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修下凡不能坏他人命道……”我说,“裴师兄,你莫要再做下去了。”
裴师兄握着我的手腕,把我的手移到他心口的位置,轻声对我说:“从前这里装的都是相思,如今相思没了,就只剩恨了。”
我第一次看到裴师兄流泪。
泪和血从他眼眶里一同流下,一滴,两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他说:“那群恶狗可以损我裴家命道,是天道不公,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自己来做个了断?”
第32章
93.
我手忙脚乱地抬袖给裴师兄擦眼泪,他的目光似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着更远的地方,那点摄人的火光熄灭后,就只剩沉沉的暗灰。
他捧住我的脸,阖眼又亲上我的唇。
甜腥的血味从他的舌尖慢慢地蔓延过来。
裴师兄的唇是艳红的。
“荀枝师弟,你上山十二年,是不是常常想起爹娘?”他呼出的热气在半空凝成白雾,模糊了他的面容,“你怕不怕有一日……回到人间,没有家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嘴里的血味都化为了喉间的酸涩,竟在刹那间明白了裴师兄的意思。裴师兄垂下眼睑,不再看我,又坐回了船尾划桨。
夹着雨丝的风吹过来,我抱着膝盖坐在了船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我摊开手心,慢慢地掰着自己的手指想,什么时候才会到江南的春天呢?
娘是去了江南看花,爹是要去做大事,才会把我留在水缸里。我那时跟着师父去山上时,一路都在担心爹娘回到家中找不到我。
“裴师兄,”我喃喃着说,“他们是不是都化成了江上的风雨,待我们回来的时候……所到之处,就是家了……”
94.
昏暗长夜里,裴应拂去一身血汽,轻轻推门走进屋中。他杀过人后心中翻腾的悲怆终于平息了些,渐渐后悔起在小舟对荀枝师弟说的那句话。
他有时觉得师弟什么都不懂,又有时觉得其实师弟什么都明白。
在心中轻轻叹了声后,他点起屋中的油灯,看见了桌上尚且还有些余热的鱼粥。
师弟的手艺仍是很好。
裴应喝碗粥,抬眼去看裹着被子缩成一小团的师弟,想了片刻,还是走去看了看荀枝。
……那句话真是说的不该,害师弟伤心了。裴应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枕头上被少年眼泪浸湿一大片的水痕。
是他刚上山那两年太念家,又不好意思哭,还被师父喊去管荀枝,心里总是老大不愿意的。或许是他年少不懂事,说话不好听,荀枝被他怪声怪气训了几次后,想哭的时候都会偷偷躲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他因为自己的悲痛,坏了师弟长久以来的期盼。
裴应想罢,抬手在师弟额心轻轻一点,将一股灵气注进荀枝的血脉。
“今日师兄都是在乱说话,师弟就都忘了罢。”裴应低声说,“师兄对不起你。”
荀枝在梦中蹭了蹭他的手心,柔软的脸颊冰冰凉凉。
裴应自言自语道:“凡人死后,连魂魄也留不下来……裴应啊裴应,你真是造孽,上仙山拜师,真是值得的事么?”
他站起身,正要去窗台边倚着过一夜时,忽然在墙角拾得一幅画卷。
是师弟拿红墨抹的梅花。
画卷上还依稀可见泪珠落下后晕开的水纹。
裴应展开画卷,指尖轻轻地抚过少年娟秀的字迹。
雨过相思江,泪迎归乡人。
他怎会不知道师弟也像他一般抱着满心的期望呢……他们在仙山上修行,可其实谁都断不了尘根。
在此处他已经没有家了,看着他纵马离开的爹娘和阿妹也都不在了。
无法言语的悲痛叫他无法呼吸,痛到他的泪都沉在了心底。
95.
爹,娘,阿妹……是不是都化作了江上的风雨?
裴应将画卷抱在怀中,倚在窗边,无声地望着远方沉沉的黑云。
第33章
96.
我又梦到了我从前住过的府邸。
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爹在书房作画,娘坐在我身旁,一字一句地教我念诗。
我总是要读很多次才能背会一首诗,我娘却从不说我笨。
她还说我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我害羞地笑,垂下头让她抚我的头发。
“阿枝,”她手心温热,抚在我发间,就好像日光洒下来,“娘不要你做大事,你过得开心便够了。”
可当我抬眼看她时,她便化做了片片雪白的茉莉,一朵一朵地落在了我的肩头。
我有时害怕做梦,有时却盼着做梦。
唯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爹娘。
师兄师父都瞒着我,不告诉我爹娘的下落。我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他们会变成花,还是化成雨?
为何人想要平平无奇地过完一生,都是如此难做之事?
娘不见了,我却没有醒来。
我在梦中描梅花,描了好多朵,直到有人叫了我一声,我才将笔放下来。
那是个陌生的黑衣少年。
他皱着两撇刀字眉看了我一会,才再出声说:“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兴许他不是中原人,说话的腔调才会这么奇怪。我看了眼他高挺的鼻子和浅蓝的眼睛,心想我何时认识过这般长相的人。
他也不等我回答,就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出了院子。
天上阴云密布,或是不久又要落雨。
外头的街巷没有叫卖声,也没有行人,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妇孺孩童的尸身。我手心出了汗,想要重新回到院子中坐下来,可那少年抓着我手腕的力气很大,我只能闭上眼,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梦,京城繁华热闹,如何会有这么多死人呢?
“你讨厌这些?”那少年又出声问我。
我垂着脑袋告诉他:“害怕,不喜欢。”
他拉着我走了好久,忽的在一处停了下来,说:“你睁开眼看看罢。”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睑,望见了不远处的城墙上,被捆着吊在那里的妇人和小姑娘。她们身上穿的本该是价值不菲的衣裙,可如今已都被血污侵染成了暗淡的色彩。
妇人似是已经死了。
小姑娘却还睁着眼,她似是看到了我,被烤得通红的脸上绽出了几分希望的光亮。
她好像是想让我救救她。
“你想要救她?”少年对我说,“她早便死了,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人留下的怨气和不甘罢了。”
我说:“难道我在梦里也要不甘么?”
他想了想,过了好一阵子,才同意帮我把那小姑娘带下来。
97.
小姑娘十三四岁,比我矮一个半头。
她坐在我面前啃着干馒头,含糊不清地对我说:“公子,你快走罢,要是官兵寻过来,你也会被抓去坐牢的。”
我先前不曾见过她,可现在却忽然福灵心至地知晓了她的身份:“你是裴应的妹妹罢?”
她抬头看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对她说:“裴应……裴应师兄回来找你们了,他用草扎了小燕子,说要拿回来送你。”
她瞧着我,像是想抬起嘴角笑一笑,可眼圈却一点点地红了起来。我抿了抿唇,又对她说了裴师兄与我的赌约。
裴妹妹问我:“哥哥在山上过了多少年?”
我说:“十三……亦或是十四年。”
她弯着眼睛笑了笑,说:“我如今不过十三,再过个五年,说不准确实是比你高呢。”
98.
黑衣少年要带我离开时,我又问了裴妹妹最后一句话:“人死后……会化为风雨么?”
她坐在木凳上,笑着抬起一双杏眼看我,说:“兴许罢。”
过了须臾,她又说:“你就告诉我哥哥,他在初春时节见到的那些燕子,便会是我和爹娘。”
“只要哥哥还在,裴家就未亡。”
第34章
99.
一直到第二日午后,我才从梦中醒来。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睡那长时候,坐起来好一会才清醒。
裴师兄又不在屋中,我昨夜绘的画卷也不见了。我不知自己还能对裴师兄说什么,只能做这等事来委婉地安慰他。
等他回来了,我便告诉他我昨夜的梦,兴许他就会开心一些罢。
我正出神想着裴师兄,忽的觉得手背一痛,揭开被子一看,才发现又是那坏东西在咬我。
它咬我时是坏东西,不咬我时才是小凶。
宁悟说妖兽主动与灵修结全血契的并不多,或是因为它刚出生没多久就离开了母亲,才会对我这个毫无长处的灵修产生亲近之意。
我认真地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咬痕,坏东西牙齿锋利,咬得又狠,这样一下又是要渗血了。所幸还是小伤,我自己待会包扎一下便是。
下床前我想起江师兄教过我,身上被划伤后可以舔一舔伤处,过会便不会那么疼了。
血的味道涩涩的,一点都不好。
我轻轻地舔了舔自己的手背,心想既然流血是这般不好的事情,为何有些人总要去让别人流血呢?
假若我像裴师兄隋师兄那般厉害,我就把那些坏人都关起来……
囚牢不是为了惩恶扬善设立的么?为何不关恶人,却要让好人在里头受尽折磨?
还未想出答案,我突然觉得腿上一沉,正疑惑是怎么回事时,脸便被一双冰凉的手捧住了。
我被迫抬起头,对上那双浅蓝的眸子。
“荀枝,”他看了我一会,叫我,“荀枝。”
我有些茫然地啊了声。
他是谁呀?是何时进到屋中的?
难不成我还在做梦?他不是方才我梦中的人么?
他并不说自己是谁,直接凑过来舔了舔我的唇角,又扯起我的手腕,伸出舌头在我的伤口处也舔了两下。
“阿枝,印记。”他抬眼看我,笑的时候还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这里,是我的印记。”
我:“你……”
他眨了眨眼,说:“不是坏东西。”
100.
虽然我不太明白妖兽是怎么化成人形的,但问题也不大,他看起来还听得懂人话,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
不过他好像还不大会讲人话,是这些时日学着青雀门和我师兄他们的模样说话的,所以讲话的腔调还有些奇怪。
我试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似乎还蛮开心我这么做的。
变成人的模样后,比做妖兽时要乖诶。
唯一困扰我的是,他不肯从我身上下来,一定要像只大狗一样扒拉在我腰上。
我想了想,对他说:“人都有名字,既然你也变成人的话,我就给你取个名字罢。”
他露出小白牙朝我笑,说:“荀凶。”
随我姓倒是不错,可这名字听起来不太对头哇。
我说:“不行,这是个怪名字。”
我托着下巴想了好一会,说:“你叫荀宿罢。你先前住在我身上,就是宿了。”
荀宿正聚精会神咬着我另一只手的指头,也不知他有没有在听我说的话。
我又说:“别的妖兽和灵修结血契,都是称灵修为主人的,你……”
他听到我这句,才又掀起眼帘看我,浅蓝的眸子里映着奇异的光。
他说:“我是阿枝的主人。”
101.
我:“……?”
第35章
102.
我说:“不,这个……”
这不应当是他来叫我主人么?
荀宿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抬着唇很开心地朝我笑,说:“我和阿枝,结了血契,所以,我是阿枝的主人。”
我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很没道理,哪有凶兽做灵修主人的?
“阿枝讨厌的人,我就替阿枝,杀掉。”荀宿淡蓝的眼珠子转了转,又对我慢慢地说,“不会让阿枝难过。”
我说:“我不想杀人。”
荀宿眨了眨眼,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有何杀人的理由呢?”我把被荀宿压着的腿抽了出来,一面说,一面坐在床边穿袜子和靴子,“我难过不过是因为裴师兄难过,他一心想回人间的家看看,可如今却发现什么都没了。”
“那阿枝呢?”荀宿靠过来,把头枕在了我的腿上。我垂头时又对上他的蓝眼睛,觉得自己像刹那间坠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
他眼睛是漂亮的,可我看着他时,心里却只觉得难过。
那我呢?
我……我应当为我爹娘难过么?
我知道的,画中的梅花能常开不败,但院中的梅花终有一日会凋零。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也只是有时伤心,”我说,“我爹同我说,我想娘的时候,就去花树下听风声,若是我足够用心,就能听到娘唤我的声音。”
荀宿的手抓着我腰间的流苏,我想他虽是人形,却也还是只凶兽,多半是听不懂我所说的话的。
我也不指望他听懂我的话。
因我常常做梦,我也分不清哪些话是爹对我说的,哪些话是我自己梦到的了。
我只是在想,倘若人死后可化风雨,可化草木,那也没什么好悲伤了。在山中时,只要我想起爹娘,他们就会变作晚风吹来,以万壑之声呼唤我。
103.
裴应咽下一口黑血,靠在昏暗的小巷中歇息了会,脸色却变得愈发苍白。
凡人伤不到他,但师父可以,天道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