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鹤呼吸一窒,小指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索卢放看着一动不动似是来不及反应的梁延,喘着粗气,瞳孔兴奋地扩大。他在草原上被追杀得只能狼狈逃窜的耻辱,无论怎么努力都一直停滞不前的武艺,胡国接连战败丢盔弃甲的颜面扫地……这一切,马上就要在下一刻做出了结!
刀锋又逼近一寸奋力劈下,却没有传来预想之中的触感。索卢放脸上放肆张狂的狞笑犹来不及收去,眼中却满满都是不可置信的茫然。
怎么会这样……人呢?
碎影摇星匝地扬,矫如群帝骖龙翔。
没有人能看清梁延的动作,只知道天旋目眩之间,万象变色,他的残影已避过刀风傲立于索卢放身后。一杆寒枪搅翻寒星,雷吼涛惊,似是有电光惊飞。微钝的枪头横贴在索卢放脖颈的皮肉间,冰冷的温度传来,让他一瞬间有种自己已经死了的错觉。
不……这绝对不是错觉。
索卢放手中的刀剧烈地颤抖嗡鸣着,终于“砰”地一声落地,似是再也不堪重负这慑人的威势。
梁延黑沉沉的双目仍然不见丝毫波动,然而只有方才亲身与他兵戈相接的索卢放才知道,刚刚刹那间感受到的杀气是多么的凛冽而清晰。
如果这杆寒枪不是木制的,如果这不是在雍国的朝堂……
索卢放双腿一软,忍不住滑落在地。死亡的恐惧仍呼啸着在他头顶上盘旋,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他浑身冷汗淋漓。此刻他心中的念头只有一个:逃!
梁延微偏着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手腕一翻收回寒枪横立于身后,猎猎凛风吹动红缨,雷霆已收,江海凝光。
“你输了。”
低沉磁性的三个字简单落下,胡人霎时间面如死灰。
苏疏勒脸色煞白地唤人将嘴唇不住哆嗦的索卢放扶下,终于彻底熄了心中所有的蠢蠢欲动。这样一个允文允武的强盛之国,必将更加走向强大,无论如何,都已再不是他们胡国能招惹得起的。
他的神色有些颓唐,怔怔半晌,终于率领着身后一众胡使心悦诚服地跪在了殿上,朝着龙椅上一直面不改色注视比武的尊贵身影重重叩头,“皇帝陛下,这场赌约我们甘拜下风。苏疏勒归国后,必将盟约与大雍结好之意如数带至单于面前。唯愿二国寝兵休战,除前事,复故约,安边民,使少者得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
尘埃落定,这桩几经惊险的大事终于已了。殿内众臣无不松了口气,相互微笑着颔首致意。皇帝面上也展露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他心情愉悦地走下玉阶,亲手扶起了苏疏勒,“右贤王不必多礼,我雍国向来亲仁善邻,若真能与胡国以相亲睦,岂非国之美事?”
苏疏勒神色复杂地低头,“陛下有此等容人之度,我们却是无颜再叨扰……国书既至,盟约亦定,我们也是时候该启程回去了。”
皇帝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转身一挥手,吩咐礼官今夜摆开华筵,以贺两国重相通好之喜。
……
三日后,京城的百姓夹道欢送着胡使归去,街头摩肩擦踵,热闹非凡。打了许久的仗,折进了无数正当年华的热血男儿,终于换来了难得的太平,举国上下都是一派欢欣的笑颜。
皇帝站在城门上,看着胡人满载赏赐的车队逐渐远去,直到成为天边遥不可见的一个小黑点。
寒风将他绣着龙纹的衣摆微微吹动,他负手望向城门下欢欣鼓舞的民众,眼神沉远,侧首低声对身旁内侍吩咐。
“将六皇子带至御书房等候,朕有话要亲自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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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沈惊鹤垂手站在御案前心平气和地等着,莫名觉得眼前场景和自己初入宫时相像得很。
他心中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座上仍是同样的人,铜兽香炉里燃的仍是同样的香,而他这个本不受重视的六皇子,也终于在一片暗流涌动中让朝臣都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皇帝放下批阅奏章的朱笔,唤来德全将略有些杂乱的桌面拾掇好,漫不经心地开口。
“可知道朕为何叫你过来?”
怎么不知?
沈惊鹤恭顺地低下眸子,他一早就对此时的对峙有所预料。本以为胡人入京的当夜自己就会被叫来问话,没想到皇帝竟一直有耐心拖到今日胡使归国,拖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
沈炎章并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明君,但在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中,隐忍却可稳稳排在第一位。他忍得了先帝对幺儿的偏爱,忍得了伺机而动虎视眈眈的敌手,韬光养晦谋而后动,只为了最后一刻的一飞冲天登顶帝位。
所以,在胡使对他不敬时他没有大发雷霆,在小儿子一针见血地指出胡人乐器名时他也不动声色地按捺下了心中的犹疑。
沈惊鹤主动上前一步,一拱手,“父皇,请恕皇儿早前在昭年殿妄言之罪。当时胡人气焰正盛,情急之下皇儿只能随口胡诌出一个理由来,绝非有意欺瞒。”
皇帝见他一点就通,欣赏地轻轻颔首。沈惊鹤当时之举可以说是将雍国被动无比的场面彻底逆转,他本就没有真心责怪他的意思,只是一个长于民间的皇子为何会识得偏远胡地的乐器,却着实让他不得不多深想一层。
“你怎知那物唤作胡笳?”皇帝考量的眼神充满探究。
自然是因为前世各族早已互通姻亲、文化交融逾百年,中原胡服骑射者大而有之,关外迁都易语尊崇儒经的也不鲜见。莫说是胡笳,便是胡琴胡笛他都可谓小有所成。然而,这样的话,他又能说出口么?
沈惊鹤眼神恍惚了一瞬,脸上回忆的神色却是作不得假。
“……往先我和母亲还住在江南的时候,曾有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在寒夜里昏倒在柴扉旁。母亲可怜她收留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时才发现她的五官竟浑不似雍人。”他顿了顿,继续开口,“后来我们才得知她是被拐到中原来给那些……想尝鲜的大户人家当女奴,她不肯从,就被关起来又打又饿,最后趁门僮醉酒之时跑了出来,一路躲藏,到了柴门前时实在撑不住了,方晕了过去。”
皇帝不置可否地看着他,既没有表态相信,也没有说不信。
沈惊鹤自顾往下说着,唯有在提起母亲时,眼中有一抹怀念与动容,“母亲素来良善心慈,虽然我们生活得清苦,但她仍在瓦房旁为她寻了个安身之处暂时安顿下来。提雅——就是那个胡女的名字,她住下来后也常常帮忙收拾屋内,闲暇时还教了我不少胡地的乐曲。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胡笳的。”
“胡人中倒也有这般知恩图报的女子。”皇帝一点头,“这之后呢?”
“之后……”沈惊鹤有些怅惘地叹了口气,“后来听说寻她的人不知怎么好像得了风声,竟渐渐往我们这座边邑找来了。提雅约莫是怕连累了我们,留了身上最后的一点首饰在桌上,自此便杳无踪迹了。”
袭来的清风吹散了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往日的沉静又覆盖上了沈惊鹤的面容。
“如今雍胡既已化干戈为玉帛,想来日后像提雅这般的苦命女子也会少了许多,不可不谓之一桩幸事。”
皇帝颇为认同地一点头。他并不打算刨根问底,这个答案虽然并没能完全打消他心头的疑惑,不过却是对眼下情况最好的解释了。
更何况……有些事情,非眼前人不能为。
“此次雍胡重定盟书,你功不可没。”皇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轻描淡写地移开了话题,“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说与朕听听。”
沈惊鹤闻言双目一亮,他踌躇了片刻,抿了抿唇,犹豫着该不该说。
皇帝看他小心翼翼觑着自己脸色的模样,不免也有些失笑。果然还是孩子,任平日如何一副早慧聪颖的模样,提起赏赐时还是两眼放光。他心头的提防难得卸下了些许,语调多了几分温情,“莫要紧张,只管大胆地说。”
“……皇儿不用金银,不求珠玉,只愿从今往后得入太学读书!”沈惊鹤深深行礼,抬起头认真地说道。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星星点点的希冀与忐忑,让人一望便下意识地觉得难以拒绝。
皇帝却是被他的要求弄得一怔,他本以为会让沈惊鹤这么犹豫的,不是哪件名贵的珍宝,就是什么难寻的贡品,谁能料到竟然只是入太学读书这一个小小的请求?
太学早在前朝便已立,建馆于京城西侧,乃是皇亲贵胄以及各品官员子弟读书诵经的学塾,内设学正与学录负责为学生讲解经义、考校训导,翰林院的学士也常隔三差五过来授课教书。沈惊鹤若想入太学,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的几位皇兄也都在太学中学习。只是……
皇帝询问地看向他,“你可想好了?朕本欲让你先在宫中多读点书打好底子再去,如今你若直接进太学,功课恐会落在旁人之后。”
“皇儿往先在民间之时常向同乡借书来抄,那些基本的经义虽不敢称倒背如流,但也是烂熟于胸了。入得宫中又有幸觅着了别处难寻的卷帙书籍,更觉求知若渴,只是一直苦于无名师大儒教导。眼下若有机会能入太学,皇儿必将更为勤勉,绝不丢了父皇的脸面!”沈惊鹤恳切地解释着,任谁都能看出他对此的热忱渴望。
进入太学,就意味着拥有了知识和人脉。比旁人多活一世,他自然知道这二者有多么重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他已在胡使入京时大出了一回风头,不知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若是不能趁此机会不断扩大人脉充实自己,他只怕自己在朝堂争斗的浑水中连一方落足之地都无。
他不是没有想过藏拙,然而局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来暗中筹划布局。太子故去已有半年,另立储君的呼声也一年年水涨船高。他如若不能剑走偏锋兀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前,借机展露自己的实力,大皇子和三皇子根本就不会给他留出一丝喘息的余地。
若是不争,那么他的命就全然交给了他最后登上皇位的某位兄弟,是杀是贬,全在天子一念之间。他是想活,但他不想一辈子都被幽禁在潮湿阴暗的地牢中苟延残喘,也不想做一个碌碌无为只能天天醉生梦死麻痹自己的草包。
何其有幸重活一遭,抛却了上辈子的负累,今生他只愿为真正的自己而活,便纵仅是一只孤鹤,也必排云振翅,傲唳九霄!
所有所有的念头,都只在沈惊鹤脑中划过一瞬间。他看着皇帝的眼神分毫未变,依旧是全然的希冀与恳切。
“太学的授衣假放了也已近一月,算算时日,三日后恰巧是最后一天。你到时可早些去见见太常。拿上这块玉牌,日后进出宫门便不必特意报备。”皇帝思量片刻,命人递过一块莹润的羊脂玉牌。
沈惊鹤双手接过谢了恩,眼眸微弯,笑容清冽。太学卯时开始教习,申时便可离去。有了玉牌,他若有心在太学多念会儿书,也就不怕晚回宫门禁严了。
皇帝看到他不加掩饰的欣喜,心念陡转,近日另一件令他颇有些头疼的事骤然浮现上心头。他正愁没有合适的缘由将人留在京城,眼前人却是无意间给他送上了一个绝妙的借口。
嘴角笑容更深,他的小儿子,倒还当真是立下了一份大功。
……
沈惊鹤虽说不要金银琳琅、珠玉珍玩,但他力挫胡使的事迹早随着快哉清风吹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落,皇帝又岂会真的不予他厚赏?
各色古玩珍奇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偏殿中,成墨满面红光地指挥着宫人分门别类地收拾着,神情满是激动,“主子,咱们这回可真是发了!”
沈惊鹤故作皱眉,屈指一敲他的额头,“好歹你也是要随着我去太学伺候笔墨的,怎么说话还总是一股子马匪气?”
成墨揉揉头,嘿嘿一笑,“奴才这不是高兴吗?这下咱们宫中的日子就不用再过得那般拮据了,果然奴才当时说得没错,跟着您总是有好日子享的!”
沈惊鹤笑了一声,没有多言。
他没有再看堆了满桌的琳琅美玉,只是踱步到案几前,俯身将案上一方四四方方的书箧轻轻打开,再次仔细地检查着其间笔墨纸砚有无疏漏。他的视线拂过紫毫笔,落在摞成几卷洁白整洁的纸张上。
这些白纸仍一尘不染,正等着旁人在己身挥毫下道道浓墨重彩。
他信手抽出一张,随意在纸上写了个龙飞凤舞的“生”字,看了半晌,又伸手将它揉皱扔至炉火中。殷红的火焰很快舔舐上纸边,将它烤得蜷缩颓败,空余一捧烟灰。
太学不过是他从宫中踏上朝堂的第一步,在他眼前,依旧隔着看不见的重山万水。
地迥星遥,前路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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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秋节渐深,天边蒙蒙露出的一丝晨光将城西御街晕染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摇落了昨夜凝在枝头的露水,恰好滴在方打起青缎帘子准备下车的沈惊鹤眼睫上。
沈惊鹤站定,伸手随意将眼角的冰凉抹去,一抬眼,却发现面前杵着一个直挺挺的身影。玄色的衣袍上隐有寒气扑面而来,显然这人已待了不少时辰。
然而这并不是沈惊鹤所关注的,当他看清眼前人的面容时,他的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混杂着震惊、钦佩与羞赭的纠结神情。这三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实在是太为怪异,他想自己的神色必然有一刹那的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