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离见聂争识趣地走了,便蹲了下去,他蹭了蹭路瑾胤的肩膀,低声道:“怀冰?”
路瑾胤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他学着老气横秋的样子颇为可爱,“月明,你跟大嫂说悄悄话不给我听。”
楚江离一愣,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没想到路瑾胤会在乎这种事,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他倒不是故意瞒着路瑾胤,只是楼尧的身份解释起来也很复杂。
楼尧这人没给定性,肆意惯了,让路瑾胤去认识这样一个人,他始终不太放心,而且他该如何解释,路瑾胤的大嫂突然变成了一个披着人皮的男人?
路瑾胤见楚江离半晌都未开口哄他,他心一下子乱了,一丝恐慌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他被抛弃惯了,仿佛整个人腾升到了高空,摸不着地面,心跳过速,快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月明……”
路瑾胤伸手紧紧攥住楚江离的手,楚江离骤然回神,脸上出现一瞬呆滞的神情,有些愣神,美艳的脸又生动了些许。
“嗯?”楚江离疑惑过后又恍然大悟,踌躇了一会儿想要解释,便听见路瑾胤酸气外溢的发言,“月明,女人都是妖精,会勾引人,还会把人吃掉,你不要,不要喜欢大嫂。”
楚江离难以控制地闷着头笑了一阵,半晌才短促地应了一声。
心中却想,对自己而言,女人哪里是妖精,吸人精气的妖精应该是路怀冰才对。
路瑾胤瘪着嘴又伸手去掐他的脸,威名赫赫镇远将军瓷白的脸颊便被扯开,像揉面团一样又揉了揉,“月明,不要喜欢她。”
楚江离无辜地看着他,水润的眼睛忽眨忽眨,眨碎了明媚的阳光,眨碎了眼中那潭沉静的水,楚江离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人攥了过来。
两人的鼻尖抵在一起,鼻音浓浓的话中多了些缱绻的爱意,“嗯,只喜欢怀冰。”
一连盯了好几天,白虎宫一点动静也没有,五皇子路瑾旭每天照常去书院上课,大皇子那边也消停了,而温凌灈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漏出来,好像俘虏被劫走的事情没发生过一般。
霎时间,好像整个京城都化作一潭平静的湖,而湖底一双眼窥视着一切,汹涌的暗流正静静等待着,随时准备悄无声息地卷走在这场赌局中的输家。
五皇子的事就这样搁置下来,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路瑾胤毒发了。
猝不及防的。
那天和平日一样,很普通的一天,楚江离去了许久未
去的兵营,将士们见他来兵营,都激动万分,穿上了盔甲要跟他比试。
楚江离随便挑了个人,不出三招,那人便对着离自己喉头不过寸余的矛尖认了输,楚江离随手将长矛甩在地上,眉梢一挑,看向台下众人,“还有谁?”
“爷!爷!爷!”
他闻声望去,远远的一个黑点朝这里奔来,再看,才认出那人,聂争跑得快断了气,直接扑到了台下,白净的脸上沾满了灰,身上也是,但聂争顾不着这些了。
他飞快地从地上爬起,又望了一眼四周黑压压的将士,将要脱口而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使劲拍了拍练武台,冲楚江离挤眉弄眼的。
也许他们还是缺了一些默契,楚江离看聂争一直对自己抛眉眼,表情有些凝滞,微微蹙起眉,道:“你怎么出宫了?”
聂争着急上火的,直接发出了气音,“殿下,殿下,殿下有事!”
等楚江离策马一路飞驰,从兵营回了宫,路上引起不少人侧目,幸好没人看见楚江离的脸,不然又要引起议论。
到了东宫,他扯下脸上的面具甩到一边,凌秋一脸严肃地守在门口,楚江离见状问道:“殿下在里面?”
“叫了太医没有?”
“里面谁在照顾?”
他问完这些问题就觉得自己真的傻极了,猛地将门推开,里面胡子花白的老头子被他这动静吓得一颤,迎面扑来一股沙尘气息。
老太医咽了咽口水,见他大步流星朝这里走来,气势汹汹的样子让老太医更加畏惧了。
而楚江离看也不看老太医一眼,视线全然被床上的人吸引了。
床上男人高大的身体紧紧蜷成了一团,肩膀还在抽搐着,而再看,紫色的像网状的花纹一路攀爬在脖颈上,美丽,诡异。
楚江离掀开了被子,路瑾胤身上的亵衣已经湿透了,整个人宛如从水里刚捞起来,而透过单薄的亵衣,紫色的花纹从心口处开始发散,爬满了肩膀。
老太医打量着楚江离铁青的脸色,酝酿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这毒,恕老臣才疏学浅……”
楚江离狠狠闭了闭眼,“知道了。”
那老太医松了口气,来时步履蹒跚地,走时却健步如飞,像逃命的兔子,跑的飞快,生怕楚江离反悔了,当即手刃了他。
聂争终于追了回来,汗如雨下,沁湿了束起的发,他今天跑了两次,命都快没了,他用了轻功都追不上将军,但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么大的事。
楚江离紧紧咬着牙,手微微颤抖着,想碰碰床上的人,又不敢,雾气上涌,顷刻间在他的眼眶弥漫开。
胸口郁积着多时的累累淤块压得他喘不上气,终于在这一天爆发出来,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嗓音沉涩,“马车,我要出宫。”
聂争愣了一下,又飞快地跑了出去。
路途颠簸,楚江离抱着怀中的人,手指越来越紧,他心中忽而冒出一个想法——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终日惶惶不安,惧怕这毒如同利箭顷发,直接将他刺了个措手不及,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马车外嘈杂的人声一阵阵的,有叫卖的,有争吵的,有马鸣声,但他耳边全是放大的,路瑾胤沉闷地呜咽。
这声音像刺,像刀,像任何武器,将他一颗心扎得血淋淋,汩汩冒血,而血流空了,他浑身冷得簌簌发抖,他的魂魄漂浮到了上空,麻木地看着面无血色的自己和怀中脸色惨白的路瑾胤。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古承安的门口,那扇门依旧是传来一声询问,“谁?”
他张了张嘴,嗓子里却发不出声,他掌心抚在门上,无力地又叩了叩,门里顿了一会儿,开了一条细缝。
他扒住门缝,眼中的雾气凝结成泪,簌簌滚落,溅在衣襟上乍开成花,他唇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路瑾胤脸上,路瑾胤不安地皱了皱眉,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开门……”他的声音紧绷着,不,不只声音,此刻的他就紧绷着,像一条绷到最紧即将断裂的弦。
古承安面色复杂地打开了门,他没想到毒发得这样快,这往往也代表这毒的性子急,而路瑾胤脖颈上的花纹太过艳丽显眼,很快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凑过去,在路瑾胤的皮肤上闻到一种异香,混杂着淡淡的腐烂气息,他一顿,手探到路瑾胤腕间摸了摸,脸色骤然凝重起来。
楚江离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字来,“救他。”
“救他。”
他要说的,更像是‘救我’。
乌黑的血缓缓淌进小小的瓷碗里,熬过的草药直接塞进了路瑾胤嘴里,但已经路瑾胤在剧痛之中已经昏迷过去无法咀嚼,古承安蹙眉看向楚江离,楚江离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嚼烂的草药一点点渡了过去,这草药苦得厉害,但楚江离恍然不觉,他麻木地用舌尖抵着草药探进路瑾胤紧闭的牙关。
这药是真苦。
且涩。
直到透明的液体溅落到路瑾胤惨白的脸上,他才发觉,原来那涩味是他的泪。
春雨顷刻泼落,嘈杂的雨声掺着几声虫鸣,街上的人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屋,提前收工心情愉快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深红色的宫墙下,寂寥的深宫之中,瞿霜云望着窗外,轻轻叹了一声,“春天了,太子殿下活过了冬天,呵。”
第54章
毒发那天,古承安用了一味不常用的药把那毒性压了下去,大面积的花纹很快就渐渐淡了下去,只留下一点浅色的印记,过了几天,那印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但路瑾胤却一直未醒。
路瑾胤已经睡了一周了,还没有要醒的预兆,古承安用了几味药都收效甚微,最后摆摆头说得看路瑾胤自己。
路瑾胤的脉象平稳,按理来说早该醒了,却一直未醒,古承安甚至怀疑是路瑾胤心焉儿坏,故意装睡来哄楚江离关心自己。
楚江离果真一直守在床边,哪里也不曾去,路瑾胤牙关咬紧,喂不进去糖水,楚江离只能含在自己嘴里渡进去。
凌云看自己前主子中了毒,也拄着拐杖日日来看,每次都被冷着脸的古承安吓跑,古承安给他开最苦的药便罢了,还将他训斥得像个孙子,他作为将军的得力助手,他不要脸面的么?
夜色渐浓,屋外的月光如冷冽的水,泼得楚江离彻骨生寒,他只穿了件单衣站在庭院之中,这毒蹊跷,但是古承安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让他无力。
他对这件事无能为力,这感觉让他很痛苦,很煎熬,这件事的一切缘由都来自于他自己,他忽然转念一想,是不是自己选择嫁给太子,反而是件错事?
也是。
太子如果和一个普通的官员之女成亲,那么,他未来将儿孙绕膝,也不会被那些迂腐的老东西嗤笑。
那些老东西笑他被迫嫁给傻子,又笑殿下只能娶一个满手鲜血硬梆梆的煞神,看他们眼中,这种结合是可笑的,可有悖人伦的。
一国之储,娶一个男人像什么话?
他注定不能为太子诞下龙嗣,他只能成为太子的刀,太子的鹰,太子的一切,唯独不是那个最适合太子的女人。
他从一开始想过,未来太子可能还会有其他的嫔妃,其他的嫔妃会为太子诞下龙嗣,他当初也坦然接受了这种未来。
但时间愈久,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接受那样的未来,做殿下助力的方法有许多,不止是太子妃一种,他当初存了私心,他承认。
现在情况一切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不仅是他受了影响,还有殿下。
他害了殿下。
他真的该继续下去么?
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一阵寒风鼓起他的衣摆只往里灌,他却像感受不到寒冷似的,一双冷清的眼望着那轮月。
而远处一人站在树后,眉头紧紧皱着,有些疑惑地朝那边望着,凌云抓紧了树皮,指甲无意识地抠着。
古承安站在凌云身后,忽然听见他冷不丁开口道:“太子殿下能醒吗?”
古承安不知道,他也不喜欢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他已经给毒王写了信,这是他第一次拉下脸主动给毒王求助,他又想起过去的赌约,脸色有点难看,闷闷地应了一声。
最好能醒,不然死在自己手里就太丢脸了。
凌云很是信任地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然将军岂不是守活寡了。”
古承安:“……”
重点是楚江离守活寡吗?
“你腿还想不想好了?站这么久?”古承安冰冷的一句话将凌云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灰溜溜地一瘸一拐拄着拐杖进了屋。
古承安看着凌云的背影,脸色稍霁,心中却琢磨起来,这毒和那楼马国的毒差的那一味成分造成的毒发现象竟全然不同。
那一味成分他到现在都未曾见过,要说他才疏学浅,见识少,他是不认的,只能说这毒刁钻凶恶。
但他对太子的安危是无所谓的,即使死了,他也不过丢丢脸罢了,跟他又有何关?他更在意的是这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江离又静默地站了好
一会儿才进屋。
屋外盈盈月光又亮了几分,庭院的青砖铺上一层冰冷的霜。
***
“康宁二十一年,内阁首辅墨渊阁大学士谢洪泉抱病在家,久日未曾上朝,一切事务代由内阁次辅代为处理。
镇远将军同时称病,皇帝特许将军出宫省亲,文官进谏多次,均被驳回。
同一时间,五皇子年满十五,被批许入朝听政。
吏部尚书李成已年岁已高为由,辞官归田,原本的吏部侍郎贺怀顶替其位置。
还有……”
楚江离听着,手指关节敲击着桌子,楚穆听着那一声声脆响,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云贵妃的母族。”
楚江离忽然转过头望他,“云贵妃的母族不是都死光了么?”
“是……但是最近楼马国王室忽然放出消息,说云贵妃是他们的长公主。”
楚江离面上的犹疑更深,“长公主,他们疯了?”
楚穆心里想的是,这八卦还是得楚玦来讲,他可真是讲不来,他橡根木头似地讲述着,“他们说,云贵妃就是他们流落人间的长公主,据小道消息说,楼马国长公主是王后的长女,被嫉恨的妃嫔故意掉包,最后辗转被卖到大夏……”
楚江离想着瞿霜云那张颇有异族风情的脸,倒还真有几分可能,他当初也听说过瞿霜云的亲生母亲是异族人的传言。
“那楼马那边怎么知道云贵妃样貌的?”
楚穆一下子卡了壳,“这,这,他们未说。”
楚江离手心贴着冰凉的木桌,垂眸想了一阵,道:“过几日恐怕楼马国就要来人了。”
到时候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让太子出面,恐怕看着自己的面子,还是会给太子该有的待遇,可是太子还尚未醒来。
他轻叹了一声,捏住了面前的瓷杯,“贺怀,”他忽然顿了一下,“好耳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