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他妹妹说来也才是十多岁的姑娘,应当不会比我还高罢?
我说:“我肯定比师兄的妹妹高。”
裴师兄说:“那……赌三根糖人串?”
我跟他碰了下拳头,说:“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第28章
81.
说来我被青雀门带走也不全是江师兄的错,是我太过心急,他只是为了帮我筑基罢辽。
尽管师父要我别去见他,但我要随裴师兄离开福禄山前,还是去探望了一番正在面壁思过的江师兄。
他见到我仍是十分高兴,随后又委屈巴巴地在我脸上亲了两下,说:“师兄下次再做这种事,就真该受天打五雷轰了。”
我说:“江师兄,我不日就要同裴师兄去人间了。”
江师兄脸上神情一僵,说:“跟裴应?”
我说:“嗯,所以要过些时候才能回来煮粥了,师兄要等我。”
江师兄说:“荀、荀师弟,师兄当然会等你,但是这个裴应……”
“这个裴应怎么了?”裴师兄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身后,笑意盈盈地盯着一脸惨淡的江靳师兄,“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裴应怎么俊得天理难容?”
江师兄说:“裴臭屁,你再说这等话,我就真的要吐了。”
裴师兄说:“啊,你是嫌禁闭时间还不够长罢?”
江师兄:“……”
江师兄说:“等我出去了,再跟你这个臭屁精一决高下。”
82.
坐着裴师兄的鸿凤灵穿过流云时,我心中有些恍惚。
假如我师兄能回家的话,我是不是也能回去见到我爹娘呢?
到那时,我会给我娘看我画的梅花。
爹画的兴许都没我画的好看了。
83.
我靠在马车的窗边坐着,裴师兄的手从我脑袋后伸了过来,将布帘掀起了一角。
他另一只手晃着折扇,弯着眼睛对我说:“师弟,马车外的青山名为通灵山,我娘生我前常来这里的庙门拜,竟然真与神仙结缘,生下了我这么一个天资卓越的儿子。”
我们留在人间的时日还长,他就雇了马车,带着我慢慢往裴府跑。按我师兄的话来说,他怕爹娘看到他长成这般俊美模样会高兴得昏过去,故而先写了封信去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等过几日再回府邸中。
通灵山似乎许久都没人上去了,石阶上皆是青苔,刚下过雨,踩上去还有些滑脚。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到了裴师兄说的庙门,所见之景却与他说的大不相同。
没有缭绕的香火,没有经年不停的木鱼声,也没有在正殿蒲团上念经的僧人。
这个庙门荒凉破败,香炉翻倒在地,蒲团和神像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莫要说人了,连别的小活物都见不到。
裴师兄脸上没了笑意,他将折扇收回衣襟中,在神像前背着手看了好一阵,才出声对我说:“十年都过了,此处便成这番模样,我也不是没有想过。”
他拂去蒲团上的灰后,沉默着跪了下来,给神像磕了三个头。
我依稀记得这是为了祈求上界神明保佑,就也跟着跪了下来,虔诚地磕了几个头,默念道:“能麻烦您保佑我爹娘,师父,还有三个师兄每天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么?谢谢您。”
裴师兄直起身,问我:“你磕什么头?”
我说:“我想请神明保佑师兄们开开心心。”
他笑了声,说:“好师弟。”
84.
下山时裴师兄非要背我一段路,他颠了颠我,说:“荀枝师弟,你当真是轻了。”
我抱着他的脖子,说:“那裴师兄不能再叫我小猪了。”
裴师兄说:“哎,荀小猪师弟。”
第29章
85.
“应当是在此处啊……”裴师兄用折扇点了点下巴,撩起马车门帘,定定地看了会写着“陈府”的牌匾,偏过头朝我笑了笑,说,“师兄太久没回来,兴许是记错了。”
他看着我时虽在笑,转回头看向马车外,唇角却是耷拉下来的。
我隐约觉出他不高兴,思索了一会,便小声对他说:“师兄,不如问问住在附近的人罢。”
裴师兄说:“这倒不必。你师兄向来直觉极准,沿这条路走下去,总该能寻到的。”
一直走到日落时分,马车停在了城墙边,裴师兄下去买了两个肉包子给我,哈哈地笑了笑,说:“真是不凑巧,他们去别处逍遥了,也不先留个信同我说一声。”
我刚咬了一口肉包子,裴师兄忽的伸手过来紧紧抱住了我。他十指用力地抠在我背上,掌心滚烫,好似有什么说不出的话融在了他心底,只能以这等方式宣泄出来。
“荀枝师弟,”裴师兄低着声音叫我,“荀枝……你别动,让我抱一会……”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说:“师兄,我去替你问。”
我听我爹说过,裴府是京城的大家,怎么可能这般轻易就没掉呢?
总是能找到的。
我想了想,又摸了摸师兄的头,道:“不要担心,定是可以找到师兄的爹娘和妹妹的。”
裴师兄没有回应我的话,他只是用力地抱着我,什么也不说。
过了许久,他才对我道:“师弟,不必问了。”
86.
裴氏大家,因助新皇上位,得以封官加爵,享万千富贵。
小少爷裴应得神仙眷顾,生有仙骨,十岁便被元真仙人收为门下弟子,此后裴家更是如乘青云直上,名望天下。
这般的日子,到皇帝病逝,其胞弟坐上皇位后,便不复存在了。
裴将军叛国弃军,置十万大军于死地,被当众处以凌迟极刑;妻儿尸身被悬于城墙之上,暴晒七天七日。
富贵荣华,顷刻间就化为乌有。
罪名是真是假无人去论,毕竟前朝大官死于非命是常事了。
过了几日,京城下了大雪,厚重的雪层层落下来,把尸骨和血污都掩盖在纯白之下。
夜深时,裴应独自站在城墙旁,仰头看向苍苍明月时,俊秀的面容上无悲无喜,月色洒在他面上,似是将他也化为了雪做的人。灵修可通三分神灵,他在庙门中跪下的那一瞬,便隐隐有过这个念头了。
他阖目垂头笑了笑。
荀枝裹着裘衣无声地站在不远处。
他睁眼,道:“师弟,先回去睡罢。”
荀枝试探着靠近他,拉住了他的手,说:“裴师兄,你的手好冷。”
他说:“夜里风凉,故而冷。”
荀枝的手指软而温热,这是双不曾干过重活的手;那双望着他的下垂眼映着明月,藏着不识人间疾苦的天真亮光。裴应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心中反倒像被针刺了一般。
“我替师兄去找,一定能找到的。”荀枝说,“我替师兄找到爹娘后,再去找我的爹娘。”
他像小猫一样用脸颊蹭了蹭裴应的手背,说:“师兄也回去歇息罢,明日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裴师兄怕是修不了人间道了,”裴应笑了声,在荀枝脑袋上轻轻一按,说,“明日,师兄就把你送回师门……”
87.
我愣住了,磕磕巴巴地问裴师兄:“师、师兄一定要送我回师门吗?”
是我擅自跟着他过来,他生气了么?
我不想惹他讨厌的。
他桃花眼向来都是带笑的,可如今里头却像是藏着一团火,要把他自己也烧成灰烬的火。我不想他露出这般神情,就挖空心思把我能说的好听话都说给他听。
“不是生你的气……”他像往日一般抬起唇角,笑着说,“只是师兄要发疯了,师兄发起疯很可怕,师弟看到了,就不会觉得师兄丰神俊貌了……”
我抓着他的食指,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的脸。裴师兄怎么会发疯呢?不是还要去见他妹妹么?
“那三根糖人串,师兄先欠着,往后再给你。”裴师兄说。
我说:“我还没同师兄妹妹比过,怎么就是师兄输了?”
裴师兄在我手肘处比划了一下,说:“十三岁,是这般高罢。”
88.
“是师弟赢了啊。”
第30章
89.
裴师兄喝了很多酒。
客店的小二被他大半夜叫醒拿酒时本是神色气愤的,但看裴师兄出手阔绰,便又喜笑颜开起来,把酒窖里的好酒都抱了上来。
我本是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喝的,看了半个时辰,我实在困得不得了,便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就已是第二日正午了。
后来是裴师兄把我抱到了床上,我竟然毫无察觉。
日色透过纸窗在木板地上留在淡淡的光斑,几个酒坛子翻倒在地上,酒气蒸腾了一夜,只余了些醉不了人的浅香。
我披了外衣,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正想着裴师兄会去哪里时,他就推开屋门进来了。
他提着烧鸡朝我弯眼一笑,脸上依旧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醉色。
我松了口气,以为昨夜在城门的所见所闻都不过是我一场梦。
裴师兄还是一副傲气的世家少爷做派,连掰鸡腿的动作都矜贵得像是在品鉴玉石。我咬着他递来的鸡腿,心想我宁可他多说些臭屁的话,也不愿他露出那般颓丧的神色。
他自己并不吃,只含笑地看着我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时,忽然看见他衣摆处沾染上了一处深褐的痕迹。
他向来是爱干净的人,怎会察觉不到自己衣摆上的污渍呢?
我想着,出声提醒他:“师兄,你衣摆脏了。”
裴师兄低下眼睑瞥了眼,轻描淡写道:“是脏了。”
90.
“我昨夜想过了,”裴师兄过了须臾,又对我说,“师弟难得回人间一趟,就这样回师门实在是可惜,这几日师兄便带你随处看看罢。”
屋外下了蒙蒙细雨。
裴师兄带我去了江上乘舟。江水上白雾蔓延,他披着蓑衣坐在船头,对我说:“师弟,我小时候极念家,又不好意思在人前哭,故而你上山因父母缘故哭时,我总是说些难听的话。”
雨水飘到我脸上,凉丝丝的。
裴师兄问我:“你没有怪师兄吧?”
我说:“我还以为师兄讨厌我。”
“你那时只比我小妹妹大一些,”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脸上神色,但从他口吻中猜出他是在轻笑,“我看到你,便会想到她。”
隔着朦胧的雾气,我望见远处有座斑斓的彩山朝我们的小舟飘来,等它飘进了,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艘大船。
丝竹管弦之声夹在微风细雨中拂面而来。
裴师兄忽然问我:“师弟,你想不想看烟火?”
我说:“烟火?”
他不作解释,只将手中的钓鱼竿一抬,那彩山便骤然燃起了大火,升起的黑烟同雨雾纠缠在一起,像黑压压的乌鸦从晃动的火光中成群飞出。
我怔怔地望着那场在细雨越燃越烈的火,丝竹声停了后,人的哭喊声便从远方传来。
裴师兄偏过头,他脸上也似蒙了一层雨雾,水珠凝在他眼睫上,我也分辨不出那是不是他的眼泪。
他说:“人间世事常有不公,才会有人穷尽一生去寻仙山桃源……”
第31章
91.
陈宰相的大房夫人一觉醒来,便见老爷的脑袋被端端正正地搁在桌案上,一旁的宣纸上正是蘸着黑红的血写出的“杀人偿命”四个大字。
她吓得两眼一翻,昏在了头颅下,过了好几个时辰才被慌张闯入的下人吵醒过来。
下人也没注意到老爷的脑袋就搁上头摆着,结结巴巴了好一会,才把话说全:“不、不好啦夫人……少、少爷和歌女们乘船出去玩乐,船烧起来了……”
大夫人也顾不得老爷的事了,只紧紧地抓着下人,颤着声音问:“少爷呢?快、快去灭火救人啊!”
她连发髻都没梳,听到外头吵闹的动静后,左脚的鞋都忘了穿就跑了出去,哪知一到门口,就见一具烧得焦黑的尸身被人搬进了府中。
大夫人惨惨地叫了一声,疯了。
92.
裴师兄心情似乎又不错了,他钓上了两条大鱼,笑眯眯地告诉我:“荀枝师弟,你这回煮的鱼汤,可就只有我一个人喝了。”
那火烧了两刻钟,渐渐地就被雨水浇灭了。裴师兄问我烟火好看吗,我虽然不想惹他不高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不好看。
爹爹带我看过烟火,那时我坐在爹爹的肩上,天上星星很亮,烟火也很亮,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而不是像今日一般只有凄切的哭喊。
浓烟像是乌鸦,一点也不好看。
裴师兄说:“师弟,倘若你是我,就会觉得方才的烟火,是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烟火。”他说着,眼中又燃起那种要把他自己也烧掉的光亮,我有些害怕,就伸手盖住了他的双眼,像他以前保护我时做的那样。
我屏着呼吸靠近他,在他下搭的唇角边轻轻地亲了一口。
“师兄,我亲亲你,你不要难过了。”我说。他的睫毛扫过我的掌心,带来了一点轻微的痒意。
“又是跟江靳学的,回去后少跟他说话。”裴师兄果然又笑起来了,他抓着我的衣襟,一下咬住了我的唇,温热的舌头舔过我的牙关。他勾了勾我的舌头后,就又把我推开了,还对我说:“师弟,你不该去亲一个疯子。”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是师父和大师兄在这,一定能劝住二师兄的。像我这样笨脑子的,就只能紧紧地扯着裴师兄的衣服,不让他离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