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径自抬起头来,歪了歪脑袋看向梁延,“现今天上没有落雪,长街也非湿滑难行,你为什么还要牵着我?”
梁延被他这么直白的问话问得一怔,沈惊鹤却像是微醺在了满城飘着的美酒香气中,只仗着心里似醉非醉的三分酒意,直勾勾地盯住梁延不放。
被他毫不遮掩的目光看得眼神微闪,梁延掩饰般地抬首望了望天边的银汉清寒,口中轻声道:“一会儿便该落雪了。”
沈惊鹤仿佛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撇了撇嘴,“你倒不如说是灯市人山人海,怕我丢了呢。”
“不会丢的。”梁延重新看向他仰起的略有不满的脸,眸子里星光粲然,“我这双眼睛认得你,无论你在哪儿,它第一眼都能瞧见。”
他微微动了动同沈惊鹤紧握着的手,将两只手换成十指相扣的模样。
“不会丢的。”梁延又凑近了些,深深望进他的眼瞳中,再一次用笃定的口吻强调。
沈惊鹤瞥他一眼,迅速转回了视线。也说不上对这个解释满不满意,总归他的唇角,终是轻轻地向上勾了勾。
“两位公子,可有兴趣猜一猜灯谜?若是猜中了,便可将对应的花灯拿走,不要您一文钱!”还未走到高悬的花灯处,早有那眼尖的商贩殷勤地笑着上前,口中不住热情地相劝。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想起了刚刚的玩笑话,不由得相视一笑。商贩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对着这两个长相颇俊的公子,他仍是不减热情地引着路。
“来试一试吧,两位公子!”
沈惊鹤冲他一颔首,转头对着梁延一扬眉,故意作出一副纨绔公子的风流样,“看上哪盏花灯了,尽管跟爷说说,爷这就给你取了来!”
梁延一愣之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半眯起了眼,一手威胁地捏了捏他的下颌,语调低沉,“谁是爷呢,嗯?”
“你是爷,你是爷。”沈惊鹤像是被捏了后颈的猫儿,一下泄了方才干云的豪气,只能讨好地将下颌在他指腹上蹭蹭,“……梁爷?不知您喜欢哪一盏,小的这就为您摘了。”
梁延看他不过被稍一威胁两句,就如此气节尽丧、颜面尽失,当下不由得磨了磨牙,手指也跟着在他脸上轻捏了一把。
“说了今日你只管挑着自己喜欢的来。”他扬起下巴指了指近旁错落有致的万点华灯,“喏,去吧。”
沈惊鹤退后一步将下颌从他手中解救出来,笑意盈盈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身踏入千万盏光华流彩的灯影间。
烟凝微作晕,焰暖欲成霞,放眼望去,形形色色的各式精巧花灯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沈惊鹤随意走到一盏栩栩如生的胭色莲花灯旁,伸手展开灯下系着的小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一行小字:半部春秋,打一字。
他轻笑了一声,抬眸望了一眼身旁抱臂侧首看着他的梁延,招来方才的商贩。
“半部春秋,取春字的一半,再加上秋字的一半,可是‘秦’字?”
“公子果然聪颖绝伦!”商贩口中夸赞着,主动将莲花灯替他解下,送到沈惊鹤手中,“这盏花灯,便送给您了。”
“多谢。”沈惊鹤冲他点点头,却是不急着走,转头看向了另一侧兰瓣形状的桐油纸灯。
“风萧萧兮易水寒,打三枚象棋名。”他捏着纸条细细地打量一番,一字一句地读出其上谜面,微微一笑,“倒是颇有些意思……荆轲刺秦,一去不返。店家,这谜底可是士、将、卒三字?”
商贩这回可是当真有些吃惊了,他看了看沈惊鹤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却是不得不心服口服地点头,“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公子果然有大才。”
“不敢当,运气好罢了。”沈惊鹤接过他递上来的第二盏灯,别过头瞥了一眼梁延,微抬起下颌,眼中隐有自得之色。
梁延看他意气飞扬的洒脱样,脸上笑意更盛。若不是此刻周围来往的皆是行人,他只怕早已将他狠狠摁进怀里,一手胡乱揉乱他柔顺乌发,细细瞅他再抬头时露出的半是羞恼半是气急的表情。
不知道陌生的过路人救了自己的头发一命,沈惊鹤仍然毫无所觉地环视着重重花灯。近旁的彩灯皆是大同小异,他拿了方才那两盏,便已对相仿的兴致缺缺。
“那盏灯也可一猜么?”
忽然,他伸手指向不远处一盏嵌宝银象驼水晶灯,好奇地问着店家。这盏灯看着便华贵至极,描金绘银的宝盖之下,是数颗莹润珍珠串成的索络,上下还缀着挑排与彩穗,周遭花灯在它的艳光下皆是黯然失色。
商贩见这小公子看上了这盏华灯,脑门上隐隐沁出些微汗。元宵灯市,为了招徕过往的顾客,哪家花灯铺子不是得摆出些噱头。这盏精美贵重的水晶灯便是他们家铺子今年的重头戏,特意请了京城最好的匠人雕琢而成,所用材料亦是一件比一件的昂贵。
这小公子前两个灯谜皆是望一眼便知,聪颖得很,若是当真被他猜中了这一盏……
商贩苦着一张脸,然而行商最重要的便是信誉,也只能如实告知,“这一盏灯的确也可以猜得,不过这是咱家铺子最贵重的一盏,也是今年灯市的灯王,这谜题自然也就最难。”
“哦?让我瞧瞧吧。”沈惊鹤缓步踏过去,迎着炫目的华光,展开洒了银粉的香纸——
五月既望时,出门多加衣,游子离乡久,素笺未写诗。打四味药名。
药名么?沈惊鹤屈起指节轻叩着纸条,若有所思地望着谜面,侧首沉吟着。
他自顾在原地思考,商贩却是偷偷拿眼觑着他,只暗自祈求各路菩萨保佑这小公子千万别猜中。
“啊,有了!”沈惊鹤愉悦地一拊掌,商贩却像是站不稳似的往后生生退了一步,眼里已带出了五分绝望。
——万一,万一他猜的是错的呢?
商贩紧张地望向他,沈惊鹤却已是神色自如地开口,“这四味药名,一一道来便是半夏、防风、当归、白芷,不知是也不是?”
他含笑向商贩望来,商贩早已眼前一黑,五分绝望也变作了十分。虽是百般无奈,他也只能拖着步子走上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就要解下这盏昂贵精巧的华灯。
一只手突然挡在华灯面前,拦下了他。
商贩惊讶地看过去,沈惊鹤却已是面色自然地缩回了手,冲他微一点头,“这盏水晶灯,店家还是自己留着吧。既是今年的灯王,那我也不好夺了旁人赏它的乐趣。”
言罢,他举起手里两盏花灯向他一示意,语调重新变得轻快,“不过这两盏,我可便不再多让了!”
愣怔之后,商贩连声对沈惊鹤感激点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没有再看背后的商贩,沈惊鹤轻笑一声,转身走向一直在一旁等着的梁延。
梁延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花灯,偏头打趣道:“不拿那灯王,你当真舍得?”
沈惊鹤没好气地冲他撇了撇嘴,眼底却划过一丝笑意,“若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只怕我若当真拿了那盏水晶灯,梁小将军今日便要被留在这处抵债了!”
梁延失笑地摇摇头,看着手中盈盈流转光芒的花灯,眼神柔和。
“你挑的这两盏皆是水灯,不如我们便将它们拿到桥底下放了?”
沈惊鹤笑着凑近,盯着他的面容,笑意更盛,“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石桥下的清波上已漂了大大小小数十盏花灯,微微闪烁的千万点明光投映在水里,竟似漫天星辰落于一泓潋滟碧波。夜风一吹拂,花灯便悠悠地在河面上碰撞着荡开,层层涟漪又将满河的星影惊散。
沈惊鹤拿了那盏莲花灯,将兰灯递给了梁延。两人并肩蹲在石桥底下的河边,静静望着手心里流光溢彩的花灯。
漂水灯前,向来是要一并许个愿望的。水灯承载着愿望悠然向清波深处漂去,这愿望便也能一直传到天上,终究有实现的那一天。
许个什么愿望好呢?
沈惊鹤在心里默念了句“河清海晏,平安康健”,看了看一旁梁延被灯芒映得清晰的侧颜,又鬼使神差地在心中加了句“岁岁常相见”。
这又算什么呢。
他的脸上有些微红,借着放灯的动作掩饰地弯下了身子。同一时间,梁延也将手中的兰灯轻轻置于水面上,两盏花灯闪烁着莹莹光亮,相伴着悠悠漂向远处,直到化为碧波尽头的两个小光点。
等到再也看不见花灯,沈惊鹤才转过头来,看向从刚才起就显得分外沉静的梁延,好奇开口,“你方才,许的是什么愿望?”
梁延闻声低首向他看来,灯火将他眉目照得温柔,宛若月色溶开了一片霜色。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轻轻牵过沈惊鹤的手,话音在晚风间如陈酒般醇厚,“等到它实现的那一天,我一定再一字一句地,好好说给你听。”
沈惊鹤偏了头瞧着他,只觉得心底有块地方蓦地一动,有什么难言的情绪从最深处满溢出来,将他的胸口弄得酸酸涨涨的,可是偏又透着一股令人飘然沉醉的甜。
想再靠他近点。
他没有多想,上前两步,一把反握住他的手,“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也不等梁延反应过来,拽着他就往灯影绰绰的长街上大步走去。梁延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绕过一个又一个高声吆喝着的铺子,穿过重重笑语声声的人群,直到在一个小小的泥人铺子前停住步子。
沈惊鹤松开手,带着笑望他一眼,便低头在做泥人的老人家耳边轻声嘱咐着。梁延听不清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只是同样一瞬也不瞬地回望着他,等着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一番语毕,老人家明了地点点头,从小桶间捞出一抔黏土,搅动摔打后,便细细地用手捏制着,不时还用细竹签仔细刻画着其上纹路。
梁延初时还看不出老人家做的究竟是什么,直到他手中的黏土逐渐显出了雏形,他又用粉彩在其上精心上着色,这才终于显露了最终成品的模样——
沈惊鹤付了银钱,笑着接过已风干固色的那只泥人鹤,拉过梁延的手,将它轻轻置于他的掌心。
“喏,欠你的回礼。”
他双眸直直地望向梁延,里头亮亮的,交织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梁延怔怔地望着掌心中那只栩栩如生的鹤,明明挺轻,他却觉得自己心中沉甸甸的一片,满盈着从未有过的欣喜与释然。
沈惊鹤低下头,伸指拨了拨鹤的羽翅,耳廓有些隐隐发红。
“……飞不走了。”
呢喃的声音并不大,却在梁延的心底激起了一波又一波肆意汹涌的情绪,让他整个心神都为之激荡。他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地发着颤,眼角有些发涩,让他有一种下一秒就紧紧将面前人拥住的冲动。
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被梁延一把拥入怀中,两人中间没有一丝一毫空隙能让空气流过,沈惊鹤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又开始有些急促地不稳。他将前额抵在梁延的胸前,眼睫难以抑制地轻抖着,扑面而来熟悉的气息让他几乎都要头晕目眩。
“小鹤儿……”梁延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愿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将眼前这个自己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吓着,“这是我收到过最好,最好的礼物。”
“谢谢你。”
梁延深深闭上了眼,他几乎有种向上天顶礼膜拜的欲望。他梁延何德何能,竟能从世间千万人海中得遇一个沈惊鹤,又能在他的心中分得一小块地方,刻上自己的名字,包容着自己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和忐忑不安的亲近。
满心里,满眼里,都是他,也都只有他。
他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这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只要看着他一笑,便觉得天上的星星也在一刹那坠满了人间。
梁延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他,从一旁的铺子中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递到沈惊鹤手上。
沈惊鹤脸上的微热还未褪去,他讶异地望着突然被塞到手中的面具,“这是……”
“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戴上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梁延看起来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只是轻轻对他一笑。
沈惊鹤有些不满地望着他,“柔弱?别人可都说我是修竹,芝兰玉树,君子端方。”
梁延望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温柔而动容,“在我心里,你永远是莲池旁那个含泪的小公子。”
他怎么还记得那么清……这个坎儿是迈不过去了是吧?
沈惊鹤磨了磨牙,还是忍不住瞪他一眼,脸上却是不禁露了笑模样,“第一眼果然重要,早知我打扮体面恭候你。玉带宽袍,焚香弹琴,再折几朵风荷摆在亭边。”
梁延眼中波光闪动,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面具,轻轻将它覆在沈惊鹤面容上。
“……不,他们爱你气度不凡,我却只想看那个脆弱却真实的你。在我面前,你无需强撑着。”
冰冷的青铜面具将他的脸罩得严严实实,只有眼前留了两个孔洞,得以让沈惊鹤瞧见梁延深深望过来的一双深邃黑眸。
他觉得自己的眼神再也移不开了。
面具隔绝了整个世界,也让他终于能和自己的心安静独处。他还想再望一眼,多望一眼,梁延却已经伸手将面具的双眼牢牢捂住。
一片漆黑之下,周身的触觉更加敏锐。他分明感到梁延微微倾过身子,向自己缓慢而坚定地靠近,直到熟悉的气息再一次将自己从头到脚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