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人走到花园的凉亭坐下来,苏和正襟危坐,对上父亲意味不明地注视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有什么吩咐吗?”
“明儿随我进宫一趟,皇上要见你。”
苏和错愕不已,声音上挑:“好端端的见我做什么?父亲我这阵子没带六皇子胡闹,至于六皇子自己做了什么我可不知道,不能无端端将过错算在我身上。”
苏相见儿子一副避之不及地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圣上之意,岂是你我能猜测的?明儿收拾的精神些,瞧瞧你这副样子,萎靡不振,懒散的很。”
苏和垂着头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挺直身子。
原以为父亲会有其他事要办,不想竟和他走一个方向,进了屋子,苏夫人瞧见儿子好似被霜打了一般,笑着瞪了一眼苏相道:“这是怎么了?跟个装了气的包子似的。老爷也真是,别总是吓儿子,堂堂七尺男儿,老是被你训的这么委屈,也不怕让人笑话。”
苏相无奈失笑道:“夫人可真是冤枉我了,有你护着,我哪儿敢?”
苏和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来,小声说道:“父亲没训我。”
听说两人年轻头一回相见,父亲便瞧上了母亲,不管多少人从中阻拦依旧痴心不改,几十年过去,夫妻依旧恩爱,对自己这个儿子尚且严厉不讲情分的父亲对母亲永远都是那么温柔。
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年中,他是否也能如父母这般遇到一个能与他如闲云野鹤般度日的人。
第二十一章
苏和从小在宫里行走,深得圣上和各宫娘娘的喜爱,任是谁见了他都会恭敬地称道一声苏小公子。
这次他和父亲下了马车,没想到皇上身边的桂公公会在宫门口相迎,就连父亲都有些惊讶。
桂公公笑道:“皇上一早就盼着了,连早饭都未用好,特命小的来迎相爷和小公子。”
苏相皱了皱眉道:“皇上是不是这几日都歇得不好?为了五皇子之事?”
桂公公愣了下也不敢瞒着,看了眼苏和,顾及他和六皇子的关系隐晦道:“皇上盼着众位皇子能早些长大,卸下担子也能好好歇歇。陪在皇子身边的那些人一个个肚子里揣着什么心思还真当圣上不清楚,好在有您这根定神针。”
苏和随在父亲身后往前走,脑海里却是止不住地想,难道连皇上都容不下五皇子了吗?这些年皇上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却迟迟不立太子,但他知道五皇子绝对不在继承人选当中。
无靠山的萧詹不过就是个箭靶子,不会有人真蠢到把他当个人物对付,但也不会放纵不管,所以在有气没处撒的时候找找萧詹的麻烦也能心里舒坦点。
苏和的心瞬间揪起来,他是不是把萧詹想的太过无所不能了?玩弄权术的人向来心狠手辣,要是萧詹一个熬不住真被玩死了,他无疑是将萧詹推入火坑的罪魁祸首。
桂公公进去通报,苏相回头看着心事重重地儿子,不满道:“面见圣上怎么心不在焉,也不怕掉了脑袋?”
苏和赶紧站直了,眼睛盯着前面,想了想问道:“父亲,五皇子……”
没等他说完桂公公从里面出来:“圣上正等着见呢,快里面请。”
苏和见皇上的次数不算少,但大多是在气氛热闹的节日宴席上,皇上慈眉善目,便是与他这个大臣之子也甚是关心,让人觉得这位帝王不过是个很好相处的长辈。只是今儿进去却见皇上脸上满是严肃,那股逼人的威严让人呼吸一滞,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苏和随父亲跪拜行礼,叫起之后,他恭敬地站在一边等皇上示下。
皇上微微眯起眼打量站在不远处的苏和,这孩子与苏相除了轮廓有些相似,五官都随了苏夫人,是世间少见的胜过女子却不阴柔的相貌,世人对相貌好的人向来偏爱,即便骄纵了些也只当他是个小孩子不计较。这一次随老五出去,万一要是半路上脾气发作闹出个什么事来……
罢了,为那个小子想这么多做什么,既然敢招惹这个祖宗到时候酿下苦酒也是自作自受。
“赐座吧,几日不见谨之怎么变得这般拘谨?莫不是这阵子你父亲待你严厉?该不会又做了什么糊涂事惹得你父亲不高兴?”
苏和羞窘不已,以往不觉有什么,没想到他的那点破事竟然连皇上都知晓,惭愧地低下头,声音如蚊吟:“谨之近来恪守本分,未做越距之事,让皇上见笑了。”
皇上摸着下巴笑着点了点头,索性开门见山道:“老五那天恳求朕准他南下彻查那对乞讨爷孙来京告御状之事,朕准了,不过他提了件与之无关的事 ,朕不好下决断,所以今儿来问问你的意思。”
苏和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炸开,萧詹原来不是说说而已,他居然……
江南路途遥远,一时半刻与他来说尚且都是煎熬更何况要数月朝夕相对,他想也没想委婉拒绝道:“五殿下是去办正事,谨之毛手毛脚,又没什么心眼,要是不小心坏了大事岂不是罪人。谨之实在……”
“为父已经代你应下了。如今你年纪也不小,成天在家中无所事事,游来荡去像什么话?出去多长点见识,回来能有个人样子,我与你娘也算能放心了。五皇子办事沉稳有度,你既怕添乱,在外面做事说话多动动脑子,收敛收敛你的脾气。”
苏和向来不敢违逆父亲,压在喉咙里的最后那点声音终究还是放弃,垂头默不作声地样子看不出半点是心甘情愿的。
皇上看在眼里,心中幽幽叹息,他们做爹娘的为这些孩子操碎了心,谨之虽然顽劣却十分敬重苏相,而自己那个鲜少留意的儿子哪怕直面自己也没几分表情,没点烟火气。
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都看不明白老五心里到底藏着什么心思,如果说是为了博得苏相好感那实则是太不聪明了,毫不遮掩地将野心露出来只会招人嫌。萧詹是这么蠢的人吗?显然不是,这般年纪便能藏得住城府,连他这个父亲都自叹弗如。所以这小子这会儿赶着过来做什么,连他这个父亲都看不透。
萧詹昨儿已经知晓谨之会进宫,一大早起来心便飘出去了,催着良如去打听苏家父子来了没有。
好一阵良如喘着气从外面跑进来,回道:“主子,到宫门口了,皇上身边的桂公公在那迎着。”
常思正站在一旁为主子盛汤,听到这话手顿了顿,继续做自己的事,将汤放在主子面前躬身退下,将心底将要涌出来的羡慕与难过一并压下去。他不过是个奴才,是那人的一道虚影,即便再怎么像主子也从没正经瞧过他一眼,人应当知足,能待在主子身边伺候他就满足了。
萧詹当下起身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匆匆出去了,本是不苟言笑的人,可这会儿眼睛里像是装了浩瀚璀璨的星河,光芒大盛,美得让人惊叹却也分外刺眼。
那碗粥到底还是凉了,逃不过被宫人撤下被舍弃的命运。
萧詹边走边整理衣衫,他今儿穿了件暗纹长袍,步伐不似往日沉稳,衣摆稍显凌乱,才出门便被人拦了去路,那张令他厌烦的脸上带着欣喜:“是要去见你父皇吗?你那天同你父皇说了什么?他怎么愿意见你了,是不是将来……”
萧詹眼底的那片星光刹那间被吞噬重新变成一片黑暗,冷声道:“母亲慎言,你我眼下处境如何还需儿子明说?把不该有的心思收一收,宫里多的是折磨人的手段,母亲应当比我更清楚,话说多了仔细连今儿的饭都吃不安生。”
在儿子这里受了好大的一个没脸,让本就愤懑不甘的娘娘更加恨,连唯一能指望的人竟然都敢这么对她,怒道:“混账,我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你就这么报答我的生养之恩?”
这会儿谨之应该已经见到皇上了,萧詹还有话要同他说,实在没功夫应付眼前这个疯狂的母亲,丢下一句:“儿子有正事要办,晚些回来再由母亲责罚。”便匆匆离开了。
第二十二章
萧詹疾步赶到殿外,将眼底的热切敛去,看着迎上来的年轻小公公道:“如何?”
小公公垂头恭敬地说道:“圣上问小公子愿不愿同您一道下江南,小公子怕给您添乱便拒了,苏相不同意,这事成了。”
萧詹勾起唇角,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应了声:“去通禀吧。”
萧詹向来不将外人的眼光放在心上,如今他被拉入这场生死角逐之中,那些藏于地下的力量也不必再遮掩,与权力争夺之上他从来不是良善之辈,幼时被兄弟欺辱,各宫娘娘冷眼蔑视,就连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也多有刁难,这些过往他不屑想起却在他的心上印刻了痕迹,唯一能够消除的法子便是原样奉还。
但是与萧詹来说,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不如苏和对他的漠视来的伤心和难过,一番痴情却完全入不了心上人的眼,每一次相遇,苏和对他视若无睹似是针扎一般痛得他连吸气都觉得难。
好在这一世他和苏和再不是陌路人,即便不爱也无妨,只要有朝夕相对的机会,他就能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即便苏和是块冰冷的石头,他也会不遗余力将他给焐热。
踏入宫殿,萧詹眼底的锐利瞬间敛去,垂下眼睑后依旧一片云淡风轻,跪下请安道:“儿子詹给皇上请安。”
皇上看了眼站在身侧的苏相,难得脸上带着几许笑意:“起来吧,没外人。出行所需可都准备好了?”
萧詹应道:“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动身。至于那爷孙俩暂时不便露面,儿子已经差人将其安置妥当。京城人多眼杂,难免有不死心的恶徒混迹其中想来个死无对证,人命关天,有劳老师多加照拂。”
苏相闻言爽朗一笑:“这好说,倒是我家那小子怕是要拖累五皇子一阵,如有不规矩只管训,也好磨磨性子。”
萧詹从进来这才抬头看了苏和一眼,只见那人漂亮如玉的脸上是强扯出来的笑,眸海中荡漾着满的要溢出来的不满,他只当看不到,笑道:“老师放心,谨之与我是同窗之谊,且与我脾气相投,这一路我定会护他无虞。”
苏和不懂为何父亲竟这般向着五皇子,就算这人真有治世之才是值得人称颂的好皇帝,可皇上心中的继位人选压根不是他。
苏家向来不掺和储君之事,他与六皇子交好也是私下情意,没人能将他们与六皇子和韩家归作一路,可这阵子父亲对萧詹未免好过了头,就连自己与谁交好都有几分干涉的意思。如果真如自己所想父亲动了扶持萧詹的心思,那他将萧詹推到人前岂不是害了苏家?
权臣一朝失宠沦为阶下囚祸及世代子孙之事古来有之,当下皇上恩宠犹在,那些人尚且不敢有所动作,若是圣上一旦……那些皇子背后的各家势力势必会将矛头对准苏家,为这个自己一心想要远离的人做箭靶子值得吗?
他这些天反反复复所思依旧觉得萧詹是个不可招惹的大麻烦,瞬时一直回荡在心田的那点犹豫和不忍烟消云散,不觉间与萧詹的视线相碰,他不动声色地转开只当未看到。
萧詹嘴角的笑慢慢滑下去,这阵子谨之对他的态度已经缓和了许多,这次南下是他有意为之,触了谨之的逆鳞惹人不快是他活该,心里虽急,但眼下也没什么机会解释,只求私下里谨之能听他多说几句。
好在他之前就已经与皇上说的差不多,眼下也没什么要叮嘱的,说了两句旁的便让他们退下,说是与苏相有事相商。
萧詹毫不在乎当下朝堂与宫中的风起云涌,这个天下从他重生回来的那刻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旁人作何美梦想如何折腾他只管在一旁静观便是,最要紧的还是先哄好眼前的这个小祖宗。
两人退出来,苏和要等父亲一起回去,这会儿也不愿在外面枯等,想到好友近来心情沉闷不愉,他打算去见见萧炎。因他舅舅的牵累,向来得皇上厚爱的皇后也只能在宫中思过,而萧炎俨然已经成了旁人眼中的笑话。
若是萧炎得知自己也要远行,往后也没法一起说话,那般爱笑爱玩的人孤零零的会不会难受?
他拧着眉头刚迈开步子却被身后的人用力扯了一下,不耐地回头,口气略冲:“做什么?”
萧詹愣了愣,抿着唇笑道:“谨之,你难得进宫一趟,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我让人备好茶和点心,你帮我看看近来新得的字画可成?是山水画作造诣极高的陆源之作,可我所得画的却是农家小院之景,字迹和印章皆出自陆源,似真非真,我是外行人,好不容易得了样宝贝,要是被人糊弄反而闹了笑话可真是丢大人了。”
萧詹说话的时候拿手指碰了碰鼻头,笨拙地想要遮掩自己的尴尬,向来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片澄澈的光,干净又勾人。
苏和原本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绕了几圈又咽回去,他是没什么大本事,唯独爱风雅之物,萧詹才起了个话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东西,只碍于心里的那点别扭所以面上看似平静,不情愿地说:“既然如此,那苏和便献丑了。”
萧詹示意他先走,自己一手负在身后缓步跟着往前,狭长的眼尾上扬,整个人都好似沐浴在温柔的春风中,心里欢喜的要炸开花。
方才苏和怕是要去找六弟的,他对谁都可以大方,唯独对自己爱的人吝啬,不允许任何人抢走苏和。且苏和看似精明却也糊涂,一听到名家字画便走不动路,萧詹原本是想送他讨他欢心的,不想还得使心眼在这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