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苍烨退出朝堂之后,他从每半月才能见到父皇一面变成了每两日就能见一次,母妃告诉他,他的机会来了,只要他博得父皇喜欢,就能天天与父皇见面。
一开始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单纯的念头。
可渐渐的,他懂得多了,父皇给他的也多了,他就像一只追逐着食物的鱼儿,被一根鱼线牵引着,一步一步往前,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他开始做一些违心的事,一步一步,踏入他的父皇给他备好的权利的深渊。
如今他站在了深渊底下,却人人都来指责是他奢望太多。
庆元帝道:“你只道是别人夺了你的,可又曾想过那些被你迫害的人?”
“迫害的人?父皇说谁?安和公主?皇叔?还是我母妃?”
庆元帝瞳孔微缩:“你母妃是你杀的?”
“是,她是无用之人,我自然不会留着她。”
“……”
那时北疆使者出使颐都,卓戈王子身死牵连出贵妃,他只以为是北疆蓄意挑起战争而下的手,却没想到,竟连他的亲生母亲他都能下得了手。
庆元帝双手微紧,突然后悔今日来了大理寺监牢。
心性扭曲至此,正如苍离所说,是他这个父皇的责任,可事已至此,他纵然后悔自责,也无力回天。
庆元帝转身离开,来之前想说的事,被他永远封在了心底。
他曾经想过,如果苍离没有做错事,纵然苍烨身体痊愈取代了他,他也会予苍离一世荣华,无烦无忧。
可苍离的所作所为,最终让他失望至极。
目送着庆元帝离去,看着他的背影,苍离疯狂的面容渐渐收敛,又恢复了帝王来时的平静。
他也有一事永远不会说出口,便是他算计谋害任何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谋害他的父皇。
他从小敬重,唯一让他崇拜过的父皇。
父子二人潜藏的心思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日自庆元帝去过监牢以后,次日一早,守卫去送饭时,便发现监牢里三皇子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凉。
他是自尽的。
用破碎的瓷片,划破了脖颈,血流枯尽而亡。
后来庆元帝传下圣旨,三皇子在监牢畏罪自杀,念其最后一刻醒悟痛悔,免其祭奠亡灵,贬为庶人,将尸体运往边境,与死去的兵士葬在一处,让他死后向亡魂忏悔。
“皇兄终究还是心软了。”
半路上的人收到颐都传信,靠在某人身上悠悠的感慨。
南宫若尘看着他将信纸撕碎,良久不语。
大仇得报,仇人身死,他并没有觉得一身轻松,反而有些怅然,对未来添了几许迷茫。
苍翊见他神思不定,直起身道:“你要是觉得不甘,我让人在半路上截了他的棺材扔到乱葬岗。”
南宫若尘古怪的睨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人都已经死了,和一具尸体较什么劲?
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
话没说完,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时一惊,苍翊快速将人抱进怀里朝着马车另一边躲开,只听“嘟”的一声,一只箭矢稳稳的嵌在了他们刚刚靠过的马车壁上。
……
☆、归属
嵌进马车壁的箭矢只是第一支, 埋伏在周围的人目标很明确,密如细雨的箭矢从官道两侧的山腰上射下来, 对准了队伍中间的两辆马车, 因为不确定要杀的人在哪一辆马车内, 所以箭矢有所分散,也正是因为这份不确定, 让被射杀的人有了喘息的机会。
“来了。”苍翊开口。
他们一路上一直在等的人, 拥有最精密的暗器,对苍翊恨之入骨,在苍离落网时不知所踪的人。
最初的一波箭矢过后, 饶人苍烨派到北疆的皆是精兵良将, 在猝不及防之下,也折损了数十人。
行踪暴露之后, 一群黑衣刺客现出了身形,将他们一队车马团团围住。
苍翊漫不经心的从马车内走出来,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似是丝毫不惧怕他们的暗箭。
“本王以为,你会先去给你的主子收尸。”
他话音刚落, 便有数十根细密的银针朝着他的方向飞来,眼前一道黑影晃过, 银针尽数被击落。
苍翊睨了一眼重新站回地面脸色没有任何波动的言冥。
这人虽然不听他的命令,但唯有一点,便是他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受伤或者丢掉性命,否则他回去颐都交不了差。
另一边连爵并没有蒙面, 他只是冷冷的看着苍翊,忽然开口:“你早该死了。”
这是他和苍翊说过的第一句话,却暗藏别人听不懂的深意。
苍翊微眯了眼,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片刻后沉吟道:“本王还好好活着。”
连爵不再说话,只是盯着苍翊,眼中的情绪像是在确认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苍翊没给他这个机会,侧开了眼看向言冥:“言统领,叛贼逆党,该如何处置,不用本王告诉你吧?”
言冥始终没看他,握紧了手中长剑,直袭刺客围护中的连爵,手下没有丝毫留情。
这场刺杀对他们来说,只是猛虎的垂死挣扎,威势依旧,却不再有威力。
苍翊又钻回了马车,南宫若尘正抬眼看向他。
“他知道了什么。”
连爵的那句话,说的太过肯定。
苍翊确实早该死了,他,他们,两个人都在苍离的手中死了一回,可除了他们两个,此事不应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苍翊却只是笑了笑道:“我们都还活着。”
不管连爵是察觉到了什么,又或者是真的知道了什么,今日之后,所有的猜测和隐秘,都将重新被隐藏。
连爵擅机关术,前世今生,苍翊都不明白像他那样的人,为什么会情愿跟在苍离身边,甚至连他逃亡北疆,连爵都不曾放弃他,甚至在他死后,还半路埋伏为苍离寻仇。
这个原因没有人知道,苍翊也不愿费心去想。
人死灯灭,再多的恩怨纠葛最终都会变成一抔黄土。
外面刀兵相接的声音渐渐停了,有人在马车外询问,苍翊应了一声,马车再次前行。
马车里,苍翊抱住南宫若尘,回答了他之前被打断的问题,他说:“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没有族仇家恨,没有亲人相绊,不会有任何人造成两人间的困扰,他们再也不用分开。
刚回到翊王府,苍翊就迫不及待的将人带进了竹意阁。
偌大的院落里,离开时还有白雪银霜,回来时已是绿茵葱葱。
房中撤去了冬日里铺下的绒毯,褪了取暖用的地龙,因一直有人打扫,房中不染半点灰尘,两个人的身影跌跌撞撞的陷进床榻,幔帐衣物纷飞,蚕丝制成的绒被,让人躺上去触感微凉,南宫若尘找回了一丝理智,轻轻推了推覆在他身上的人:“苍翊,你……”
“瑾竹,我们回来了。”
苍翊压在他头顶,唇角微扬,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满足。
他轻抚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尖,他淡色柔软的唇,手指抚过之后,又用唇舌代替。
南宫若尘起初还能坚持,后来被他带着一起沉沦。
他们回来了。
回到了情起的地方,情定的地方,回到了终结过一次又重新开始的地方。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归属地。
肌肤相贴的感触还和以前一样,却因为心境的变化而带来了太多的不同。
相贴的身体像两团燃烧的火焰,重合在一起,只会越烧越旺。
苍翊知道自己应该更温柔些,体贴一些,可触及美好,他便有些控制不住。
亲吻,轻抚,冲撞,怎么都要不够。
南宫若尘只觉得自己被置身在巨浪中沉浮,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放松,意识朦胧,耳边的喃喃低语不断撩动他的心绪。
两个人用最原始的动作,传递着彼此最深刻的情感。
结束过后,苍翊抱着他,意犹未尽的吻着他侧边的脖颈。
南宫若尘微微侧头,欲言又止:“你……”
苍翊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撩了他一缕发丝绕在指尖道:“我若现在进宫去邀功,那些杞人忧天的文臣,该奏我功高盖主了。”
南宫若尘也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待在府中等人传召,只是他忧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栖鸾殿里……”
“母后那边我会好好说的。”苍翊轻声打断他,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鼻尖,抬头时,居高临下,曾经矜傲清冷的人正温和的窝在他怀里,肩头与脖颈处还有他刚刚失控不小心留下的痕迹。
蓦然心头一热,苍翊眸子暗了暗:“瑾竹。”
时辰还早,两双眼睛视线相交,彼此间的距离便越缩越短,直到重新抵唇相交。
翊王府的主院里被翻红浪,另一边的侧院里,神医少年正在药圃中,收获着他年前种下的成果。
左麒一手沾满了泥,天气炎热,在这药棚中,就更是难熬,但他似乎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毫无所觉,捣鼓着自己种下的草药,额头痒了用手一蹭,又是满头的泥。
凌云在药圃里看着,经历过训练他倒是没出多少汗,只是看着少年热的汗流不止,心头也跟着躁动。
药圃外有脚步声靠近,王府侍卫只敢站在药圃入口不敢擅入,对凌云拱手道:“凌云统领,府外有一名怡月阁的女子,求见左神医。”
……
☆、入宫
凌云本以为来的人会是霓落, 到府门时却发现来的另有其人且是一副生面孔,不由得生了几分警惕。
“在下是怡月阁莲心, 奉阁主之命, 来给左神医送些东西。”
怡月阁是颐都城内最大的音律坊, 在皇城世家贵胄之间享有盛名,怡月阁的阁主原是十六年前覆灭的魔宫宫主遗孀, 同时也是左麒的生母。
只是时隔十多年, 血缘仍在,亲情却已不在。
凌云从来不在左麒面前提起那位相认之后便再没见过的母亲,这次有人求见, 他也没知会正在忙碌的少年。
霓落对左麒的态度也并没有强求, 大概是得到了翊王回朝的消息,知道少年回到了颐都, 耐不住思子心切,才派人送了东西来。
命人将东西收下,凌云将人送走之后,才又回到了药圃。
左麒还站在一方木架前,给新腾出的陶盆里丢下药种, 听到那人回来,头也不回道:“她们来干什么?”
少年的嗓音有些低沉, 凌云微怔:“小公子。”
“有什么不能说的?”左麒道:“侍卫在外面说话那么大声,小爷我又不是聋子。”
“……送了一些东西,已命人送回小公子的住处。”
左麒又道:“她人呢?”
“霓落……夫人,并未前来。”
原本因霓落与皇城中的贵族走得近, 人人去到怡月阁,对其都会敬称一声霓落姑娘,只是如今知道了她的身份,凌云再用“姑娘”这个称呼,就有些开不了口。
左麒半天没有动作,顿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的“哦”了一声,又继续捣鼓他的药材。
翊王自回府之后整整一天没有露面,直到次日早朝过后,才被庆元帝召入宫中。
紫宸殿内,庆元帝凝视着这个与他久别重逢的皇弟,眼中神色五味杂陈。
“朕还以为,你会就此留在溧阳了。”
苍翊道:“若是月华皇室都能如皇兄这般深明大义,臣弟留在溧阳,倒也无妨。”
“……”庆元帝又盯了他片刻,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说吧,查到了什么?”
“算不上查。”苍翊道:“臣弟所知道的,言冥统领想必都已经告知皇兄。”
先是溧阳兵变,澈王造反,后被祁王镇压,由储君继位,却又是祁王把持朝政。
短短一月,月华皇宫已经是天翻地覆。
庆元帝收回视线,看向了他身前案桌上新送来的一堆奏折:“朕听闻,那月华国继后,似有禅位给祁王的打算。”
苍翊嗤笑道:“她与祁王合谋,如今祁王不再被他所控,往日她所做的种种,如今都会变成落入祁王手中的把柄,且启晟帝身死之前,央乐侯得势,溧阳城中三大世家的楚家已经和另外两大世家撕破脸皮,祁王要想夺位,继后楚欣然不会有任何胜算,自然只能禅位。”
“哦?”庆元帝微微挑眉:“依你看,祁王夺位,对我离洛有何利弊?”
苍翊道:“若是有才之人,重整月华河山对我离洛必然是一大威胁,不过皇兄尽可放心,南宫玄,并不是那有才之人,就算他有能力掌控朝堂,也会因为他所做之事一朝倾覆。”
见庆元帝不语,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苍翊继续道:“月华如今的幼小储君南宫炎月,是南宫玄的孩子。”
“……”庆元帝眸光微动:“这件事,是你府中那人告诉你的?”
苍翊并无避讳的说:“是。”
庆元帝微眯了眼,却没有任何审视打量,而是一种认可与欣喜。
若是月华储君并非月华先帝之子,只这一点,如今的祁王和继后已经是德行有亏,根本不用离洛出手,月华内部,就能为这事闹得分崩离析,原本就不算稳固的权利,也会因此更加分散。
那个时候,便是离洛出手的时机。
“此事,你府中之人若是干涉……”
“他不会。”苍翊打断他道:“他若还有牵挂,便不会随我来离洛。”
“……”
兄弟俩对峙了片刻,帝王妥协,摆手道:“去看看母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