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直坐下,说,“我是混血,生在帝都。
我身上流着汉人的血,但对汉人而言,我太北戎。
除开边境三州,大周其他国土上的子民都是汉人,他们不想要我这样的皇帝。”
扬壑急道,“君侯可以礼贤下士,接纳汉臣,从今起不再遵循北戎风俗——”百姓毕竟不能接触到他,只要他把这三州握在手里,进入中原腹地后强调自己的汉人血统,与汉人名士往来,淡化他的北戎血统……江放道,“但我不愿意。”
他语气轻松,扬壑却似被狠狠一击。
江放眯眼抬头,望向远处,“我以为我愿意,毕竟得势以后,叫人人都忘了我的北戎血,我才可能一个人坐天下。
上次去朝见姬瑷,我不许任何人说北戎语,敢说就军棍伺候。
但我后来却想,为什么?凭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出生在大周,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说小时候学过的语言,就要挨军棍?”他哂笑,“我不想装汉人,就会被看作异族。
异族要想做汉人的皇帝,我要杀多少人?建一个江姓王朝,要将天下汉人屠掉三分之一?”于是他选与姬珩结盟。
姬珩恰与他相反,姬姓血脉,诸侯之首,不需要建立一个新王朝就能上位,只要兵临都城,朝臣十个人里至少有七个会奉他为天子。
扬壑闻言黯然,拄杖垂首。
他出生在庆州边地,等待一个混血的主公太久,如今却被江放说破。
江放突然笑,“然而现在又有转机。
我刚接到军报,北戎高延罗汗率骑兵二十万入境,此刻和姬珩僵持在云城。
援不援楚,我知道我身边每个人在想什么。
我的州丞拿不准我对姬珩究竟旧情了没了;老九猜我这两天就会援,在计算行程粮草;老大猜我不想援,为免姬珩威胁我,他八成已经盘算带多少人去楚州,先把姬珩给我生的女儿抢回来。
我想知道,先生是我的司谏,自视为我的良心与准则,会怎么劝我?”扬壑嘴唇紧抿成一道线,“君侯最终还需援楚,端看是早是迟。”
江放抚摸佩刀刀柄,“哪怕做个样子,最后都要援。”
姬珩年年北狩,大周子民念他的恩德,所以天子也不敢动他。
此番北戎入侵,他亲临云城,一步不退,才能保中原不失。
江放要是到最后都不去援,天下人看在眼里,他这庆侯就要人心尽失。
不得不援,但能慢慢拖延,晚些援楚。
有姬珩在,周朝子民不愿江放这么个血统不纯的异族上位,但要是没了姬珩,江放再凭盟约接手楚军,周朝子民再不愿,也没有诸侯能与江放匹敌。
扬壑出生庆州,往昔也曾往各州游学。
大周有百万混血子民,在边境三州还好,要是居于中原腹地,往往几代人之后,还是只能与混血通婚,被汉人视为异族。
他早就盼望一位混血州侯,甚至一个混血的天子。
可不管楚侯如何城府深沉,他此刻所做的,是守土安民的正事,是诸侯之首的担当。
扬壑脸上的纹路越发深重,近乎苦涩,拜道,“出于大义,君侯应当速速援楚。”
江放仿佛等他这句话,摩挲刀鞘,轻巧称赞,“先生果然正直高洁,本侯佩服。”
扬壑沉声,“君侯……”江放已然起身,瞳孔中光芒锐利,像饥渴嗜血已久,终于露出利齿的狼。
他笑着拍拍老者肩膀,附耳说,“实话告诉先生,我不要大义,我要姬珩的命——我看他几天死。”
扬壑全身悚然震动。
江放大步流星走出帐,“老大过来。”
老大早就候不住了,“狼主吩咐!”他把老大抓住,“点人去,把阿琬给我带回来!”老大精神一振,“是!”上马招人去。
他走后,卢道匀看一眼江放,才道,“只怕姬珩早有准备,老大要想抢人,没那么容易。”
江放嗤笑,“你放心,姬珩哪怕用阿琬威胁我,也不会真对阿琬下手。”
卢道匀听他如是说,点了点头,“虎毒尚且不食子。”
生死关头,要是食子有用,自己的骨肉姬珩也能亲手烹了。
但江放眼前却是前一次,也是他唯一一次见到阿琬。
姬珩曾说,“只要她不想死,我不会让她死”。
虎毒可以食子,但姬珩答应过他的话,确实不曾不兑现。
老大点了二十个人,下午便离去。
卢道匀私下问江放,带回姬琬需几日,江放道,“再顺利也至少五日。”
谁料到不足两日,老大带着毫发无损的二十人,护一架马车回来。
江放听闻远远纵马迎出,老大苦恼,“狼主……”还未说话,江放跳下马拉开车帘,马车内一个乳母模样的女子惶恐苍白,怀中抱着不足一岁的女婴。
见江放眼睛只在孩子上,颤抖着将襁褓捧出,江放这才抱住,露出难得的笑,“阿琬,阿琬!”卢道匀等人这时才追上,纷纷下马,偷眼打量他的长女。
应当比阿尔泰大四个月,也许出生身体不足,眼下看着仅大一两个月,养得白皙水嫩,头发乌黑。
江放旁若无人地在她头顶亲了一下,将她放回乳母怀中,转对老大道,“干得好。”
老大叹气,小心说,“狼主,少主……不是我们抢回来的。
我们在路上遇见了乳母和楚军的人,楚军说,楚侯两日前就令他们护送乳母来我们庆州。”
姬珩,把阿琬双手奉上?江放扫视乳母,她抱着孩子,瑟瑟发抖,从袖中取出一个信筒。
江放扯来火漆看,竟是姬珩亲笔。
锦帛上仅有八个字:扶立阿琬,幕后主政。
要建立一个姓江的王朝,江放必须大开杀戒,他不愿大开杀戒。
姬珩却给他指了一条路。
扶立他与姬珩的孩子,阿琬姓姬,拥立襁褓中的她上位,自己就有了名义,理所当然代她主政。
朝政的事,只要有个名义让朝臣下台,糊弄百姓,遮掩过去就行了。
姬珩给他一条可以不救他,坐视他死的路。
现下阿琬归庆,唯一挟制他的把柄姬珩都已交出。
他看向襁褓中的长女,却蓦地看见,阿琬颈间坠着丝绳。
将丝绳挑出,居然是一块小小的白玉,圆润饱满,细腻纯净,扣扣岜琉戚绫夿咡栖,雕琢成一只趴伏的小狼。
江放猛然放开勾丝绳的手,另一手握紧那绢帛,面色阴沉,嘲讽一笑,将绢帛撕毁。
他道,“送乳母和阿琬回去,好好照顾。”
翻身上马,老大一怔,叫道,“狼主!”蒙纲扬声道,“狼主打算暂不援楚?”江放充耳不闻,一扬鞭,直指他问,“你以为,姬珩能守多久?”楚军不是庆军,庆州贫瘠,可以倚仗的就是善战的传奇,庆军是被逼不得不传奇,屡建奇功才能震慑他人,安身立命。
楚州在姬珩治下,富庶昌盛,楚军装备精良,将士勇毅,但在狼骑看来,中规中矩,稳健有余,奇绝不足。
蒙纲衡量,“七天。”
江放眼中带着恨意,恨极反笑,“那就十四天。
九死一生,我看他是死是生。
传令下去,十四天后援楚。”
第31章
援楚日期已定,庆军自蒙纲到以下都忙碌起来,江放却骤然不理事起来,连战报都不看。
白日里竟在主帐睡了半日。
卢道匀将新的战报放他桌案上,摇头道,“君侯,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昔日朋友渐渐陌生。
江放道,“你认识的那个江放会去援楚。”
他仰头看着帐顶,“我想姬珩死。
我做梦,梦到那一晚中伏,这一次梦不同,梦里我杀了他。
要是我当时就杀了他该多好。”
十四日后,庆军启程援楚。
楚军已将北戎阻挡在云城外近二十日,这一日凌晨,一个骑兵在北戎驻地外张弓搭箭,那箭射在大旗上,箭身系着书信。
那庆州骑兵以北戎语道,“庆州侯交与高延罗汗!”信中内容便是庆州侯江放邀高延罗汗拔度云城外四十里,干桥一会。
干桥下是干水,为渭水支流,水流不宽,水面上横着一座可容四马并行的木桥。
拔度率近卫武士前来,就见江放与他隔河相望,不带卫兵,驱马上桥。
他的坐骑是一匹赤马,走到桥中停下。
拔度示意左右不要跟随,也独自上桥,与江放骑在马上对峙。
九月秋高,秋风肃杀,又是战时,双方都带烟尘烽火气。
江放用北戎语问,“你猜我带了多少人来援?”他身后仅有二十余个狼骑,不知大军隐匿在何处,拔度道,“庆军主力想必都来了。”
江放漫不经心,“我倾家荡产,谁叫你与我对上。”
拔度不悦,“我没有攻打庆州。”
江放大笑,“我即庆州,我在哪,庆州就在哪!当下庆州就在云城!”拔度眼里更深沉,“既然没办法谈,那就战场上见。”
江放嗤道,“你真要与我战场上见?要是和你开战,你猜我第一件事是什么——你的长子是我们立约那一年,你的神子生的吧?”拔度立即领悟,暗含怒意,“你!”北戎重神明,重传说,重誓言,得神子者统一各部落。
拔度在娶得神子,得到子嗣后被许多部落推举为汗王。
江放言下之意是,神子曾被他所劫,他大可以放出神子曾落入他手中的消息,引人怀疑神子的子嗣,拔度的长子,是他江放的种。
江放道,“虽然时间紧迫,但这种事真要做,一盏茶功夫就够了。”
拔度此来中原,除了带自己亲信的部下,还有其他部落的人。
江放若这么宣扬,拔度自己的部下不会动摇,但其他部落……拔度明知他故意激怒自己,尽量冷静,却听江放缓缓道,“而且你这次不能与我为敌,我祭祀过神山。”
拔度脸色终于变了,是不是真正的北戎人不纯看血统,而看行为。
神山高耸入云,只能攀岩登上,岩壁一路上多鹰巢,凶险无比。
登上神山以自己的鲜血祭祀过,就是最正统的北戎人,有资格被推选为汗王。
江放盯着他说,“我刚建立狼骑时曾带他们入北戎历练,你们许多部落见过我们,只知道我们到了北戎,却不知道我们有多深入。
我带着他们去过神山,用我的血祭祀狼神。
我和你一样,是可以做汗王的北戎人,在狼神面前,你与我等同于香火兄弟。
要征讨香火兄弟,你必须在神山下祝祷过。”
没有任何一个有北戎血的人会用神山说谎,所有孩子摇篮里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我们死后去哪里。
他们会火化,无论洒在哪里,都会被风带回神山。
骨灰回到神山,才是真正的安息。
如果冒犯神山,违背誓言,就会受到神山诅咒。
子嗣也被神山诅咒,痛苦不幸将被世世代代传递下去,人死后会被压在神山下受永恒的折磨。
拔度不怀疑庆州侯有能力穿越北戎抵达神山下,也不怀疑他有能力攀上神山。
他用力吞咽,能否让祭司告知所有人,血统不纯即使祭祀了神山也没有资格被推举为汗王,不算香火兄弟。
江放道,“北戎与汉人不同,我们不计较输赢,赢了不高兴,输了也不丧气,只要能抢到东西就是好的。
你们入楚地三百里,抢到的牲畜财宝也不少。
我不想与香火兄弟开战,你若撤退,我另给你布匹金银。”
拔度尚在思索,突听得有人叫,“大汗!”一个北戎武士打马上桥,在他耳边低报。
拔度神色愈发镇定,江放却知必有大事,他阵脚乱了才要显得这般镇定。
江放笑道,“别罗嗦了,你退不退!说句准话,你们能拿东西回家,我懒得陪你们耗!”拔度定睛看他,庆军来援他就知胜算降低,庆州侯竟祭祀过神山,他更无法开战,如今后方又……能订下和约拿点好处,才不枉来这一趟。
“好。”
江放抽刀割裂手掌,血流于桥上,拔度也咬牙割裂手掌起誓。
他高喝一声,“走!”带着北戎武士离去。
江放这才荖阿夷拯里依刘汣罢侍饲仈鹉栖,随手撕一块布,握住止血。
老大骑马上来,已是满头冷汗,“狼主,好险……”庆军有辎重,根本没到楚州。
江放带着数千人连续奔波两昼夜,故布疑阵蒙过北戎斥候和高延罗汗。
江放闭眼,老大还在大着胆子问,“狼主,你和高延罗说了什么?”江放道,“闭嘴。”
老大挠头,却不知江放此刻心中翻天覆地。
他没有祭祀过神山。
他爬上神山,却最终没有祭祀。
他不认为他是纯正的北戎人,又怎么能说服自己去祭祀。
明知有诅咒,还是用神山撒谎,只为救姬珩。
第32章
江放策马城下,楚军斥候早在关注北戎动向。
姬珩就在城上,遥遥望见为首赤马上的人,看不清脸孔,但从骑姿举止,再远也认得出是江放本人。
姬珩微微一笑,吩咐,“开城门,迎接庆侯。”
封闭近月的云城大门从内打开,江放停也不停,纵马入内,见姬珩不带左右人等,慢慢走向他。
已到暮色四合,残阳如血,这座孤城更是硝烟痕迹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