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坚凝望着城门箭楼上垂下的那角白布,心有疑惑。
一辆满载蔬菜的驴车从他身旁驶过,车轱辘轧过石子,颠下一颗卷心菜。农人浑然不知,依旧赶驴向城门楼子而去。这时,一个背负箱箧,头戴儒巾的士子从城中走出。萧坚拦下他,作过一揖,道:“冒昧请教足下,小弟见这城门楼子上挂白布,敢问是为何?”
那士子见萧坚满面风尘,胡髯丛生,声音却清亮洪正,是地道的官话,便以为他是多年未曾回京的归客。士子唏嘘道:“仁兄远途归来,怕是不知,先帝已驾崩月余。前段日子出殡后,这孝布便一直挂在墙头,要百日后才能摘下。”
萧坚愣住。“先帝……真的驾崩了?何时的事?”
“正月十五,元宵大宴时。”
“那……如今的皇帝……”
士子脸色一肃,对萧坚拱手道:“是原先的二皇子,改年号为嘉裕。至于其他,足下切勿在城内探听。在下得赶路了。”
语罢,那士子绕过萧坚,疾步离去。
萧坚盯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归京途中,他在茶楼也听到了这消息,但旁人说得半真半假,语带隐晦,萧坚不知是否该当真。而梁少崧思乡心切,离京城越近,兴致越高,萧坚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提起这事。
“萧坚!走了!”
站在城门口的秦牧川喊道。那里站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萧坚认出那些人穿的是乌锤甲,这说明他们隶属执金吾。而为首之人戴一张鎏金面具,面具铸成金刚怒目之像。他的右手一直拄在佩剑的柄头上。
萧坚捡起刚才那农夫掉在路上的卷心菜,抱在胸前,慢吞吞地向秦牧川走去,听见梁少崧对那领队说:“樊统领这是要将我们带去何处?”
“自然是带殿下回宫了,”樊青道,“陛下正在宫中等候。”
梁少崧面露喜色。“陛下/身体如何了?”
“蒙殿下问候,陛下/身体康健。”
梁少崧点点头。“好,本王这就与你回宫去。”
萧坚想走近些,却被一对士兵隔开。梁少崧没有注意到他,仍在与樊青交谈,二人并肩向城内走去。秦牧川回头望见萧坚,便冲他勾手,让他跟上。萧坚被士兵挡在约十步开外的地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用余光打量周围,士兵约有二十五人,皆配宝剑,将三人牢牢包围,不露丝毫缝隙。
萧坚佯装被绊了一跤,卷心菜从怀中滚落。周围士兵一愣,不知该如何反应。萧坚追上卷心菜,眼见那菜要碰到一士兵的靴尖时,他忽用双手撑住地面,灵巧地打了个空翻,以背越的姿态翻身而过,将士兵抛在身后。不等那边来追,他已跳上一辆停在路旁的板车,向上一探,双手勾住屋檐,借躯干的力量攀上房顶。
他调运真气,在屋顶上狂奔起来,毫不理会身后狂怒的叫喊和射来的冷箭。
位于京城右卫大营的诏狱常年关押朝廷重犯,其中不乏以诗犯禁的文人,也有为给事中弹劾,或触怒龙颜的谏官。诏狱案件不经三司审理,而由皇帝直接过问。
辽公子被关押在诏狱的一处单独囚房,此地仅有一扇木门进出。囚房墙体厚重,外人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也不知其中关押的人物。
这一日,漆黑一片的囚房中,忽然传来锁链抖动的声响。
趴在草席上的辽公子听见了,手指一颤,但已没有力气起身。
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传来,随后是碗筷被放在地上的声音。
一个细小的声音道:“今日添了卤肉,一两清酒,您慢慢吃。”
辽公子被门外射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将脑袋转向墙壁那侧。酷刑之下的长期喊叫磨损了他的嗓子。他喑哑地说:“能……找来发菜么?”
送饭之人道:“西域商人还没进货,得等几天。”
“得……多久?”
那声音沉默片刻后,道:“两日。”
他等了半晌,未闻辽公子回复,便道:“会审今早刚结束,日子……定在惊蛰那天。”
辽公子蜷起身子,剧烈地咳嗽着,胸腔的震动牵到背后的鞭伤。
“其他……人呢?”
“有三人被抓,六人外逃。”
辽公子不再说话,似乎心思已冷。
来人跪了下来,两手相叠,额头触碰及地,随后缓缓起身,凝望着角落中辽公子蜷曲的背影。
辽公子听见那人窸窸窣窣地离开了,随后是牢门再度关闭,铁链落锁的声响。
在黑暗中,他睁开眼睛,注视着前方的一片虚无,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静。
第20章
北军狱位于京城西南角,再走两闾便出了城。城外有处名为双木寺的古刹,有些轻犯出狱后便在这里剃度,自此不问尘事。
早些年,北军狱仅关押军囚,但近年来军事案件减少,北军狱空了一半,只剩几名重犯。据说再过一段时间,这牢狱便要关闭了。
远观之,北军狱在周围一圈平房里不甚突出。只是每日雷打不动地有辆推车进出,运来食物,运走焦枣儿桶,才让人感觉到这里头还住着人。看管牢房的狱卒们所穿的军服不知是哪朝传下来的,早已褪成灰色。人和衣服一道,都是一副沾满霉尘,怏怏不快的模样。住在附近的百姓觉得北军狱晦气,遛鸟时都避开它走。
这天早晨,北军狱却罕见地气派了一下。一伙全副盔甲的执金吾将两人押送至此。北军狱的狱卒长多年未见如此大的阵势,回答执金吾统领樊青的问话时有些结巴。樊青没有告诉他这两人的身份,只说其中一人要以“上间”安置,还额外配了十名执金吾看管此处。所谓“上间”,只是比起普通牢房来,高了几尺,勉强能站立罢了。
被关在“上间”的正是梁少崧。狱卒长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直在大喊“叫二弟来!他不能把本王关在这儿”!等话,狱卒长便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心里一惊,不敢与樊青多言,更不敢仔细去看那囚犯了。
乖乖,把太子关这儿,要是让他跑了,自己不是得掉脑袋。
狱卒长找来枷锁和镣铐,给那太子戴上。他本要让太子换囚服,却被太子踹了一脚,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樊青怕太子还要生事,一把将他推进囚房,落上铜锁,将钥匙交给狱卒长。
“今日本统领留一队执金吾看管,明日换以新守卫轮值。你交予他们接管此牢,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狱卒长连忙应下,随樊青走出牢房,将木门在身后以铁链锁死。
囚房狭小,梁少崧踱不开步,只好坐在草席上,内心却因愤懑而愈发燥热。
他未曾想到,匆忙赶回京城,迎来的却是如此局面。
当萧坚逃跑时,樊青派一队人马去追,梁少崧已察觉异样,讶异萧坚为何要逃。等樊青未回皇宫,反而折向南巷时,梁少崧疑窦更深。他问樊青为何不回皇宫,此时他们身旁的执金吾已团团围上,神色紧张。
梁少崧见状,质问樊青为何以兵相待,毫无礼数。
樊青道,殿下兵败之事已为陛下所知,如今末将要将殿下押往北军狱监收,听候问审。
可本王现下须面见父皇,梁少崧道,本王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要禀报。
父皇?樊青讶异道,殿下还不知?先帝已经驾崩了,如今天子乃二皇子。
梁少崧喉头一哽,犹如足下踩空。父皇将皇位传给二弟了?
先帝遗诏所立,掺不得假。樊青的声音回荡在面具中,十分空洞。
遗诏……
梁少崧在心中冷笑。那遗诏是真是假,有谁敢问?
此时,他才回忆起旅途中的细节:茶肆中的流言,人们肃穆的神色,挂着白布的马车……如果在那时,他能够更加谨慎,待探明情势后再返回京城,一切或不至此。
二弟为何要如此做?若他对皇位有如此豺狼野心,自己此前为何从未发现?
梁少崧叹了口气,向后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既然眼前之事无法改变,不如先睡上一觉。
他耳旁忽然响起了萧坚的声音。
梁少崧抬起头,无法从黑暗中看清任何事物。牢房的空气阴冷潮湿,混合着铁锈和苔藓的气息。先前的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无法确定时辰的黑暗中待久了,很容易陷入恐慌心悸,神智也会出现问题。
梁少崧试着入睡,但脑中杂念纷繁,令他无比清醒。有太多人和事需要他去思考。他的大脑里像有一颗陀螺在不停旋转。
他盘起双腿,结禅定印,让思绪流过心间,但不执着于任何念头。
人人都可以冥想。他记得萧坚这么说过。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冥想,在马背上、床榻上,甚至是吃饭的时候。它不需要什么特殊的修为,也不需要你会背念心经。只要你保持平和,专注于一呼一吸之间。
但不管梁少崧如何尝试,都无法坚持太久。每当他想摈弃种种烦恼与愤怒时,一种与之相反的推力伴随而生,让他的杂念更加强烈。最后,他只好放弃了冥想。
他拔掉木簪,长发散落及肩,将脸埋在臂弯间。他想起自己刚到涯远关时,与士卒们一同练武的情形。那时没有人知道他是太子,交往也不拘礼节。他们每日起早晨练,在较场长跑、格斗、一同用饭,诅咒中冶蛮狄的侵扰。当他主动请缨协助吕平将军时,他的太子身份才暴露。不少袍泽决定加入他的队伍。出征时,没有人预料到他们会遭遇那场暴雪。一千人,只有十六人逃回。
这也许是我应受的惩罚。梁少崧心想。这些事迟早都会到来,我无法逃掉。
在梦里,梁少崧回到那处古战场,雪原上遍布冻僵的尸体,旗纛在寒风中飒飒舞动。远处传来金戈声,似乎又有一场交战正在发生。他盘腿坐在雪地上,愣愣地注视着被雪雾遮蔽的天空。铜钲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要从身后将他吞没。
梁少崧从梦中惊醒,一道强光射进黑暗中,他不由地眯起眼睛,将胳膊挡在眼前。
牢房门口站着一个人,梁少崧只能看见剪影,但认不出他是谁。
“梁公子,我们得快点。”
萧坚?
梁少崧本想开口,但太久没有饮水,喉咙无法出声。他的脑袋阵阵发晕,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幻象。
萧坚将牢房的锁用钥匙打开,伸出手来,梁少崧没有去握。萧坚一把抓住太子的胳膊,将他从地上带起。
“你怎么……”
“别说话,等出去了再说。”
梁少崧跟上萧坚走出囚房,才发现方才的刺眼强光不过是屋外的一把火炬。
一轮圆月挂在空中,照得四方寂寂。
梁少崧在狭小的囚室里待了太久,腿脚的酥麻还未退去。萧坚只好扛住他的肩膀,扶他慢慢走。
刚走出一段路,萧坚忽然在墙边停住,梁少崧靠在他身后,屏住呼吸。
对面的墙洞内,走来两名佩剑的执金吾。按照惯常的巡逻路线,萧坚本以为他们要往外去,却不料他们径直向这里走来。萧坚藏在墙壁的拐角,手成爪式,逐渐蓄力。
那两名执金吾在距墙边几尺外的地方顿住。其中一人蹲下/身,在地上摸寻着什么。
萧坚此时跃出,手指探向那执金吾的喉头。
另一名执金吾用鞘身替同伴挡下这一击。萧坚回撤,握手成拳,冲对方胸口而去。那人侧让避开,长剑出鞘,由下而上地挑向萧坚的侧腹。
萧坚正要闪避,忽听先前那名执金吾惊喜地叫道:“师哥!”
萧坚及对招之人皆是一愣,一时僵持在那里。
那执金吾冲到萧坚面前,掀去兜鍪,露出自己的脸。
此人正是任肆杯。
任肆杯一把抱住萧坚,坚硬的铠甲硌得萧坚一阵难受。萧坚推开任肆杯,上下打量着他。师弟虽然样貌未有多大变化,但原先那散漫的气质全然消失了,目光中闪烁着萧坚此前从未见过的坚毅之色。
梁少崧从墙后走出,见到师弟二人相认的情景,疑惑道:“萧坚,你认识这名执金吾?”
萧坚刚要开口,却被任肆杯的同伴打断了。
“喂,等出去了再叙旧,”重鼓抱着剑,语气阴郁地说,“再待下去谁也走不了。”
任肆杯见萧坚和梁少崧一脸犹疑,便道:“我们得辽公子之令,伪装成执金吾来援救太子。既然太子已被救出,你们不如与我们同行。我们借这伪装,可将狱卒引开,方便你们逃离。”
萧坚点点头,道:“诸事小心。”
四人一路有惊无险,至大门时,任肆杯和重鼓假意与守卫换岗,因此得以将对方引开,好让萧坚与梁少崧二人逃出。
一离开北军狱,任肆杯与重鼓就把乌锤甲扔进了护城河。萧坚则让梁少崧换上自己带的一套常服。一番打扮后,四人装束已大不同与先前。他们混进闹市,向清乐坊方向去。一路上,任肆杯不停地和萧坚说话,还说自己一直在挂念边关的战情,担心师哥出什么事。萧坚一直在留意身后是否有追兵,因此答得敷衍。
梁少崧道:“多谢二位救助。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任肆杯,无字无号,身边这人是重鼓,”任肆杯几年不见萧坚,兴致格外高涨,“等会回去,太子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喝一杯。”
梁少崧道:“不知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到了你便知晓,是个好地方。”
梁少崧这时才想起,秦牧川还关在北军狱。“萧坚,牧川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