软椅上,沈如棠刚要开口,忽然听见府门传来动静,脸上立刻泛出喜色。她也没理林继锋,一甩身把人抛在脑后,提着裙摆就往府门口跑去。
大门恰巧在此时打开,露出一张气度翩翩若谪仙下凡的脸。对着这张俊容,沈如棠雀跃的表情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嫌弃地撇撇嘴,“怎么是你啊……”
沈卓轩差点端不住脸上温文尔雅的笑,眼皮微微有些抽搐。
“姐,不说我是你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弟弟,我现在好歹大小也是个皇帝吧?登门做客,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沈如棠脸上挂起假笑,看得沈卓轩背后毛毛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明艳不羁的身影才给他让开一条道,边领着人进府边开口道:“你穿着龙袍时,自然是大雍的皇帝。可你把那身衣服脱下,那就只是我沈如棠的弟弟!”
沈卓轩跟在她背后,故意长长地摇首叹了口气。然而眼底的笑意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
生在天家,仍有这样一般不因时过境迁而改的亲情,夫复何求?
摆放上檀木圆桌的山珍海味愈来愈多,天色也随着风中飘散漫开的桂香逐渐暗下。沈如棠一手托腮倚在美人榻前,一双流转美目时不时巴巴朝府门望去,却每每只换得一声失望的叹气。
“现在什么时辰了……信里明明说了,今天晚上该到的呀?”
沈如棠忽然又站起身来,一手紧张地揪皱了帕子,“坏了,不会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吧?”
林继锋习以为常地摇摇头,自打夫人接到那封远方来信后,便一直这么时不时惊乍念叨,可怜他的耳朵都要生出老茧。倒是沈卓轩哭笑不得地拉住她坐下,又开口道,“你就安心坐下等吧!说是今日回来,便一定会今日到的。”
话虽如此,他看向大门外的频率也不比沈如棠少到哪里去。两个人的目光偶然交汇,都清楚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思念之意,又同时默契地转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