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帮老夫看看,这几张卷子究竟该如何写批语。”方太常将最上层的几份纸卷轻轻抽出,在桌上一字排开。他望着沈惊鹤,看上去有些为难地捋了捋胡须。
沈惊鹤闻言拿起卷子,细细地瞧了起来。将桌上各卷分别扫了一遍后,他的心中也已有了数。
这些卷子的确难批,但却并不是难在如何定档——它们有的别字铺了满章,有的墨迹早已晕成一团糊开,还有的通篇不知所云离题万里。若是放在平时,少不得也要被盖下一个劣等打落发回。
然而……这些卷子上方写下的大名,却无一不是高门贵戚子孙。
沈惊鹤手中捏着卷边,心下飞速思考。便是旁的学府会惧了这些纨绔子弟背后的权势昧着良心批下良或是优,背靠翰林、直属内廷的太学应也不会有此顾虑。更何况方太常已领任太学掌事多年,早便应见惯了此等只来混日子的公子哥,为何却偏偏要让自己一个初入太学的皇子来代为批改呢?
方太常依旧面色和善地等着他回答。沈惊鹤低下头,目光被其中出现得最多次的两个姓氏吸引了去。
一个是徐,一个是邓。
他悠远的目光轻轻向窗外飘去,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端妃的父亲正是兵部尚书邓磊?这些卷子,与其说是一徐一邓,倒不如直接在旁注上三皇子和大皇子两家。
“六殿下可有头绪了?”方太常看得沈惊鹤一下变得深邃的眼神,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捋须的手骤然一顿。
沈惊鹤心绪复杂地感慨着自己何德何能,方太常既愿意如此明显地试探自己对于大皇子和三皇子一派的态度,自然是对他的前途与选择生了关切之心。
他抬头望向方太常,对方含着期待的眼神清晰直接地传递着一层含义。
他要先知道他的能力和意愿,然后再选择是否和他站上同一条船,甚至是助他将船划得多远。
“六殿下是一位极有才气的学子。”方太常静静瞧着他,满含深意地开口,“老夫已过知天命之年,早看淡了风云是非。只是小儿不过方加冠,往后前路仍有很长,老夫只盼他能一路随行益友良伴。”
“若有幸与方兄同路,学生自是愿意与他相携砥砺。”沈惊鹤笃定地说完,不再开口,只是拿起朱笔信手在几张卷子底下各批上一行小字,铁画银钩,笔笔锋芒。
他又轻轻将墨痕吹干,翻转过文卷,双手递到方太常面前,询问地挑起眉。
“太常,且看学生作答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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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方太常从他手中拿过卷纸来,一张张细细看了起来,待到全部看完,却是不由得抚须朗笑出声。
“六殿下,我早便说过了你最是个冰雪聪明的。”
但见那几处本应被大大写下一个“劣”字的位置,却是换上了几句巧思诗行。一篇白字连篇、频频笔误的卷子批着“惟解漫天作雪飞”,字迹模糊墨痕糊染的那篇写着“草色遥看近却无”,还有一篇虽然写得洋洋洒洒但却不知所云、离题万里的,龙飞凤舞批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一联,最后有篇蹩脚生硬、词不达意的文章赫然写着“高山打鼓”四字。
方太常略为愕然,“这前面几句诗倒还好理解,最后的这四个字又当取何意?”
沈惊鹤微微一笑,神情有些狡黠,“高山打鼓,岂非正是‘扑通扑通’么?”
“哈哈哈……六殿下,你可真是大大出乎老夫意料啊。”方太常拊掌大笑,“借着鼓声批他‘不通不通’,当真可谓心思玲珑!”
“太常过誉了,学生哪有什么玲珑心思。不过是寻了一中庸之道,既不违背自己的道义,又不在尚无根基时便生生得罪了这群高门子弟罢了。”沈惊鹤笑容渐收,望着方太常,语气饱含深意。
“这中庸之道,非有大智慧者却也难及。”方太常将这几张卷子细心收起,深深看了沈惊鹤一眼,“六殿下如今做得便很好。只望日后遇到风浪时,你亦能记得此时批阅文卷时的心境。世间诸事,往往刚极必折,慧极必伤。有时小忍韬光养晦,却是为了将来得成大谋,一鸣惊人。”
“学生受教了。”沈惊鹤起身深深拜一礼,目光中有些动容,“但若真有人欺到自己头上,也只能忍气吞声么?”
方太常将他扶起,意味深长地开口,“一味隐忍当然不可取,你我皆知凡事若只是退避,倒也会渐而失了长风破浪砥砺直前的勇气。老夫观六殿下晨诵时做的那首咏柳诗,便知道殿下心中已知何时当忍,何时当进了。”
沈惊鹤心下感慨良多,他静静立于原地,郑重地颔首许诺。
“学生必不负所望。”
……
从陶然居离开后,沈惊鹤只觉得往日的蔽眼烟云骤然从眼前散去了不少,心中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通悟。从入宫以来,再到进入太学读书,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有时却也不免困惑,自己所做的每个抉择,是否都能将他引到初心所向的地方?
长风吹过林间狭窄蜿蜒的小径,仿佛也带走了脑海中时而扰乱心绪的犹疑。至少他此时所踏过的每一寸土地,所经行的每一条道路,都是自己甘之如饴的。更何况,在这漫漫长路上,有良师,亦有益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有这种感觉,自己并不是孤独一个人在浩大天地间茕茕独行。
思及此,他的步子不由更为轻快,嘴角也挂上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刚见过了良师,不知那个或许可称得上是自己第一个益友的人,如今又在哪处挥戈舞剑呢?
沈惊鹤走到林荫道的分岔口处,沉吟了片刻,还是选了更为幽静的一条。他隐约记得梁延曾说想找处僻静的地方练练武艺?心中思索着,脚步却是未停。沈惊鹤也不知自己怎的,偏偏想在这时去看一眼他。
明明之前才说了“明日见”的……
他脸上微微一热,然而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既是朋友,有了顿悟之处想要一同分享,又岂有生生拖到第二日的道理?
杂草蔓生的小路逐渐曲折,经过一处清澈水塘旁的假山石,沈惊鹤正待往前走,却蓦地听见石头背面传来一阵嘈杂低语和推攘争执声。他本不欲搭理绕路经行,可是却因为其间夹杂的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而脚步一顿。
他一向对声音很敏感,这道带着惶恐与屈辱的乞求声……似乎竟是属于不久前才见过的许缙?
沈惊鹤面容微沉,不动声色地往石头处贴紧了几分,在青茂树丛的遮掩下探出头来望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假山背后有两个华服高冠子弟正粗鲁推搡着许缙,有一人还试图从他手中抢过一张文卷。许缙被推挤到角落当中,不住低声哀求,双手死死地紧攥着手中薄纸不肯相让。
“你又在装个什么狗屁德行?”上手硬抢的那人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以前又没少干过这种事,今天你偏抽疯在这儿婆婆妈妈个什么劲儿?”
“不……不行!”许缙任由他们踢打,只是紧紧护住纸卷,苍白的面色闪烁着挣扎和愤慨,“这是我自己写的文章,你们……你们要交习作自己写去!”
那人似乎被气笑了,抬起一脚就打横里踹翻许缙。许缙的整个身子都重重扑倒沙地上,翻滚中痛苦地发出一声闷哼。他却仍不解气,右脚踏在许缙胸口,一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他脑袋狠狠提起来,“翅膀硬了是吧?怎么,嫌上次没把你整够?你若还想在这太学中混下去,最好给老子放聪明点!”
许缙头皮被拽得生疼,哀吟一声,蹭满砂砾的手指不甘地在地上狠狠抓出一道甲痕,最终却只能无助地蜷缩成一团。
“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教训,以后可把你那双招子放亮点,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另一人又在他腿上狠踹了一脚,一把扯开他的手臂,将那张已被揉搓得褶皱不堪的薄纸从他手中拽出,口中不住骂骂咧咧,“好好一张文卷又被你弄皱了,真他娘的晦气。”
许缙似乎失去了抗争的勇气,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用心一笔一划写就的文章被那两个纨绔浑不在意地抢走,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僵硬在原地,心中满盈着巨大的茫然和悲伤。
明明……自己已经按照那人所说的去做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改变不了他只能被欺侮的命运?
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已经认命接受了再一次被欺凌羞辱的结局。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凛然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够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沈惊鹤一忍再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大踏步从假山石背后绕出来,脸上隐隐蕴着些怒气。那两个纨绔正转身准备离去,却被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僵。一想到方才他们夺人文卷的一幕竟被旁人尽收眼底,两人的脸色都有些被撞破后的不好看。
“你又算什么东……”最后一个“西”字还未说出口,破口大骂的那人转过头来看清了背后人的面孔,惊得险些咬了舌头,“六、六皇子……”
“我算什么东西?哼,只怕有的人连东西都算不上。”沈惊鹤冷冷一笑,不去看眼前勃然变色惊惧万分的两人,他弯下腰去扶起还一直愣愣瘫在地上的许缙,“你没事吧?”
“没、没事……”许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鼻子有些发酸。
沈惊鹤看他站好后,转过身去,一步步逼近还傻站在原地的二人,“欺凌同窗、瞒上作假、口出恶言……若是我将这些事一一禀告太常,两位觉得不能再在太学中待下去的会是谁?你们固然不担心被请离太学后考取不上功名无从安身,但若是你们府中的父辈亲朋得知自家子弟因为这等事被逐出太学,面上无光,两位还认为自己日后能有好日子过么?”
“六殿下,我们、我们不是……”一个人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着,被另一个看起来机灵些地撞了撞胳膊肘,当即闭口不再言语。另一人凑上前嬉笑着替许缙将凌乱的衣襟整理好,他的手触到许缙脖颈旁的时候,许缙不由得浑身瑟缩了一下。
“殿下,我们是和许缙闹着玩儿呢。我们早就约好向他讨要文卷来观摩学习一番,他也一早就同意了的。”说着他又看似亲昵地拍了拍许缙的肩,眼中飞快划过一丝阴狠的威胁,“是吧,许大才子?”
许缙浑身上下都哆嗦着,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接触到那道不善的目光时却又猛地一震,惨白的脸上颗颗滚落着豆大的汗珠,
他僵硬着脊背,颤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
另一人回过神来,连忙也把那张文卷展平重新塞回许缙手里,埋怨开口,“我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小气。不让看就不让看吧,我们现在还给你便是,你还不快解释两句,也免得六殿下误会。”
沈惊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惺惺作态,也不出言戳破,只是转过头来认真地盯着许缙,“他们两人说的可是真的?如果不是,你只管说出来。如若是,你现在一点头,从今往后你的任何事情,我绝对不会再多插手一次。”
不是!这些全都是谎话!
许缙睚眦欲裂,几乎下一秒就要开口吼出声来。然而走到他身旁的那人悄悄用两指拧紧他的胳膊内侧,伴随着刺痛,毒蛇般阴冷的声音低声响起在耳边,“别忘了你的父亲如今在哪位大人手下出仕。”
许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近到嘴边的喊叫一刹那凝固。他大睁的双眼中划过惊怒,划过不甘,最终却只能无奈地尽数熄灭,沦为一片白茫茫的空洞与惶然。
父亲等了十数年才能从荒远的南越回到熟悉的京城,他,他不能……
沈惊鹤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许缙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漆黑的眼中跳动的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他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过了好半天才艰难迟缓地一点头。这个动作竟好像抽干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气,他的头颅一沉,重重地垂下来,再也不敢看沈惊鹤脸上的神色。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沈惊鹤看了他半晌,没有再说什么,旋身毫无留恋地离去,转身时带起的一阵疾风将身后人的鬓发吹得有些散乱。
有模糊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似乎还有人满意地在自己肩上拍了拍。许缙双目失神,却是再也对周身发生的一切没有了反应。他感到手中被汗水打湿的文卷再一次被抽走,空空的手掌徒劳地在空气中一抓,最终也没有抓到想留下的那一片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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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还在想许缙那事?”
书院内大半的坐席已满,学子们纷纷打开课本,等待着稍后的晨诵。梁延无意识地摩挲着书籍封页,看着沈惊鹤微微晃神的面容突然开口道。
沈惊鹤沉默一瞬,还是轻轻一摇头。这三天来,他总能偶尔察觉到许缙在远远瞧向自己这边,可是每当自己转头与他眼神交汇时,许缙又都会惊慌不已地躲开。
他之前的话既已放出口,自然不会再去多管闲事。然而想到那日的场景,心中难免仍会唏嘘感慨一二。
“不过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罢了。”
那日的事他并无保留地告诉了梁延,心下或许也存了几分不知自己究竟做得对不对的迷茫。他仍记得梁延当时沉默而认真地听他说完后,只是微用力握住自己的肩,轻声言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