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啊,他们心中都关心挂念的那个人,终于要回来看看了。
风把檐铃吹得响动,长长马嘶后,还未见到人影,便先听得一声欢悦的清朗声线传来。
“四姐,五哥!我和梁延回来了!”
沈如棠一阵风似的奔过去将来人紧紧抱在怀中,她怀里那个俊美清隽的青年看似无奈地笑了笑,抬起手,和身后踱步过来的沈卓轩轻轻撞了一拳。
“还知道回来啊,小没良心的,把你哥丢在京城里一走就是一年。这次非得多住几个月才准离开!”沈卓轩故作生气地瞪他一眼,见到刚刚系好马走进府门的梁延,笑着上前打了声招呼。
沈如棠抬起头,擦了擦眼眶中的泪,回头剜了他一眼,口里还不饶人:“大过节的吼什么!惊鹤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是来看我这个姐姐的。你再说他,小心我让林继锋把你扔出去!”
沈卓轩苦笑。罢了罢了,反正他早就知道,鹤儿一回来,他这个五弟就全无地位。
林继锋也苦笑。夫人可真够抬举他的,再怎么说,他也不能把顶头上司赶出府去啊!
“你和梁延这一年游山玩水的,路上可都还好?”沈如棠可不管他们,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久别的沈惊鹤,“看着精神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驾车牵马的活儿全是我来做,他精神能不好吗?”梁延不动声色勾着人腰将他拐回自己身边,一只手似有若无地抓住沈惊鹤垂于身侧的手,眼里含着笑意摩挲两下。
沈惊鹤瞥他一眼,笑得狡黠:“我倒是想做,也不知道是谁拼命拦着不肯。”
梁延无奈举手投降。两个人亲密腻乎的劲儿落在沈卓轩眼里,又让他几乎遏制不住自己悄悄翻个白眼的冲动。
沈惊鹤和梁延当初离开京城后,便相伴着逍遥纵马天下。先沿着当年梁延出兵的路线一路去北境看了雪,又晃晃悠悠到了西边望草原月色,赏千山日落,几乎踏遍了小半个大陆。每到一处,便停下来买处小院落住几个月,和当地人聊聊天,尝尝土产,安然和悦而又惬意。
寄回京中的信自然是少不了,每封信里都写满了近日的风景见闻,有时还更炫耀般地特意写下梁延和他又一起做了什么趣事,字里行间,都洋溢着相爱之人共赏人间的幸福。
沈卓轩有时看了信,心中总不由得感慨着那二人之间兜兜转转却拆不开、扯不散的缘分。从年少相识到如今,无论命运如何颠沛,险境如何层出,仍有一人肯不离不弃坚定站在身边。等到一切烟云散去后,又可携手而退,共踏天涯。
后来他将信中私人的部分隐了,只摘出里头的异域风光和奇闻异事,嘱托阮淩整理出一部游记。刊印到民间,竟意外引发了文人和百姓轰轰烈烈的追捧。一时之间,街头巷尾捧读议论的皆是这本文辞隽永的游记,其间又牵引出诸多民间层面的主动交流,以及很久之后各国商道的开发合作,已是后话不提。
而此时,只有方从云层里探出容颜的一轮皎皎明月,洒落如水清光,照耀着这对含笑相望的璧人。
“小舅舅!”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身影炮弹一般冲过来,抱住沈惊鹤的大腿,仰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舅舅回来啦!有给我带什么好玩好吃的东西吗?”
“当然有了,你这个小皮猴。”沈惊鹤失笑,捏了肉呼呼的小脸一把,接过梁延早拎在手上递过来的包裹,“打开看看。”
小男孩迫不及待地拆起了包裹,却没见到沈惊鹤和梁延对视一眼,皆在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哇……怎么、怎么都是书啊!”小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瞅着包裹里包装得整整齐齐的四书五经,苦着的小脸一下子皱起来,“舅舅……”
沈惊鹤还没开口,沈如棠却已经丝毫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她笑得靠着林继锋直发抖,一手指着自己顽皮的大儿子道:“活该!叫你整天耍刀弄枪不好好读书!小舅舅送得好,我看,还应该再多给你买几本习字的帖子来!”
梁延闷笑一声,半蹲下身平视看去:“这里头除了经书,最后还放了两本兵书。我听说你长大后也想像自己爹爹一样当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可是大将军光有一身武艺可不够,要是不认字儿连军报都看不懂,那可怎么打仗?”
要是别人这么说,林将军府的长公子可不会理会。可是此刻站在面前的却是自己从小仰慕尊敬的战神梁将军,小男孩再怎么不愿,也只好别别扭扭地应下来。
“好吧……我以后,我以后好好听课,再不故意把夫子气跑了就是!”
梁延笑着站起身,收获沈如棠赞许的眼神一枚和林继锋悄悄比出的大拇指。
“小郡主呢?还在睡么?”沈惊鹤转了转头,没看见一年前就被封为郡主赐下封赏的小女娃。
林继锋道:“刚刚让奶娘抱进屋睡了,前些日子有些受凉,让萧神医开了副方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自从他们离京之后,萧宁本来也想收拾了行囊继续云游天下。只是京城中来求诊的病患愈来愈多,能医治的萧宁又不忍心拒绝,这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他又在京城停留了一年多。神医的名头广为远播,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萧神医医术冠绝,能减免的诊费又尽量减免,莫说是扁鹊再世,就是真正的扁鹊来了,他们也不换。
沈惊鹤有时也会给他寄信,萧宁的回信简短,却常常随信附上许多行程中难以获得却必须常备的药,种种皆是他亲手调配,奇效非凡。而在收到的来信中,最常出现的总是这样一句话:
——知道你过得挺好的,那便挺好了。
“不说了不说了,人都来齐了,快些来吃饭吧,等会儿菜都凉了。”
沈如棠将他们带到厅内,看着满桌数量多到几乎夸张的珍馐佳肴,沈惊鹤惊讶得抽了抽嘴角。
“四姐……这会不会也太多了点?就我们几个,吃得完么?”
“谁说就我们几个了?”沈如棠得意一笑,拍了拍手,忽然高声喊道,“赶紧的出来吧!咱们最后的两位客人终于也到了!”
沈惊鹤和梁延还没顾得上琢磨她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听到厅后传来珠帘响动的声音。望着那一张张含笑熟悉的面孔愈来愈近,沈惊鹤愣怔在原地,一时之间竟忘了动弹。
“好久不见,殿下风采依旧啊!若不是卓轩不肯放行,我早也辞了官游山玩水去,再做一回那清都山水郎!”打头的是升任御史大夫的阮淩,即使坐上这等显赫的官位,他性子里自带的疏狂落拓也未有丝毫改变,直言相谏,风骨不摧。
“主子,您可想死奴才了!”成墨奔过来团团转的身影灵活依旧,眼角还适时地挤出两滴热泪,“您和梁将军两个人逍遥去了,只留下奴才一人管着京中的产业和宅院,奴才那叫一个寂寞啊!”
沈惊鹤笑着假意要踹他:“你可省省吧!这么多商铺的大管家,我看你也是半个富贵老爷了,瞧这脸都吃胖了一圈!”
成墨还待委屈,后头走来的德全瞥了他一眼,不怒自威的眼神让成墨不由得缩缩脖子,卖乖嘿嘿笑着躲到一旁去了。
“公公,不必如此,我现今已经不是六殿下了。”沈惊鹤急忙扶住还要给自己行礼的德全,德全却不顾他的劝阻,年迈的身子坚持做完了礼数。
沈惊鹤无奈,所幸看到老人的气色比自己离开前好了许多,心中也感到几丝安慰,“我听五哥说公公如今是宫内大总管,每日要操劳的事,想必也挺多的吧?”
“不妨事。”德全摇摇头,苍老的脸上显现出笑意,“陛下体恤严明,宫中如今又没有那些个作幺蛾子的,老奴以前带的几个徒弟也都帮着搭手,算一算,反倒比先帝在时还要清闲不少。”
“那便好……我和梁延不在京中,没法多去探望公公,公公还得多加保重。”
一旁观望了一会儿的三人这才走上前来,定睛看去,不是方平之、朱善、田徽三人又能是谁。沈惊鹤原先在太学中便与他们交好,如今见面,自也少不了一番问候寒暄。
三人仍是清流一脉中令人瞩目的三颗新星,其中,方平之才名与声望最高,另外两人也不差。他们都是正统儒学出身的才子,每日整理诗文,编撰典籍,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中如鱼得水,又有志趣相投的好友可相攀谈,好不快活。
“方兄,我才刚刚抵京,还未来得及前去拜会方大人,实在惭愧。”沈惊鹤开口道。沈卓轩登基后本想提拔方太常,但方太常却婉拒了,仍然回到太学教书育人,平生所志,一以贯之。
方平之闻言眨眨眼:“无需惭愧,家父此时正和苏大人在后院品茗呢。刚刚听见你们到来的声音,许缙已经去请二位移步过来了。”
“什么?”沈惊鹤吃惊地问道,转头看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笑着看他的兄姊,神色感慨万分,“四姐,五哥,你们真是……”
沈卓轩笑吟吟踱步过去,在他发顶轻敲了一下:“感动了?五哥对你好不好?”
沈如棠怒目而视:“沈卓轩你少来!明明是我最先提议的!”
“那还是我去请人的呢!”沈卓轩不甘回嘴。
眼见着两人又要争起嘴来,沈惊鹤连忙上前插到二人中间,哭笑不得地一手拉住一人胳膊,眼底细碎闪烁的却皆是感动。
“我知道你们俩对我最好了……能有这样互相关心爱护的家人,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沈如棠停下望了望他,美目里波光粼粼。过了好半晌,才轻轻一笑,别过脸去。
“傻瓜。”
他们两个人又互相看了看,彼此哼了一声,这才勉勉强强熄了火。
沈惊鹤看着终于肯大发慈悲放下这一段的哥哥姐姐,眼含笑意地松了口气,肩窝处却忽然感到一沉。
偏过半张脸,是闭着眼也能描摹出的那张熟悉刻进心底的面容。梁延深邃沉黑的眼底神色闪烁,低声开口时呼吸轻轻拂过侧颈,让皮肤不禁泛起微小的战栗。
“……对你最好?”
沈惊鹤哑然,片刻后无奈地笑了一声,反手伸上来摸了摸那张英俊的侧脸,温柔,自然,亲昵。
“你连我四姐和五哥的醋也要吃?”
这小声的嘀咕并没有让梁延放弃追问,目光仍一瞬不瞬地在近在咫尺的面上逡巡。
相伴了这么多年,被梁延如此专注地望着,沈惊鹤的脸颊仍然会不争气地微红。他仓促地别过脸,将自己白皙中泛着薄红的修长脖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看得梁延眼色渐深。
“……你最好,行了吧?”沈惊鹤握拳挡在唇边干咳一声,听到大厅正门处似乎隐有响动传来,慌忙轻推了推梁延的脸颊,“别闹了,快起来。晚上……晚上再补偿你。”
听到这一句,梁延眼神闪动了动,终于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慢条斯理直起身来。等他彻底站直了身,沈惊鹤看到他脸上别有深意的笑容,哪里还猜不出梁延的心思。只来得及微红着脸瞪他一眼,就急忙赶去正门相迎。
来者果然是方、苏二位大人,许缙引着他们踏入大厅,一抬头和沈惊鹤眼神对上,立刻露出个欢喜的笑来。
“殿下,您果真回来啦!”
沈惊鹤笑着冲他点点头,刚想问升任吏部尚书的许缙如今如何,苏清甫却已经惊喜万分地走上前,拉着他上下打量一番。
“好,好!中秋月夜,团团圆圆,今天回来了就好!”
“世伯……”沈惊鹤轻轻唤了一声,望着眼中满是疼爱的苏清甫,心头漫上感慨。
他十六岁那年初进京时,拿着生母玉佩见到的第一个人,正是苏清甫。若是没有苏清甫一力保荐和暗中帮忙,无论是最初进宫,还是后来登上朝堂,再到最后风云落定,一切都免不了要经历更多波折。
这是生母戚夫人结下的善缘,也是那个温婉女子留给自己亲生儿子的最后一份依靠。
苏清甫在他肩膀处按了按,一切心绪,皆在不言中。
“还没拜见方太常吧?他在太学中教习,每每遇到才高自恃的学子,把你当年那几份答卷拿出来给他们一看,心气再高的也得收了那骄傲的性子,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学下去。”苏清甫侧开身子,带着沈惊鹤走到方太常面前。
方太常亦含笑望来:“你的文章还装裱在太学的思齐堂里呢,什么时候得了空,不妨也回去看看。”
沈惊鹤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眼:“方大人过誉了……当年在太学,您为我开导心结,又助我良多,我一直感谢铭记至今。”
“你这孩子!”方太常失笑着拍拍他的背,抬步前行,“走吧,只顾着说话,他们都该等急了。”
一行人终于热热闹闹地落座齐聚,褪了官袍,换上常服,关上府门,便仿佛遁入了这方被明月拥抱的小小世界,只有真心换真心,思念对思念。
“四姐,可以动筷子了么?”沈惊鹤坐在梁延身旁,眼前满目琳琅美味令人垂涎欲滴,鼻尖萦绕的香气勾弄得他有些意动。
沈如棠却明艳笑着摇摇头,一只手神秘兮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再等等……还有一道菜呢。”
“还有?”沈惊鹤愕然,厅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潇洒轻笑,随风飘进的声音听起来神采飞扬。
“来咯——”
一道风流倜傥的身影大步踏入正厅,精美的食盒在手中晃晃悠悠,脸上的笑容细看来却是动人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