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失笑,“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的这番口气,倒真是像极了书院中的先生。”说着半垂下眼靠近,调侃地在他耳边轻唤,“……沈夫子?”
“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沈惊鹤面色一赭,飞快地剜了他一眼。他还想再开口争辩些什么,余光却是瞥见方太常正从门口走进,只好郁闷作罢。
方太常不愧乃是研究诗书经义的大家,讲起卷籍来循循善诱,春风化雨,各项典故考释信手拈来。莫说是旁的学子,便是连上一世已将儒家学典翻来覆去读了十余遍的沈惊鹤都听得入了迷,只觉得往前朦胧模糊的关窍一下变得清晰起来,又多了不少全新的感悟。
见众学子听得认真,手下记录的墨笔飞动,方太常捋须欣慰地笑笑。他又将手中《论语》翻到下一页,看着其中一行蝇头小字,心中不由泛起几丝考较之意。
“诸生且暂停笔。”方太常将书背于身后,和善的目光一一扫过闻言正襟危坐的众人,“老夫今有一问,不知谁可为释惑一二。”
“还请先生赐教。”朗朗齐声应答。
方太常略一颔首,“《论语·子路第十三》一篇,子贡问子‘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答之一等乃为不辱君命,次等乃是宗族称孝,再次等方是言必信,行必果。”他望着众人,含笑发问,“所谓‘言必信,行必果’,当作何解?”
众学子闻言面面相觑,不禁小声交头接耳起来。这般浅显易懂的名句,为何方太常却要偏偏挑出来特意考较呢?
终于有学子见同窗迟迟未动,直爽利落地站起身来拱手,“太常,这言必信行必果,不就是教人说话一定要言而有信,行动一定要坚决果敢吗?”
方太常闻言只是抚着胡须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又将书拿到跟前,“诸生不妨且先翻到此篇好生诵读一遍。”
整齐的读书声在并不大的院内响起,沈惊鹤全神贯注地琢磨着书页上的几行墨字,梁延也低声喃喃自语,“若是此句真为此意,为何却会被孔夫子列为最末等呢?”
沈惊鹤微皱着眉不言语,只盯着那句黑白分明的字迹。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硁硁然,浅陋固执也。为何一句赞扬之言,却要配上最末的这六个字呢?
诵读声渐停,诸学子读至此,也渐渐觉出有些不对味来。奈何从小听到大,言必信行必果一句皆为方才那耿直书生所说之意,他们虽困惑,一时之间却也是想不出其他解释来。
方太常望见他们面上泛起的思索,满意地舒展开了眉头,“如何,可有新解?”
院内一时无声,沈惊鹤又将此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飞快地在脑内检索着前世看过的典籍。渐渐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面上满是跃跃欲试,“太常,学生有一猜想,只不知是否有误。”
“哦?”方太常见着是自己印象颇好的六皇子开口,笑容又深了几分,“不必怕犯错,且徐徐道来。”
沈惊鹤整了整衣袍直身挺立,“子夏曾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此其言君子应先取得百姓的信任,而后再役使他们。此处‘信’当作取得信任之意。而又有‘未果,寻病终’一句,其间‘果’字当取获得结果之意……”他自信笃定地望向前方,清朗的笑意使一向淡然的眉眼生动地飞扬,“故而学生大胆猜想,言必信行必果,应指的是说话必想要得到旁人的信任,行为做事必须要取得结果。如此的固执之人,岂非正乃‘硁硁然’可一言以蔽之?”
“妙哉!”方太常神情有些激动,“善引他书而互见,孺子可教也!”
学子们惊异地睁大了双眼,纷纷扬扬的议论声比之刚才更盛了一筹,然而不时望向沈惊鹤的眼神却满是刮目相看的敬佩。他们本以为六皇子初入太学,便是诗文或许有几分才气,但典章积蕴必定比不过已修读了数年的自己。谁却曾想到,真正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众学子相望一眼,不由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梁延看见沈惊鹤双眸明亮浅笑着的模样,嘴角不禁也悄然泛起了笑意。
这般意气风发,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六皇子,当真令人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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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方太常又侃侃讲了几篇经义,当他合上书卷宣布散课时,沈惊鹤甚至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他将全副心神都已沉浸入其中,竟对时间的匆匆流逝分毫不觉。
一散课,便有几名身着儒袍的学子围聚到沈惊鹤身旁,互相望了望,踌躇着上前。其间打头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略带歉意地一抱拳,“六殿下,我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向您致歉。之前我等一直自恃才高,对您抱了几分偏见,如今方知道何谓一山更比一山高。”
沈惊鹤从容起身回礼,“我往先并未正经上过几天学塾,诸位有此惑不过理所当然,又何需道歉?”他又温和地笑笑,“既有幸得入太学,往后便我们都是同窗,自当一同勤勉向学,日有所进。”
闻言那群青年面上更有羞惭之色,皆因误会了如此志远才高的少年而愧疚不已。“我名方平之,这位是朱善,这位是田徽。”仍是方才那名青年开口,“承蒙殿下不弃,往日我等若于学问上有不通之处,少不得要来叨扰一二。”
沈惊鹤自是微笑答应,交谈几句后,那群青年便向他道别结伴离去。他收回瞧着他们远去身影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等候的梁延。
“劳你久等了,眼下已近晌午,不如一同去侧院用些膳食?”
梁延撑着头听他说话,眼神示意地往另一侧瞟了瞟,“我倒是等得不急,只是你真确定现在就能走?”
沈惊鹤一怔,偏头看向他指示的方向,却讶然地发现方太常竟一直迟迟未离去,含笑看着方才他和几人谈话。见到沈惊鹤向他看来,方太常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缓步向这处走近。
“犬子和他的几位小友心气高了些,却素来没有什么恶意。往先若有轻慢之处,还望六殿下多为海涵。”
原来方平之竟是方太常的儿子?
沈惊鹤心中有些惊讶,但想到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书卷之气与端正礼度,倒也觉得有几分恍然。他连忙摆手,“方太常言重了,平之兄行事有礼有节,气质卓然,我与他交好尚来不及,又岂会责怪于他呢?”
“如此,老夫便代小儿谢过六殿下了。”方太常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六殿下用过午膳后若是无事,不如帮老夫代批几份习作?今日你提出的想法颇有见地,老夫也想同你再好好论叙一番。”
“这……当真可以吗?”沈惊鹤面上惊喜,能与方太常这般大儒深谈的机会可不多得。
“有何不可?”方太常振了振袖子,微一颔首,“既然六殿下有闲暇,那便今日未时于陶然居相见吧。”
又是几句寒暄,送走方太常后,沈惊鹤终于能喘口气坐下。他环视一圈已空寂无人的书院,对着闲坐已久的梁延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等急了吧?早知道方才我就该让你先去用膳的。”
“无事。”梁延自然地伸手替他将刚刚因动作急了些而略起褶皱的衣袖抚平,“左右我闲着也是闲着,若不趁午膳时同咱们太学新崭露头角的六殿下好生聊几句,只怕日后还得乖乖候在旁的学子后头呢。”
“你就别再调侃于我了。”沈惊鹤望着他满含打趣笑意的眼眸,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方兄会主动来找我攀谈,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他有些不解地皱着眉,微风调皮地吹起了几缕额前落下的碎发,落在如琢如磨的如玉面容上,无端显得有几分乖顺。
梁延看着他随意散在肩上的缎般乌发,一瞬间竟有冲动想上手去揉一揉。一愣之后,他的手指猛地一缩,修长的指节克制地紧绷着。
“出乎意料?恐怕不见得。”梁延垂下眼遮去目中一闪而过的神色,“若你也有幸能见到自己方才侃侃而谈时飞扬潇洒的意气,兴许也会生出一二……结交之心。”
沈惊鹤一窘,抿了抿唇游开目光,“哪有你说的如此夸张……真是,尽顾着与你闲嘴,等会儿可别误了午膳的时辰。”
“那便赶紧走吧,你的小侍从怕也等了不少时辰了。”梁延也怕他真饿着,闻言从桌旁起身,“上午从正院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到竹林里头有座小石亭。你若怕侧院人多,可以让侍从将膳食拿到那处放着。”
沈惊鹤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若真去侧院用膳,只怕还要遇上刚结下梁子的那帮世家公子们,他可不想难得一次午膳还要被人搅得心烦。
从成墨处取了食盒放在亭内的方石桌面,沈惊鹤和梁延相对坐在石凳上。清幽的丛竹遮住了秋日正午烈日的炎光,唯有婆娑竹影将小亭内疏疏映得斑驳,清风卷着凉意拂过帘栊。
沈惊鹤用竹箸夹起一筷小菜放入嘴中,惬意地眯了眯眸子。梁延看着他一脸满足的模样,不由好奇地望向他的食盒,表情有些跃跃欲试,“真有这么好吃么?”
沈惊鹤瞅了他半晌,还是决定大发慈悲地分他一些。将食盒主动往梁延那头推了推,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漫赏着苔径上深浅不一的竹阴振振有词,“你不懂,同样的食物在那乱糟糟恼人的地方吃,和在这片翠叶扶疏的竹林中享用,滋味可是大有不同。”
“是是是,你怎么都能占理。”梁延也夹了一筷子,失笑摇头,“那你是不是得好生谢谢发现这座石亭的人?”
沈惊鹤玩心顿起,当下拍下筷子就凑上前深深长揖,特意拖长了语调,“梁小将军……如此盛恩实令小人没齿难忘,往后只要您一句话,上天入地赴汤蹈火,小人亦在所不辞!”
“行了。”梁延无奈地将他一把按回座椅上,“你安安生生吃完这一顿饭,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沈惊鹤潇洒地扬起了眉,重新拾起筷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偏头道:“未时我去陶然居助方太常批改文章,那你要去何处听课呢?”
梁延不甚在乎地取过一块点心,“太学也不光仅有经文之课,你去找方太常,我便寻处空旷僻静的场所练练武艺,或去听听兵法骑射之道也并无不可。”
听得此言,沈惊鹤眸中闪过一丝憧憬的光芒。他听着梁延谈起练习武艺,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浮上心头。他既有幸重活一遭,今生又有了一副康健的身体,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他也有机会实现上辈子始终抱憾的夙愿呢?
可是……他垂下眼,神色泛起犹豫与微黯。这副身体已经错过了最适合习武的幼年期,身量又有些单薄,当真还能修习得了武艺么?
梁延目光如炬,自然瞧见了眼前人脸上神情的变幻。他敏锐看出沈惊鹤有想习武之心,初时的惊讶过后,默然侵袭上心头的却是一股怜惜。
一个本应在宫中受到金吾卫妥善护卫的小皇子,到底要在怎样的困厄险境中挣扎求存过,才会萌生出自己练武的想法来呢?
其实沈惊鹤虽然已过了练武最好的年纪,但是基本的武学招式仍可修习。若是勤奋坚持下来,再加上自己悉心指导,不说以一当十力破千军,与三两中上高手堪堪打平却是毫无问题的。
梁延刚想开口言明自己可以教他,然而话到嘴边,一股无端蔓延的奇异情绪却阻止了自己继续说下去。
若是……我可以一直相陪在他的身边,是不是就能一直保护得了他?日以继夜夙兴夜寐的艰苦练习,打通关节疏导筋脉时的酸痛难耐,眼前这个身形有些瘦削的少年是不是也不用像他幼时那般一一承受个遍?
他沉默地按捺下了漆黑眼瞳中翻滚的莫名情绪,最终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沈惊鹤也没有多想,微叹一声将这个遥远经年的想法重新深埋于心底,随意扯开了话题。
一餐饭已快用尽,沈惊鹤却是强压着心头疑惑。梁延仍然不时与自己谈天说笑着,然而在那张沉峻淡然的面容下,他却总隐隐觉得梁延的兴致并不高。
沈惊鹤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事实上,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深究的立场。每个人都会有不想被旁人知晓的事,包括连他自己亦是如此。
于是一个不问,一个不言,午膳便在隐约浮现着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沈惊鹤看着成墨从远处一路小跑来将食盒收拾妥当,淡然地向梁延点点头,“那我便先走了,明日见。”
“明日见。”梁延站起身来送了他几步,目光注视着他一袭月白的身影逐渐在苔痕小径的拐角处消失殆尽。
他又重新在石凳上坐下,伸指揉了揉紧锁的眉关,只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明明在北境领兵打仗时自己还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偏生回了京城,却好像浑身上下都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
太学的诸位学正与学录都有自己独属的书房,平日与学子面谈或是批改课业,多半都在其间。陶然居便是其中最深处的一间,一座平朴无华的小木屋,家具摆件皆不可称得上是贵重,然而黑木博古架上层层排排整齐堆放的书卷,却无一不是世间难寻的珍籍。
陶然居内燃着清冽的甘松香,沈惊鹤方一迈进屋中,便觉得头脑一清,仿佛整个人眼前都敞亮了几分。
与方太常见过礼后,沈惊鹤在他跟前的座椅上落座。眼前束腰马蹄足的木纹桌上松松叠放着几张文卷,沈惊鹤匆匆一瞟,只看到其上爬了满纸的字迹不是模糊不清就是凌乱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