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留在宫中,我得逃走。梁崇岳已经派人刺杀过我,他不会留我这个活口。刺客很可能会像杀死柳伉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死我。
长庚的手心出了汗。他试图冷静下来,可逃跑的念头一旦萌发,便难以去除。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如果任大哥在这里就好了。
一想到任肆杯,长庚忽然镇定下来。只要能找到任大哥,他总有办法的。可问题是,自己现在该怎么逃走?
他环顾四周,无论望向哪里,总能看到执金吾。而邺华门已经快要到了。一离开京城,所有皇族子弟都会骑马向雁头沟的皇陵去。如果他此时离开,很快便会有人发现他的失踪,现在还不是逃跑的时候。
他向身后望去,看见仪队女眷中的步蘅,忽然心生一计。
先帝下葬的过程十分漫长。工匠们将沉重的棺椁放在铺设有滚木的长板上,运入陵宫之中。殉葬的晏淑仪手捧鸩酒独自走进甬道,再没有出来。除了已过弱冠的皇族子弟,其余的都留在了陵宫外。羌戎先祖奉行天葬,但进入东原后,汲取儒释思想,改为土葬,但人殉之事依然罕见。只有晏淑仪这样自愿随殉的,才会陪葬于皇陵。
陵宫外气氛肃穆,乐师手舞足蹈,以古羌语低吟招魂之歌,引导亡者安息。当所有人都专注于葬仪时,长庚却悄悄地混入女眷之中。
步蘅正坐在一棵柳树后哭,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望去,但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那人。
“步蘅,你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哭啊?”
步蘅用手背拭去泪水。“长庚哥。”
长庚挨着她坐下,却一直没有说话。
步蘅想问问他怎么最近都不来演武堂了,但心里没有力气,也不愿开口。
“我们死了之后,也会被送来这里吗?”长庚忽然问道。
步蘅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陵宫里头好黑,睡在那儿一定会做噩梦。”
步蘅摇了摇头。“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是睡觉呢。”
“死了不就是一直在睡觉吗?”
步蘅想了想,没有反驳他。
长庚犹豫片刻,道:“步蘅,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
长庚取掉孝帽,把孝服自下而上地脱掉,扔在地上。
“我们换一下衣服。”
除了袖边颜色不同,步蘅和长庚的孝服没有太大区别,二人身高体格相仿,即使换了孝服,从远处看也分不出来。
长庚说:“等会回宫时,你站到皇子的队伍里,不要抬头,好吗?”
步蘅仰头看他,一脸迷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庚压低声音道:“我要去宫外找个朋友,你不要告诉别人。”
“可让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也看到了,二哥……陛下今天发了那么大的火,还判了那人车裂的大刑。”
“别害怕。你只要低头走路就不会给人察觉。一进宫,你就回到女眷那里。殡仪的队伍那么长,人又那么多,他们不会发现的。”
步蘅抱住膝盖,将脸埋在两膝间。“我不知道……长庚哥,我有点害怕。”
长庚蹲了下来,把手放在步蘅肩头。“就帮我这一次好吗?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步蘅抬起头,看见长庚眼中的郑重。最后,她只好慢慢地点了点头。
霍鸣离开武馆时已是日落。他本想在路上买点小食,可看见店铺门板紧闭,檐角挂缟,才想起今天是老皇帝出殡的日子。
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纸钱,向辽府走去。路旁的行人大都身着麻服,有人还带了孝帽,霍鸣看去觉得新奇。
他参加过太爷爷的出殡。那时他作为曾孙,负责摔破烧纸钱的陶盆。他将陶盆高举过头顶,用十成力气将陶盆掼向地面。盆摔得粉碎,纸钱的余烬纷扬而起,一些钻进了他的鼻子。族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说太爷爷已经收下这些纸钱,在冥曹能过上富裕日子。
如果今天没去武馆就好了,霍鸣想,这样还能看看皇家的出殡是什么样子。
他的肚子饥鸣起来。武训的强度太大,尽管他每日都吃一斤糙米,仍觉得不够。霍鸣想在樵山师傅的武馆找份活干,不然就得一直腆脸吃辽府的饭。
等明日去武馆时问问师傅吧,霍鸣心想。如果管饭管住,我就搬去武馆住,那里离较场也近。
他回到辽府门口,看见一个身着孝服之人正在和看门的家仆交谈。他走了过去,二人听见脚步声,一齐向他望来。
“长庚!”霍鸣惊喜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长庚扒掉孝帽,却是一脸焦虑神色。“霍鸣,你知道任大哥去哪儿了吗?我得见他。”
“他?他进宫去找你了呀。”
长庚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就走了。”
“不成,我得见辽公子,”长庚转向看门人,“他在这儿吗?”
“辽公子去雁头沟出殡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长庚心里一凉。他怎么忘记了,辽公子还是亲王啊。
霍鸣见长庚脸色惨白,不禁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长庚闭上眼睛。“今天出殡的时候,辽公子的门客惹事了。”
第19章
这天夜里,辽府清谈厅中挤满了门客。
长庚在辽府住了这么久,从未看到今日这般多的人。清谈厅内满是身着碧色深衣的男男女女。坐垫不够用,一些人便盘腿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在与旁人交谈。厅内嘈杂得像是清晨的东西市。若有人想唤远处的朋友,便扯着嗓子大喊。人人都手捧酒盅,边喝边聊。酒尽了,便去厅中央的瓮坛重新沽满。瞽琴师正在弹《酒狂》,周围一圈门客默然聆听,就琴声自酌。
长庚没有换去孝服,三个月后他才能脱掉它。霍鸣长跪在他身旁。裹了布的隐锋枪靠墙放置,在霍鸣触手可及之处。
长庚焦虑地在人群间搜寻。“辽公子怎么还不来?”
霍鸣沉静地说:“别着急,他不会不来的。”
长庚双手握拳,放于髀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让门客饮酒作乐?”
“毕竟,这可能是辽府的最后一场酒宴。”霍鸣抿了一口酒,却被辣意呛得连连咳嗽。
“我可不能在这等他。”长庚刚起身,便见辽公子走进屋中。
辽公子身着齐衰丧服,冠以布缨,脚踏麻履。他一进屋,门客们都停下交谈,向他望来。只有瞽琴师仍在拨弦,曲调转入《广陵散》的悠昂尾音。
辽公子的目光一一扫过诸位门客。最后,他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们都听说楚舆的事情了。”
虬髯的尤宁在人群间喊道:“能救出来么?”
辽公子负手向厅中央那处空着的坐垫走去。待长跪下后,他才道:“后天午时在邺华门较场行刑。”
屋内肃然。
在一片沉默中,长庚忽然听见有人将酒盅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地面,击节而歌道:
白翳兮蔽日,星命兮芥尘。
飞鸟尽兮不返,狂歌叹兮弦断。
我欲乘槎以问津,不见蓬莱撑蒿客。
碧海扬波涛涛去,渚洲无涯亦难渡。
霍鸣附在长庚耳旁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些门客要走了。”
“走?”霍鸣蹙眉道,“为什么?”
“京城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长庚语气消沉地说。
“但他们可以待在这里啊。”
“新皇帝容不下他们。”
“是……因为楚舆的事吗?”
“那只是一个引子,”长庚思索片刻,续道,“二哥早就想除掉辽公子了。辽公子是太子的舅舅,无论他如何远离朝堂,只要待在京城,对二哥来说总是隐患。何况,这里的门客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徒,一向不为皇族权势所喜。恐怕楚舆今天没有出现,二哥也会想办法赶走这些人。”
“可这些人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就得立刻离开?”
“离开是最安全的办法。二哥今天直接判了楚舆车裂,甚至都没让刑部过问,你想一想,他会如何对待其他人?”
霍鸣刚要说话,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的声响。那足音沉重而整齐,还有盔甲和武器相碰撞而发出的金铁之声。
霍鸣立刻站了起来,将隐锋枪攥在手中,长庚见他面容一变,已猜到不详的端倪。
这时,一个家仆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清谈厅,扑倒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说:“府外、府外来了一批军爷!”
执金吾涌进辽府,堵住了清谈厅的唯一出口。门客们骚动不安,但仍然为辽公子让出一条路来。
辽公子向站在门口的执金吾头领走去,在几尺外停住,与那人对峙而立。那名执金吾身材高大,头戴兜鍪,以缨带系在颔下。一张怒目金刚的鎏金面具挡住了他的脸,只有眼洞中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他及院中一干执金吾都身着齐备的乌锤甲,腰间配有宝剑。他们的出现捎来一阵带有铁味的寒气。
执金吾统领环视一圈厅内众人,对辽公子一抱拳,冷言道:“接陛下急敕令,要求公子于明日平旦前遣散所有门客,逾令者当斩。”
辽公子朗言道:“这位军爷,可有陛下盖了印玺的敕令金帛?”
那执金吾从腰间取出一方卷轴,在辽公子眼前展开。
辽公子仔细读了一遍,目光移回执金吾。“可否引我进宫面见陛下?”
“陛下正在服孝,此时不便见客。”执金吾将卷轴收回原处,一手拄上佩剑的柄头,逼迫的意味不言自明。
“这件事不应该只有一种法子来解决,”辽公子面色不改和缓,但眉间有骨鲠气,“足下不必以剑相逼。”
“军令如山,并非花言巧语能易。”执金吾语带轻蔑。
辽公子一拱手,道:“陛下这几日哀伤过度,我府上门客逾矩,惹陛下发怒,实属辽某之过。辽某今后定严以律人,绝不再犯。如有再犯,辽某自戴枷锁以俟司审。”
“你散去诸门客,自然不会再有类似之事发生。”
执金吾此言一出,将剑一拄到地,挡在辽公子面前。“执金吾左营金刚卫樊青及麾下四十九人,今夜驻于辽府,直至公子府上所有门客离开京城。”
辽公子正要回应,忽然从门客中飞来一个酒盅,不偏不倚地砸在樊青的兜鍪上。酒泼溅而出,顺他的面具滑下。
樊青怒喝一声,宝剑出鞘。
一个赤足左衽的门客将辽公子挡在身后,一挥宽袖,将掌击在樊青手腕上,让樊青那一剑歪了去向。随后一众门客将辽公子围住,摆出御型。
樊青面具后的眼睛瞪大了。他厉声道:“辽府门客谋逆!拿住所有人!生死不论!”
离出口近的门客们破窗而逃,但被候在院中的执金吾挡住了去路。清谈厅内霎时人群涌动。里头的人想出去,但屋外的人逃不出执金吾的包围,只能退回屋中。院中充斥着尖叫和物品碰撞的声响。瓮坛被人撞翻,倾倒在地碎成百片。酒水四下流淌,一遇到倒地的烛台,立刻窜起火焰。
霍鸣将长庚掩在身后,单手握紧隐锋枪。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最里的角落,难以冲破重重人群。长庚死死攥住霍鸣的衣袖,腿肚子打颤。霍鸣一把握住长庚的手。长庚才发觉霍鸣也在颤抖。
火焰顺流淌的酒液向四处蔓延,仿佛蜘蛛张开一道大网。墙壁上的卷轴一角猛地着了,画作蜷曲起来,逐渐化作灰烬,成团地掉在地上。
在炽焰的气息中,两个少年同时闻到了血味。
执金吾在手无寸铁的门客间肆意挥舞起刀剑,人们尖叫着想逃跑,但屋内太小,无处可避。刀剑一楔入他们的身体,鲜血便喷涌而出,溅在墙壁和竹席上。血腥气似乎刺激了执金吾。一个士兵抓住一个女门客的头发。女子捶打着执金吾,想要逃脱,但士兵将刀一把插进她的胸/脯,使她登时毙命。
长庚颤抖地说:“霍、霍鸣,我们、我们得逃走。”
火焰对身穿铠甲的执金吾毫无影响,但一沾上门客的布衣,便有可能要了那人的命。一股炙烤的味道在屋中散开,和着血腥味和人死时的秽物之气,让霍鸣一阵干呕。
火势越来越重,浓烟呛得他们连连咳嗽。霍鸣攥紧长庚的手,探出长枪,在浓烟中摸索前进。
忽地从烟雾中劈来一把军刀,霍鸣用枪杆格住。但那成年士兵的力道太大,霍鸣只好放开攥住长庚的那只手,用双手阻挡对方下压的力道。他咬紧牙关,尽管使出全力,仍见那军刀离自己越来越近。
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长庚大喝一声,蹲下马步,迈出八卦掌的步法。那士兵看见长庚,立刻转刀去砍他。长庚旋身避开。他的马步扎得结实,从下肢获得的力量经他的双掌而出,巧妙地击中那士兵的腋窝,将士兵向后推了个趔趄,摔进身后的火焰中。
长庚愣住了,没想到这一掌会有如此大的力道。
霍鸣一把抓住长庚的手腕,带他向外冲去。
此时,浓烟让他们分不清方位。霍鸣只能依靠敏锐的听觉来躲开执金吾的攻击。隐锋在屋中受限,只能被动地格挡。长庚较霍鸣矮,有优势去攻敌人下盘。尽管他只会几招八卦掌,但在这混乱的局势中也勉强够用。虽然他在颤抖,但霍鸣一直紧握他的手,让他感到坚定。
摸到窗边后,霍鸣一脚踹开被火烧得只剩骨架的窗棂,与长庚翻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