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就因为本殿十六年来都流落民间么?”轻声慢语,带着一分纯然的好奇。
沈惊鹤踏着不重的步子,负手一步步向着庭中高处信步行去。
明明没有多余的言语和表情,所经行之处,宫人们却是不约而同下意识为他让开一条道来,抬眼沉默望着他擦肩而过。
直到那个清冷的背影定格在一处空旷高处,微寒秋风徐徐吹动不覆华饰的衣袍。
沈惊鹤望着宫墙之上一方澄蓝的晴霄,神色悠远,飘然骤起的朗声莫名添了几分孤绝。
“就凭本殿乃是陛下亲口承认的龙子,就凭本殿乃是我大雍皇族的六殿下。生长在民间又如何?只要本殿还在这宫中一日,只要陛下一日不废了本殿的皇子之名,你们今日所行所为,就皆是欺主冲上、污蔑皇室的罪名。”
他旋身低望回面色各异的宫人,笃定而清晰地开口。淡泊得近乎毫无感情的语调并无威胁之意,只就像是单纯地在叙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不欲惩戒你们,你们应当心怀感激才是,又何必与我作对呢?侍奉得好,以后我有荣宠,你们也能跟着往上爬。但若我这头出了什么差错,你们觉得,到时出来顶罪的会是贵妃娘娘,还是你们呢?”
一片死寂之中,宫人们的脸色皆有些苍白。一头是风光无限受尽荣宠的贵妃,一头是宫中随处可见从不缺少的奴仆,究竟谁会被推出来,简直根本就不需要人费心去想。
沈惊鹤空若无物的眼神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那双眼中只有千里冰湖般的沉静,却是寻不出哪怕一丝愤恼记恨之色。
是了,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风鹏,又岂会因闻地上渺小蝼蚁的疾喝而驻足动怒呢?
领路的太监见此微叹,动摇良久的面色最终归于一片肃然。人都道六皇子在民间摸爬滚打长大,只待日后坐看他闹出何等笑话。然而这宫中盘旋良久的风云,分明终是又要被搅乱了。
左右宫人们在这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皆觉得心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一攥,不由耷着肩膀深深将头埋得更低。
眼前六皇子明明衣着简朴,面无旁色,可是这份视他们于无物的气度,却偏偏比之其他权贵们的颐指气使满脸倨傲更令人羞惭。
他们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有这番感觉,眼前站着的这位是真正的天家贵子,他们与他之间所隔的天堑鸿沟,又岂是一朝一夕得势失势便可逾越的!
一旁春杏也是浑身僵硬,冷汗淋漓,她挣扎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沈惊鹤却是连轻飘飘一眼也欠奉,只是有力一挥手,“行了,都下去吧。殿内虽没什么家什,但也免不得好生收拾一番。”
方才站得最前的一个小太监机灵万分,见状连忙进殿搬了一把成色最新的椅子,用袖子仔细拭净了椅面上的一层薄尘,殷勤地摆在院中。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口中念道:“殿下站了半天,想必也有些累了,不如且坐在椅子上歇一歇。待奴才们动手清理净殿内,您再进去休息一番。”
沈惊鹤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他,一掀衣摆泰然自若地坐下。周围一圈宫人得了令,各自垂手屏息散去做事,他看着重新变得空旷无物的前院,不在意地偏了偏头。
原先领路的太监见此,连忙按捺下面上的深思,小步快走上前一躬身,“殿下既已安顿好,奴才也不多打扰,这便回去复命了。”
沈惊鹤冲他一点头,温声问道:“还未请问公公如何称呼?”
那太监和善地笑笑,慌忙摆手道:“殿下折煞奴才了,奴才贱名德全。往后殿下若有吩咐,奴才随时听候差遣。”
“有劳公公了。”沈惊鹤从苏学士为自己提前备好的钱袋中取出一块碎银,借着袖袍的遮掩递到他手中。
德全推辞一二,终是千恩万谢地受了,恭敬伏身出了宫门。踏出倾云宫的朱门后,他望望天色,却是没有向紫宸殿走去,脚步一转,匆匆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沈惊鹤自顾在院中一株亭亭的紫玉兰下寻了个干净的去处倚坐着,直到德全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姿态随意地偏回了头。
杳杳软风纳了丝凉意吹透水绿窗纱,略有斑驳的粉墙上树影交深相照。他抬起首,瞥了一眼从方才就殷勤打转在自己身边的小太监,开口询问。
“往先你可有名姓?”
那小太监眼睛一转,当下便上前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恭敬答道:“奴才如今已是殿下的人了,还请殿下施恩为奴才赐名!”
沈惊鹤别开眼,勾起唇畔轻笑,他自然知道这个小太监惯会见风使舵,口中说着恭敬,心思却是活络得很。
不过,他沈惊鹤向来不惧手下人心思活泛。
人心之所以有变数,无非是因为欲望和诱惑的筹码增减不定,故而左右权衡罢了。只有胆怯无能的庸人才会因摇摆不定的天平而踟蹰不前,他不是庸人,亦不屑去赌那一丝微弱的可能。
他所擅长做的,是一举扫尽对面的筹码,再将它们尽数夺来,重重地压在自己这一方。
更何况,要在这重门深宫中艰难求存,他所掌握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强大。他的身边,亦需要一个善于钻营的人来为自己打探消息。
沈惊鹤将目光凝在殿内悬挂着的一幅泛黄皱边的水墨画上,悠悠开口。
“……微丹点破一林绿,淡墨写成千嶂秋。从今往后,你就叫成墨吧。”
第4章
“他当真这么说?”
暖香轻溢的正殿内,徐贵妃懒懒抚着小指上漆金绘银的护甲,半阖凤眸斜睨着下方跪着的人。
“千真万确!”春杏咬着下唇,不甘中又有着一丝惊惶,“奴婢看这六皇子傲得很,娘娘若再不下狠手好好教训一顿,只怕日后他反要欺到您……”
“放肆!”徐贵妃冷嗤一声,一把紧紧攥住手中绣帕,蹙眉不耐地打断道,“真是没半点出息,不过几句狠话便被吓成这幅畏缩样子,说出去倒不嫌丢了本宫的脸!”
春杏连忙往前膝行两步,还欲再开口辩解,玉阶下的锦心却早已窥得贵妃阴沉的脸色出声喝止,“没眼色的小蹄子,没看到娘娘倦了么?”
“娘娘恕罪……那、那奴婢便先回偏殿候命了。”春杏落了个没脸,只得悻悻然地小声道。刚欲躬身退下,却听得殿上轻飘飘传来一声“慢着”。
春杏心头一喜,谄笑着抬眼准备继续邀功,却只见徐贵妃眼含嘲弄地盯着她,“你还想回哪儿去?本宫派你过去是去盯着人的,可不是让你第一天就摆脸色当主子的!蠢货,留你也是碍了本宫的眼,还不快滚去浣衣局自己领罚去?”
浣衣局?那介下等宫婢每日做苦力的地方?
春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牙关打颤,几乎连站都要站不稳。
且不论从端茶倒水到浣纱洗衣的天差地别,单是以前她每次去浣衣局送换洗衣物时骄横的态度和讽刺的言辞便已将其间宫人得罪了个遍,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被贬为她们中间的一员……
她瘫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呐呐间,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涣散漂泊的目光猛地一凝,小步跪爬着试图抓住徐贵妃的衣摆。
“娘娘,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求您不要将奴婢贬到浣衣局去!奴婢……唔……”
徐贵妃瞪圆了凤眸从榻上起身连连退后,险些没避开春杏那疯疯癫癫乱挥的指甲。
还不待她高声叱责开来,锦心就连忙唤人寻了一团破布将春杏的嘴堵上,又叫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将挣扎不断的她强行拖走,只留下指甲抠留的凌乱残迹横斜于华毯上。
“呸,不识好歹的东西!”
徐贵妃咬牙切齿地厌恶开口,伸手拢了拢因躲避而微微凌乱的如云鬓发,眼底的温度却骤然下降为一片冰寒。
“哗啦”一声水晶帘动,从鸾鸟金绣屏风后绕出一名身量高挑、气宇不凡的少年公子。他一手持着折扇,随意往手心一敲,脸上笑容有些莫测。
“母妃,如何?”
徐贵妃见着他,神情方稍霁,口中却仍是一声冷啐:“还能如何?不过是个会说几句场面话的莽撞小子罢了,也就方才那小贱蹄子才能被他生生唬住!”
“是么?”
听得徐贵妃这番言辞,沈卓旻倒也不以为意。他微偏了头,望着殿外缭绕风中的落英,心下想到今晨在回廊外偶然瞥到的那个笔挺身影,勾起了一抹满含兴味的深笑。
……
斗极千灯近,烟波万井通。远山低月殿,寒木露花宫。
已近掌灯时分,远处巍峨宫殿接二连三的亮起了华灯,绣闼雕甍上镶嵌的玉石在灯火辉映之下,流转着盈盈的温润光芒。
相较之下,偏殿内仅有的几盏落地铜灯散发出的昏黄光亮,不免便显得有些晦暗。
沈惊鹤跨进殿门,望着灯光挑了挑眉,倒也不甚介怀,只吩咐宫女多燃起几对红烛,免得夜色朦胧间看书伤了眼睛。
先前派去领皇子份例的宫人早已陆续回殿,见沈惊鹤抬脚走进来,成墨连忙凑到跟前,神情却突然变得有些犹犹豫豫,似是踌躇着该不该开口。
沈惊鹤见他那样子,就知道恐怕宫人此行又是空手而归。他倒是不气不恼,只一手撑了头,清俊的眉眼带着满满的好奇。
“宫中四房,总归不能全拒了你们吧?”
成墨苦着脸,略带懊丧地抱怨着。
“司珍房和司制房并未见咱们派去的宫人,司设房的尚仪倒是露了一面,但也只派了手下宫女回道库房中堆着的家具摆设另有他用,请殿下您先将就着用用原有的。至于司膳房……今日的晚膳倒是卡着点送来了,只是,只是这……”
言罢,成墨一跺脚,索性直接将桌案上放的食盒掀开盖子,露出其中的一盆半凉的粟米粥、三个白面馒头和两碟少得可怜的小菜。
“司膳房的人道殿下您初进宫来,胃口还不适应宫内珍馐,先给您做几日民间家常菜调养一番……只是这种菜色,连稍得宠些娘娘近旁的宫女都不如,这,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沈惊鹤伸手接过木勺,在清可鉴人的米汤中随意搅了搅,挑眉笑道。
“这不是挺有心的么?晚上用些清粥小菜,不易积食。不愧是司膳房,于食补养生一道确是多有钻研。”
“殿下……您就别说笑了,若是长此以往,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沈惊鹤不答,自顾盛了一碗米粥置于桌上,伸手欲拿起瓷盅旁的一碟小菜。指尖碰到木盒和菜碟之间的夹缝时,却是因其间并不属于粗木的柔软触感而倏尔停顿。
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停了停,很快又不动声色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仿若方才的微顿只不过是旁人的错觉。
菜碟摆在桌上之时,他的手中却也已藏好了一张不过盈寸的薄纸。
成墨毫无所觉,上前两步替他将小菜拣了放在碗里,嘴中仍不时抱怨一二句。
“把西侧的窗子关上吧,好似是起风了。”沈惊鹤用指节轻敲着木桌,偏头遥瞥了一眼半开的青纱窗。
成墨闻言赶忙转身走到窗边拴好窗,再回身时,沈惊鹤仍端坐在桌边,看上去动也未动。
“我初入宫中,规矩懂得也不多。依你看来,这各宫娘娘,是否需要一一拜访请安?”沈惊鹤往杯中满上清茶,气定神闲地发问。
成墨心中明了这是六皇子有意考验自己对宫中的了解情况,当下凑前一步作答。
“今上不耽享乐,故而宫中妃嫔之数实不算多。除却诞有龙子凤孙的几位娘娘外,其他几位妃嫔平日里倒是少出外走动,除非宫中家宴,否则殿下通常亦见不着她们。”
他顿了顿,复开口,“皇后娘娘身子骨原先便不好,半年前又因丧子之痛,忧思过度,在长乐宫中生生晕了几回。于是这半年来,便按太医说的一直深居简出在宫中养病,平日里的请安也一概免了。静嫔娘娘为人低调喜静,与五皇子一般皆不爱出风头。这二位娘娘,殿下若是无事,还是莫要轻易前去登门。”
沈惊鹤点点头,目露深思,“皇后既闭门养病,那如今后宫之中,是由哪位娘娘来主事?”
成墨望望左右,低声道。
“贵妃娘娘得陛下亲口允了代掌凤印,宫中大小诸事,自是要拿捏大头的。但大皇子如今风头正盛,端妃少不得也有几分话权。明面上现今贵妃一人掌宫,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位娘娘之间暗自可较了不少劲呢。”
沈惊鹤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望着半桌清汤寡水,垂眼意味不明地笑笑。
他舀了一勺米汤送入嘴中,微涩的汤水化于舌尖,留下淡淡的清苦。
“宫中可有什么赏景的地方么?”沈惊鹤喉间微动咽下米汤,自如地带开话题,“说起来,我幼时家门外栽了一棵梧桐树,如今倒也不知是否已亭亭如盖。”
成墨细细地想着,“若要赏些花儿草儿的,第一当属御花园百般红紫,最为繁华。菽庄倒也不赖,遍栽天下奇花异草,一年四季都花开不败。殿下若是想念家乡的梧桐……”
他又想了半天,这才一脸恍然,兴奋地邀功道,“奴才记起来了!东边的遗华榭虽是梅林,但林中央依稀是栽了两棵梧桐的,那地方惯是冷僻得紧,殿下若不问,奴才都险些记不得了。”
“是么?”沈惊鹤冲他赞许颔首,“哪天若得了空,我倒真想过去看看。”
新月高悬于林梢,清凉晚风中,促织在青纱窗外不住地叫着。成墨手脚麻利地撤下桌上食盒,边开口道:“时辰也不早了,殿下累了一天,不若早些安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