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这才如梦初醒,像是被灼伤一般迅速抽回了手指。他别过头,握紧拳深呼吸几次,才压下了眼中翻涌深沉的情绪。
“……快吃吧。”他看起来有些懊恼,一把拿起剩下的兔肉串,将地上的火堆盖灭,“等会儿我们去郊外的村子里找户人家投宿。明日一早,我就把你送回府去。”
沈惊鹤望着梁延似乎在跟他自己生着闷气的侧颜,沉默了片刻,还是轻轻拉住他的手臂。
梁延转过头来,目含疑问地望向他。
“不用去找村民投宿了。”沈惊鹤直直地望着他,眼眸中煜煜地仿若闪着微光,“我们今晚便在这树林里将就一晚吧。我好久没有看过星星了。”
梁延怔了片刻,方才还一片黑沉的眼中此时却是蕴满了温柔,他轻轻笑了一声,“你不担心自己半夜睡着,受了风凉么?”
“这不是有你陪着我说话么?”沈惊鹤也望着他微笑。
梁延摸了摸他柔顺的乌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闭上双眼,将他牢牢摁进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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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四月既望, 乃是钦天监卜出的好日子,宜嫁娶, 宜安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一天可是当朝四公主大婚的日子,十里红妆铺了满京城, 从禁宫到神武营林将军府上浩浩荡荡都是整箱系了红绸的嫁妆。京城的百姓无不从家门中纷纷涌到大街上,翘首以盼着公主的仪仗经过。
“要我说,这林将军可当真是有福气,不仅尚了天仙似的金枝玉叶,还得了皇上那么多赏赐。我看那玉带尘笏、红罗银器什么的, 通通流水一样送到了林府呢!”
“林将军自己不也是个争气的!早两年继承了林老将军神武营里的军职, 赫赫军功那可不是白吹得的,便是四公主看上他,倒也没什么稀奇。”
“说的正是, 可真是一对天作之合的佳偶啊……”
禁宫内。
一身凤冠霞披的沈如棠在命妇的引导下缓缓向长乐宫中走来, 她满头如云鬓发尽数用一支赤金嵌红宝石钗挽起,缀着玳瑁和明玉的流苏随着步履轻晃。朱唇皓齿,严妆翠钿, 明艳的眉目仿佛傲然绽开的芙蓉花般鲜妍。
方才才在紫宸殿中拜别过皇帝,如今她便应来到长乐宫向皇后与自己的母妃行告别礼。静嫔一早就在五皇子的陪伴下来到长乐宫等候, 此时见到自己即将出降的女儿身着大红吉服款款走来, 欣慰之余, 却也不由得倏尔不舍地红了眼圈。
“母妃, 今日是四姐的大喜日子,您更应该高兴点,别让她担心啊。”沈卓轩有力地扶住静嫔的手,口中劝慰,面上却同样是一片微黯的难舍。
“对……棠儿离宫前,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还能教她挂心。”静嫔连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泪花,细细看着沈如棠愈发近的身影,抓住沈卓轩的手却是不由得渐渐收紧发颤。
主座上的皇后看了,也是轻叹一口气。她眼神示意沈惊鹤过去帮忙安慰一二,一手却是慈爱地招近了沈如棠,拉住她上下仔细地端详着,“好,好,不愧是我天家的皇女!等到了驸马府中,可也要记着夫妻间举案齐眉,同心相敬。为人妇后,自是不比未出阁时一般,平日言行举止,你自己亦要多加注意。”
“多谢娘娘提点。”沈如棠低首应承一声,转身望向一直无言噙泪看着自己的静嫔,心中不由得一酸。
她一展大红吉袍,重重跪在长乐宫的织毯上,双手叠覆,深深向座上人一叩首。
“如棠不孝,从今往后不能再侍奉膝前,还望娘娘与母妃多保重凤体,希自珍慰。”
“好孩子……”静嫔终于忍不住,三两步快走到她近前,含着泪光一把搂住她,一下下抚着她的墨发,“还记得母妃给你梳发时说的么?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永结同心佩,比翼共双飞。”沈如棠也是眼角微红,面上却仍是强扯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母妃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沈卓轩看着她们二人,神色动容不已。一旁的沈惊鹤见状,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
“五哥。”
他的眼眸里是一派无声的劝慰。沈卓轩望向他,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收下了这份安慰。
……
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雁总备。玉帛戋戋。
吉时已至,聆听训戒后,四公主便由命妇送至宫门,升舆出宫。林继锋早已一身大红吉服立马于宫门外等候,见到公主的辇舆后,欢喜地笑着迎上前,领着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一路行至林府。除了敲锣打鼓的仪仗之外,还特请了骑马军校于后一路随行,游龙般的队伍穿过争相恭贺的百姓间,一路掷下了不少碎银赏钱。
送入府邸后,自是叩首三拜,行合卺礼。礼成后天色已是一片薄暮冥冥,林府早将歌舞珍馐备下,大张筵宴,好生热闹了一番。林老将军礼男宾于外厅,而在中堂之内,则是由林老夫人负责招待宴请女宾。
宫中后妃无法轻易出宫,沈惊鹤和沈卓轩二人却是可以代表皇室之人出席晚上的宴席。他们方走到府门,便有殷勤的侍女一路恭敬领着两人坐于上座,不时还有朝臣上前推杯换盏、祝喜道贺。
看出沈卓轩兴致不高,与周围朝臣寒暄一二后,沈惊鹤便寻了理由从其间抽身,坐回了他的身旁。他从银壶中汩汩倒出一杯酒液,白皙的手指端起酒觞,递到沈卓轩跟前,“五哥,来。”
沈卓轩一手撑着头,看他一眼,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与他相碰,仰头一口饮尽。堂中管弦声声,舞袖飘飘,他却只是半阖了眼眸,神情隐隐有一丝低落。
沈惊鹤望着他,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声。他自然知道四姐与五哥同母所出,自小又一起长大,向来感情甚笃。如今四姐外嫁离宫,沈卓轩嘴上不说,心中却必然难过不舍。
他又往杯中倒了一杯酒,侧首看着沈卓轩,仔细斟酌着词句,“身处皇家,婚姻大事向来难以自择。四姐与林将军情投意合,难得有此桩天定的缘分,如今出降到林府,已然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你所说的,我如何不知晓。”沈卓轩再灌下一杯酒,低低地望向面前桌案,口中轻道,“这四年来,我也一直暗中留意,自然知道林继锋是个难得正直端肃的品性。我明白这是她亲自挑选的良人,亦知道这已是一个美满的归宿,只是……”
他苦笑一声,“今日看着她一步步离开长乐宫的时候,我险些竟没忍住上前唤一声,叫住她。我与四姐一同在宫中生活了那么多年,虽然一直暗自告诉自己,她总有一天要离开。可是,我却没想到,她离开的那一天竟然那么快……”
沈惊鹤心下也有些闷闷的,他无言地抚上沈卓轩的肩,捏了捏他的臂膀以作安慰。
沈卓轩今日似是非要借一场大醉,来释怀心中难以派遣的忧思。他一杯又一杯地饮着酒,直喝到两颊泛上醉色,身子也向前扑倒桌案上,衣袖带翻的银壶骨碌碌滚了在红绸布上滚了一圈,澄澈的酒酿蜿蜒流了一地。
沈惊鹤没有劝他,只是将酒壶小心扶正,轻轻伸手欲将酒觞从他手中抽离。
“她向来是个不羁洒脱的性子,以后没有我们在身边护着,若是有人欺负了她又该怎么办……”沈卓轩紧紧抓住酒觞,不让它挪动一分一毫,口中只模模糊糊地呢喃着。
沈惊鹤无法,只能松了手,轻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不会的,五哥。四姐那么聪明,林将军又一向爱重她,一定不会让她受欺负的。”
林府的侍女看到五皇子醉倒,当下便想过来扶他到客房休息。沈惊鹤微一摆手止住她们,只叫她们从厨房端一碗醒酒汤来。
沈卓轩仍是低声自言自语,面上满满皆是不舍,“……四姐走后,我自此又要是一个人了。”
“你这不是还有我吗?”沈惊鹤接过醒酒汤,道了声多谢,扶着沈卓轩从他嘴唇中一点点灌进去,“你还有静嫔娘娘,还有你那帮朋友……对了,你之前不是还说你一个曾在城南白鹿书院习书的好友,就是叫阮淩的那个,他才刚从郾城调回京么?这几天你多跟他们出去散散心,四姐若是知道你这样难过,她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沈卓轩断断续续喝下了半碗醒酒汤,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嘴中模模糊糊嘟哝了两声,就又闭上眼醉倒了。
看着他紧闭双眼瘫倒在桌案上的模样,沈惊鹤轻叹口气,正愁不知道怎么将这个醉醺醺的人送回去,余光就瞥见了一个向这边不疾不徐走近的高大身影。
梁延弯下身子,试探地轻推了推沈卓轩,见他没有反应,站直身对沈惊鹤沉稳开口,“你扶他坐正,我把他撑到府门马车那里,让林府的小厮驾车把他送回府去。”
沈惊鹤点点头,扶着沈卓轩的肩膀帮他直起身。
梁延与林继锋同为武将,素日里难免经常有些交集,如今公主大婚被宴请到林府上,自然也不足为怪。沈惊鹤向主人家告知一声,与他一同将沈卓轩扶到马车上,细细嘱咐了小厮一番后,这才目送着马车启程远去。
府中的宴饮依然热热闹闹地继续着,站在夜风清凉的府门外,内堂的管弦歌舞声才渐渐地小了些许,只有红烛灯笼的光芒仍旧透过窗棂照来。
天上零零碎碎撒了些星子,树影在风中婆娑摇晃。松了口气,沈惊鹤按了按额角,这才有空看向静静站于自己身旁的梁延,“方才好像没看见你?”
梁延接过他手,替他轻轻揉按着两旁额角,神情专注,“我来得晚了些。本想一到就凑至你这头来找你的,结果远远地瞧见五殿下似乎兴致不高,我便也不好上前打扰。”
说到这个,沈惊鹤就忍不住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的气,略带头疼地开口,“四姐大婚离宫了,五哥心中不舍得很,今晚摆明了是来借酒消愁的。我看在眼里,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劝……”
“其实你或许不必劝他。”梁延的手一顿,语调和缓,“五殿下是个聪明人,今晚只不过是一时失态。四公主能得到个好归宿,他心中自然比谁都高兴。然而离别之时,难免多有感慨,让他借酒纾解一二,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希望如此吧。”沈惊鹤点点头。夜风拂过,方才还有些发闷的脑袋倒是清醒了许多。他抬头望了望头顶星汉,侧首瞥向梁延棱角分明的侧颜,忽然开口。
“我不想坐马车回府。”
梁延笑着回望他,伸出指尖轻在他鼻尖上一勾,“怎么,要我背你回去?”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沈惊鹤面上微微一热,不自在地别开眼。半晌,还是轻轻伸手牵住梁延,微晃了晃。
“陪我走一走吧。”
梁延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踏着月色,走向星点檐灯暖黄的迢迢长街。
绕过宽广的青石板街,远处惯走的大道今夜却不知怎么的,竟是被几堆高耸的土堆阻住了去路,间或还有碎石从其上骨碌碌滚下来,弹跳着蹦向远处。
零散的车马行人走到大道前,也只能徒劳地打转两圈,摇摇头叹着气另寻他路。沈惊鹤微皱起眉头望着眼前景象,想了想,伸手一指右旁蜿蜒的街巷。
“看来我们如今只能抄小道回去了。”
梁延点点头,陪他一起转身踏入光线暗了不少的小路。
又往前走了数步。当踏入一条狭窄的深巷时,梁延却突然顿住脚步,一把将沈惊鹤拉到身后,开口的声音冷彻如寒冰。
“滚出来。”
沈惊鹤谨慎地左右打量着长巷,夜色深沉,在墙面上打下斑驳的暗影。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只有萧瑟夜风将远处的竹篓吹翻,在地上哐哐地滚了两圈。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梁延面无表情,只是又将身后人护得更紧。
一声尖锐的啸鸣之后,几道黑衣蒙面的人影突然从房檐间闪现,“刷刷”两声迅速落于地上,动作轻盈得竟未溅起丝毫烟尘。
梁延冷冷看着面前数人,神情未改,只是微偏首低声对沈惊鹤道:“一会儿我与他们动起手,你就从后头先跑,我们在林府会合。”
沈惊鹤却是对着他摇摇头,眼神坚决。
微叹一口气,梁延语调带上些许急促,“听话,现在不是跟我争这些的时候,你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沈惊鹤轻笑一声,左手握上他手腕,借着袖袍的遮掩悄悄过了一把不及掌长的短匕给他,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轻道:“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要死一起死的傻话?他们既有备而来,保不齐亦会使出调虎离山之计。去林府的路上不知有几多凶险,倒不如待在你身边安全。”
“再说了。”他松开手,半眯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指间不知什么时候亦藏了一片锋锐的薄刃,“我这四年跟你学的功夫,倒也不是白学的。”
当先的那人听不清他们言语,见他们半天没有动静,只桀桀怪笑一声,手中长剑在月光下反射着冷厉寒光,开口的声音嘶哑含混,“梁将军,我们敬重你是个人物,不愿伤你。你只要现在转身离去,我们大可以保你平安,怎么样?”
梁延嘲讽地仰起下颌,冰冷的话音还留在原地,整个人却已是化为一道箭一般的残影向前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