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我今早打那儿经过,看那儿乱得很,”说话那人噗嗤一笑,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这火烧得妙啊,齐召南那帮兵油子成天闲得发慌,正好一场大火让他们有点事儿做。”
那人的同伴似乎察觉到这话引来不少侧目,连忙换了话题,不再提起大火之事。
任肆杯喝空羊杂汤,将底渣舔尽,叫来跑堂,包了两块新炸的糖油饼,结帐离席。
经过邻桌时,他往那里瞟了一眼。三个年轻伙计聊得正起兴。他们头戴马弁方巾,衣着短褐,鞋面上溅满了泥点,想来是巡防营里的武夫,刚做完晨训,这才来食肆过早。任肆杯不着痕迹地移过眼神,往铺外去了。
朝阳的光辉逐渐向地平线两侧蔓延,云絮被曙光染出明亮的纹理。
皇宫的明德堂中传来清朗而富有韵律的诵读之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或长或幼的皇子们跽坐于席上,将一字一句念得恳切顿挫。座首的邢渺手捧一册书卷,脊背挺得笔直,专注的目光随诵读声在书卷上来回移动着。宫女们站在殿角,垂手而立。烛台飘出袅袅烟缕,散开熏香。
长庚坐在最后一排靠窗处,躲在少师视野的死角里,撑着脑袋打盹。
昨天夜里,他读书又读过了头。书中孙武与囊瓦大小别山之战,算尽兵家计谋,个中曲折寥以数言便跃然纸上,却比史书更加精彩。如果邢少师讲史,都按如此大开阖的笔调来讲,长庚决不会让自己在听学时睡觉。
半梦半醒间,长庚听见窗外传来一声鹧鸪鸣叫。那叫声离得很近,似乎鸟儿就在窗边。
他偏过脑袋,看向窗外,只见一株积满落雪的冬梅,不见鹧鸪踪影。他正要继续睡,却见那梅花的枝桠颤了一下,积雪簌簌而下。长庚心中疑惑,不见鸟,也不见风,那枝桠怎么会凭空晃动?
在他疑惑之际,一团白绢从窗下被抛进屋中,恰好落在他盘起的双腿间。
长庚瞥了一眼少师。他正在专注地讲解诗文,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长庚轻轻掀起那团白绢的一角。
金黄酥脆的糖油饼,边角发焦,裹一层亮晶晶的糖粒。隔着布料,还能感觉到热意。
闻见香味,长庚低下头,用齿尖咬下一小块。糖粒化开,饼身酥脆。他慢慢咀嚼着,味道让他觉得新奇。
他吃了一口,便将剩下的食物用白绢包好,放在一旁。再向窗外的梅树望去,却没有等来下一次枝杈的颤动。
听学过后,是半日的武训。长庚躲在马厩里刷马,听外头传来笑声。那是皇子们在沙地上摔跤。长庚一向不善摔跤,对待学武也是和习经一般懈怠。熬过武训后,他一路小跑,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中,陈珥正在扫地,看见长庚,一脸讶异道:“殿下今日回来得这般早啊。”
长庚只是摆手,喘得说不出话。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陈珥架好的炭盆烧得正旺。夕阳透过纸窗,将屋内照得通透明亮。他脱下大氅,后背已被汗浸透。他从衣襟中取出那包糖油饼,放在案上,盯它看了很久,直到汗水变冷,才回过神,将里衣脱去。
他挽起衣袖,慢慢解开胳膊上缠绕的绷带。
鞭伤已经结痂,痂身有些开裂,长约两寸。长庚把七厘散在伤口上抹匀,清凉的药膏令伤口发痒。用新布裹好伤口后,他提起里衣,将一只手臂伸进袖管中,受伤的另一臂则袒露在外。他握紧拳头,克制住不去挠伤口。为了分散注意,他翻开一旁的书册,从第七十七回 开始读,读了半页,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好把书放下。
他打开白绢,盯着里头的小食发呆。糖油饼早已冷了,但他还记得第一口的味道。
“不喜欢吃这个?”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长庚不敢回头。
“没有,很好吃。”
“那你怎么不吃?”
长庚转过身。任肆杯站在门口,头发松散地束在脑后。门外落进的夕阳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很不真实,似乎下一秒便会融化在日光中。
长庚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说:“我忘记带豆沙菊花酥了。”
任肆杯失笑。“我只是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他朝长庚走来,带进一阵凛冽寒风,在席对面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清晨,在随园堂用完早点后,任肆杯与辽府里的友人打过招呼,便直取皇宫。他先去明德堂给长庚送了热乎的糖油饼,再去东五所盯梢。途中,他撞见一队巡卒,随机应变,藏身于廊檐下,听见他们在谈骁卫牢房的大火。
“死了七个,都是承乾宫那边的。”
“一个活口都没留?”
“没留。皇后这案子,已经由大理寺那边提请三司会审了。”
“齐统领怎么说……”
巡卒逐渐走远。任肆杯心中一动,翻回屋檐上,向承乾宫跑去。
承乾宫是东六宫妃嫔们的居处之一,皇后住在此中一处名为“听雪堂”的院落。东六宫与西六宫相对,肋夹中庭主殿。而东五所是皇子们的居处,离承乾宫很近,因此任肆杯不多时便赶到了承乾宫。
承乾宫外,围有百名右骁卫,戒备森严。宫娥们站在一旁,神色惊慌,有人在悄悄拭泪。院门紧闭,不见有人出入。任肆杯无法在这种时候翻墙进去,却不被察觉,只好伏在屋檐上等候。
过了约半个时辰,承乾宫的朱门从里拉开,走出几名身着靛蓝孔雀补子常服的文官,后面跟上一名全副铠甲的武官。任肆杯在宫中待了两年,认得那些文官服饰的品阶是正三品,而那武官则是右骁卫统领齐召南。但任肆杯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只见齐召南与那几人作过一揖,便领一批士卒离开此地,留下另一半人看守。
任肆杯决定晚上再来,借夜幕掩映去探院中虚实,于是离开承乾宫,向来路时的东五所去。
“原来今天早上,在明德堂外面的那人是你。”长庚说。
“我就藏在那梅树上,你没发现?”
“我只看到树枝在颤,还以为是鸟。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找了个好大夫。”
“已经痊愈了吗?”
“这毒……”任肆杯刚想说这毒无法痊愈,但见长庚目光关切,便改了口。“已经好了七八成了,不影响。”
长庚一听任肆杯的毒无大碍,便迫不及待地问:“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我师傅,”任肆杯一笑,伸出十根手指,“练这功夫很辛苦,十年才算初成。我从小开始跟师傅修习,每日脚绑沙袋,从山腰的石阶往上爬,要在日出前抵达山顶。”
“如果你没有赶到会怎么样?”
“那我就得再绑着沙袋爬下山。我和你一样,总在练武时偷懒。但我慢慢发现,如果不认真练武,就打不过我师哥,所以我只好听师傅的话,专心修习。”
“你师哥比你更厉害?”
任肆杯点点头。“厉害得多。”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去边关当兵了。”任肆杯不想继续谈论下去,便拾起木几上那本没了封皮的旧书,见反扣的那一页首列印着:
第5回 泣秦庭申包胥借兵 退吴师楚昭王返国。
任肆杯道:“你也看《东周列国志》?”
“任大哥看过?”
“看过,”任肆杯放下书,“和你一般年纪时看的。”
“这书里的故事真好。要不是烛光太暗,看久了眼睛会酸,我晚上不睡觉,也要读完这书的。”
“晚上不睡觉,所以白日听课时便打瞌睡么?”
长庚窘迫地一笑。
任肆杯指着长庚裸露在外,缠满布带的那只胳膊,道:“你这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长庚犹豫道,“是三皇哥打的。”
“你惹他了?”
“说了些不中听的话。”长庚的声音渐低下去。
“我以前身上也老落伤。”任肆杯腹中饥饿,便拿起长庚没有吃完的糖油饼,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都是我师哥打的。”
长庚睁大眼睛,眼见自己一天都没舍得吃的食物悉数进了任肆杯的肚子,心里着急,但不知该如何说。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下次出宫再给你买去。”任肆杯道。
“这食物叫什么?我从未在宫里见过。”
“糖油饼。京城百姓常吃的早点,你没吃过?”
长庚摇摇头。
任肆杯想了想,道:“那螺丝转儿呢?”
“不曾。”
任肆杯吃掉最后一口糖油饼,把指尖沾到的油脂在衣襟上抹净。“行,我都记下,等回头出宫时,给你带全了。”
长庚愣住了。“不用……这太麻烦你了。”
“我还要在你这儿住段日子呢,总得交租子吧?”任肆杯吃饱喝足,在席上躺了下来。夕阳的方斑正好罩住他全身,晒得他自在舒服。果然还是比咀英阁的冷榻要好。任肆杯一想到今晚还要去承乾宫,便闭上眼睛,准备小憩片刻。
长庚想要追问,但见任肆杯已经阖上了眼睛,一时踌躇,不知是否该出声。这时,他听见任肆杯道:“《东周列国志》的第七十七回 ,你不用看了,我今晚讲给你听。”
夜里,任肆杯又去了趟东六宫。右骁卫的人已经离开。承乾宫朱门紧闭,只有牌匾下的一对灯笼还亮着。
他翻过朱墙,跃上主屋顶,朝隔壁的听雪堂俯瞰下去。厢房的纸窗一片黑暗,看不出其中是否有人。借助月光,他能看见院中的梅树旁有个新掘出的坑,挖出的泥雪堆在一旁,无人去扫。
任肆杯跳下屋檐,走到那处土坑旁,蹲下/身来仔细观察。
坑深约半丈,呈底宽顶窄之型,像是有人曾在这里埋过陶坛一类的器皿。他从坑底拾起一撮碎土,放到鼻尖去嗅,除了土腥味,什么都没有闻见。
他张开手指,让碎土从指间滑落,口中喃喃道:“奇怪了,这坑里的东西呢?”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厢房传来响动。任肆杯立刻攀上坑旁的梅树,脚尖一蹬树梢,跳上最近的屋檐。
从檐下的厢房里,走出两名卫兵,佩剑都已出鞘。他们在院中搜寻了一番,却没有发现人迹。
一人将剑装回鞘中,道:“老陈,你是不是听错了?这院里没人啊。”
老陈道:“我刚才的确听见有人说话。难道撞鬼了?”
“这院里阴气太重,谁知道你听见的是什么。”
“你别瞎说。”老陈颈后发麻。他毫无章法地挥了几下剑,似乎要砍断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瞎说什么,这院里可是埋过死人骨头的,阴气能不重吗?”
老陈打了个哆嗦。“等明早换班的弟兄来,我就赶紧回去。齐统领要罚多少俸禄就罚吧,我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
“这有什么,隔壁可住着一群俏姐儿呢,给十两银子我也不回……”那人说着,跟老陈回了屋。
听二人将门闩好后,任肆杯才从屋檐上探出脑袋,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的那处浅坑。
任肆杯回到十四皇子的院落时,正屋还亮着蜡烛。从推开一缝的窗户,他看见长庚正在烛光下看书,神情专注。任肆杯起了玩性,悄无声息地走到墙下,随后猛地从窗边探出脑袋,摆出一副狰狞面孔。
长庚倒吸一口冷气,身子向后仰倒,手里捧着的书掉在了地上。
任肆杯翻进屋去,将窗户阖好,语带笑意地说:“又看书到这么晚啊。”
长庚半晌才平定呼吸,但心仍擂动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任肆杯从地上拾起那书,“咦?《东周列国志》?我不是说我会给你讲这一回吗?”
“……等到子夜你都没回,我就先自己看了。”
任肆杯用两根手指一戳长庚的额头。“你先去睡觉。”
长庚盯着任肆杯手里的书,目光中有倔意。
任肆杯只好盘腿坐下,翻起手中的书。其实这一回讲的是什么,他已记不太清,只有提前读过一遍,才能给长庚讲。但现在太晚,任肆杯难捱困意,便道:“给你讲个更有趣的,听吗?“
“那第七十七回 呢?”
“留给明天。”任肆杯心想,看来长庚是白日听学时睡够了,现在一点都没睡意。
长庚勉为其难地说:“好吧,你说说看。”
任肆杯心里好笑,但面上却仍然保持肃然的神色。
“听好了,这故事叫‘好快刀’。”
好快刀
这故事是一个姓蒲的文人告诉我的,你可以叫他蒲生。
蒲生虽是个书生,但嗜好收集宝刀。他曾去扶桑城的铁匠铺里,跟一位名叫大铁椎的铁匠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手艺,但很快放弃了。毕竟,他只是个书生,平日只在家中念书,身子柔弱。单就踩风箱这件事,他都做不好。
尽管如此,他还是嗜刀如命,倾尽家财,也要买到称心的刀具。一旦听说哪里有宝刀,他便会立刻赶到那里去寻觅刀的下落。
永昭年间,止戈附近出了一把很出名的快刀。蒲生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刻往止戈县城赶去,探寻快刀的踪迹。但在那时候,止戈附近闹流寇,乡间不怎么太平。官府加大镇压的力度,派了很多兵过去捕匪,一旦逮捕到匪寇,要求就地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