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我确是为了商谈此事而来,只是其中内情若为旁人知晓,只怕会引得人心不安,故而想先行和您商量对策。”
“人心不安……莫非是盘古阁下那边有何不妥么?”
风伯心念电转,很快明白了他话语背后的含义,苏巽也肃然颔首,语气显得颇为沉重:“正是如此,以盘古阁下的能力,数年内培养出另一支训练有素的组织并不算难事,他若有心整肃玄霄阁,大可暗中联络或者率兵卷土重来,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偏安一隅,直到覆水难收之际才为我们提供避难之所。”
“但若是盘古阁下不愿违逆众人的意愿,便刻意等到局势无可挽回时再伸出援手,这样一举救同僚于水火,更能笼络人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面对风伯的质疑,苏巽只蹙眉摇了摇头,叹息道:“纵然您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对天吴的为人你我再了解不过……倘若当初盘古阁下真与他在玄霄阁的发展上产生了激烈冲突,甚至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以天吴的气量与城府,难道他能放盘古这样一位惊艳绝才安然离开?”
“这……”风伯的神色顿时惨淡下去,一时无法应答苏巽的问话。
据他所知,天吴素来杀伐决断,处事刚戾,这类行事风格虽然极大推进了玄霄阁的发展壮大,却也往往被其他高层所诟病。以他眼中掺不进一粒沙的刻薄性情,如果那年当真与盘古彻底决裂,他定然将对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盘古阁下也不是等闲之辈,想来他即使没能逃脱天吴的毒手,也应有自己的应对之法,”苏巽缓缓摩挲着下颌,神色变得有些难以捉摸,“只是即便关系亲厚如我,也与他断绝联系多年,玄霄阁生死存亡之际更是未见他现身,若非身不由己,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缘由。”
“那如若我们不以枫潞城为目标,此行又该前往何处呢?”
苏巽悬着的心终于为风伯这句话而尘埃落定,面上不由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阁下有所不知,相较于枫潞城这一弹丸之地,齐国国都绍阳城显然是更好的去处。况且,玄霄阁中毕方、影蛇与离珠乃齐国平昌军中地位超然者,其中毕方更是平昌公之子。想来有他的倾力引荐,加之如今梁国兴兵在即,齐国亟需壮大军备,玄霄阁的加入无疑会成为巨大助益。”
他并不是无的放矢,早在前往皇宫之前,段云泱便与他郑重商讨过此事。若不出意外,原本应由段云泱本人一力促成,然而此刻他中毒昏迷,便只有将此事交由自己。
苏巽心头不禁泛起丝丝苦涩,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支撑到段云泱醒来、众人面见平昌公的那一刻,为今之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唯有将一切告知风伯。他在阁中德高望重,想来争取到了此人的支持,将眼前数十名阁众收编军中并不算难事。
“若当真如此,我们前往绍阳城也并无不可,”风伯长叹一声,目光变得悠远而怅然,“只是这未免又违背了玄霄阁的初心,天吴与梁国联合便遭到众人唾弃,此番我们投奔齐国,行事又与他何异?”
胸间漫上汹涌的咳意,苏巽身子微晃,急忙后退半步扶住巨石站稳,捂嘴闷咳了几声,手指不着痕迹地拭过唇角,这才沉声道:
“玄霄阁的设立乃为了苍生安宁,如今天下和平,最大的变数便是梁国的穷兵黩武,倘若能联合齐国制止战争,何尝不是美事一桩?更何况待此间事了,玄霄阁大可在毕方等人的庇护下全身而退,不再参与攻城略地之事,这样一来,也不算与阁规有悖,是也不是?”
风伯抿唇点了点头,皱眉思索了半晌依旧不置可否,神情却比先前放松了不少。苏巽见他似乎对丰厚的条件颇为心动,索性乘胜追击道:“此事并不急于一时,您大可慎重考量其中利弊,定下主意再与我细说。”
“如此……也好,让我先考虑考虑吧。”
此举毕竟有些风险,众人能否成功融入军中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倘若未来当真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能否顺利脱身同样并非易事,他必须对此细致斟酌,于是向苏巽颔首示意,缓步向营帐走去。
苏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觉得一阵头晕无力,急忙抵紧石壁不至于软倒。
颤抖地喘息着,他好不容易忍耐住骤然降临的头痛耳鸣,等到尖锐的痛楚渐渐散去,这才缓缓张开左手掌心,只见洁白的肌肤上一片鲜红晕染,说不出的诡艳森然。
好在方才风伯心神不宁,他又掩饰得及时,这才险之又险地瞒住了自己的伤势。此刻一切尚无定数,至少在段云泱恢复之前,他必须稳定住眼前局面,将众人顺利送入齐国。
取出巾帕拭去手中的痕迹,他略为调息平复下翻涌的气血,也跟随在风伯身后快步走下坡去。
远远望见风伯与苏巽一前一后从巨石处走出,叶知蘅踌躇了片刻,还是按捺下了前往查看的冲动。毕竟苏巽伤重至此,若非使用了特殊方法,绝不可能行动如常。
可是自家大人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若是打定了主意不愿让他知晓,他纵是使劲浑身解数也不可能找到答案。为今之计只有从元若拙身上入手,可这小子自从疗毒那日后便一直避而不见,眼下更是忙于照顾各类伤患,连个人影也寻不着。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在心底暗暗决定,不论如何也得逮住元若拙问个清楚。
心绪烦闷,他索性来到一处无人的草坡坐下,摆弄起手中的傀儡丝。
半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唤:“叶兄,冒昧打扰,不知眼下你可方便与在下谈谈灵媒傀儡之事?”
叶知蘅闻声回头,见来人是玄霄阁的那位傀儡师,便向旁侧挪了挪让出一片空地,裴殊见他并不显得如何拘谨,便也施施然一撩衣袍下摆坐下,轻笑道:“既然叶兄不吝赐教,在下也理当自报家门,我名唤裴殊,是齐国绍阳人士,少时师从制械傀儡大师宋英门下,后来与小侯爷他们共同加入玄霄阁。”
“你是齐国宋大师的弟子?宋大师算是制械傀儡界的大能,多年前也与我叶氏家族交好,她的弟子定然不同凡响,否则你又如何能年纪轻轻,便担任了玄霄阁玄枢部首领之位?”叶知蘅微微一笑,神情间颇有些赞许的意味,“不知宋大师近来状况可好?”
“老师一切都好,感谢叶兄挂心,此次正好一道前往齐国,我还希望将你引荐给老师,交流一番傀儡制作的心得。”
见叶家竟然与宋英颇有渊源,裴殊自然是喜不自胜,他自幼痴迷于傀儡制造,可近年来越是研究得深入,就越发对制械傀儡沉重笨拙的问题很是介怀。倘若能与灵媒傀儡的铸造高手交流体会,或许在未来能有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的可能。
“不妨事,距离我们抵达齐国还需一段时日,此事那时再议不迟。”
叶知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并未立刻同意裴殊的请求。他此刻挂念着苏巽的身体状况,尚且无暇考虑安顿之后的种种。
更何况,他叶家饱受觊觎秘术的傀儡师迫害之苦,眼前这人虽然看起来性情质朴,醉心铸造,却保不准他身后的势力究竟有何企图,不论如何,他还是徐徐图之,万事小心为上。
作者有话要说: 照例摸摸我苏苏,以及作者官方保证,裴殊小盆友真的是好人,知蘅你不要担心~
求收藏点击评论嗷嗷嗷~
第46章 苍雪
裴殊见叶知蘅并未明确拒绝自己的邀请,心知尚有转圜的余地,此行也算达成了目的。见夜色已深,他于是请辞离开,叶知蘅在原地沉思片刻,也轻叹一声,起身返回营帐之中。
毕竟明日便是翻越雪山的巨大挑战,众人并未携带太多保暖御寒的衣衫随行,只能尽快通过冰雪覆盖的地段,前一夜的休息便显得极为重要。
心脉处的创口灼痛不止,苏巽辗转到深夜才昏昏睡去,五更时分又被胸口强烈的闷痛惊醒。不愿打扰到身边安睡的阁员,他强忍住咳意,蹑手蹑脚走出营帐,坚持着走到数十丈开外的小溪边,才扶住水边的一截枯木咳嗽起来。
缚灵术无法阻碍身体上伤势的恶化,他前胸的刀口来不及仔细处理,此后又反复受创,时不时便会渗出脓血。
咳嗽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止歇,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晕耳鸣了好一会,才勉强拾掇起几分力气,开始处理心口处的伤疤。
昨夜更换的纱布已被血液染透,他咬牙一层层揭开,只见原本被匕首刺入之处已经变得发黑,不断有血液渗出,想来是含有化生散的毒血未能被身体吸收,反而持续腐蚀着伤口。
他从怀中取出金疮药,竭力控制着剧痛引发的颤抖,将药粉撒落在伤口上。
毒血一经接触到药粉便呈现沸腾之势,苏巽只觉得一蓬烈火从怀中猝然爆发,裹挟着淬毒的利刃深深插/入胸膛,忍不住呛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他昏迷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悠悠转醒,神思迷蒙了片刻,缓缓支起身来,取出提前备好的洁净纱布将伤口重新包裹。随后他来到小溪边洗净身上的血迹,确认周身没有明显的血腥气味,便掩埋好染血的纱布,沿着原路慢慢走回营帐附近。
此时他了无睡意,寻思着一个时辰后便是天光大亮,索性也不再返回帐中休息,而是径直走向山坡,来到一处矮小的一人帐前,掀开门帘钻了进去。
这是段云泱的营帐,鉴于吸收毒素的过程漫长,且容不得外力干扰,他一路上被安置在改良后的傀儡轮椅中,由两名墨棠小队的杀手随身保护。
他之前身上多处受伤,化生散的药效遍布周身,甚至侵入了头部经络,是以自从受伤昏迷,他竟是一次也未曾清醒过,始终蹙眉昏昏沉沉地睡着,似乎在梦里也不得安生。
帐中光线很是昏暗,但苏巽对段云泱何等熟悉,纤细手指不偏不倚地抚上那人浓密的眉,顺着英挺的鼻梁滑落,停留在唇瓣处温柔摩挲,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侧耳贴近他的胸膛,感受着那渐趋稳定的心跳与呼吸,他在极致的喜悦与感念中几乎要再次晕去,双眼不自觉地噙了泪,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勾勒,最后在段云泱的衣襟上凝结成一泊淡淡的湿迹。
“云泱,我已经向风伯表明了你的身份,若一切发展顺利,不出十日我便能将他们带往绍阳城中。具体事宜我也提前知会了裴公子和凌姑娘,倘若你那时身体未复,有他们向平昌公禀明事实,想来玄霄阁员融入军中并不算难事。”
“不过……我怕是不能在绍阳城逗留太久,盘古在之前的密信中留下了联络地址,指明让我独自前往。他此番行事风格与以往大为不同,我担心他的安危,所以……很抱歉,不能留下继续陪着你。”
“我的时间不多了……云泱,缚灵术的效力越来越弱,即使有焰灵丹的加成,我也能感受到伤势恶化得越来越快,好在过不了几日就能到达齐国,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发现我的异状。”
“对不起,若你还清醒着,只怕会气得不愿再见我了吧?这样也好,省得我一身病骨支离教你看着生厌,等你回到齐国,有了平昌军的庇护,也不必再面临这种生死关头。加上玄霄阁的助力,想必即使黎晟与天吴当真发动攻势,齐国也能与之抗衡……”
“如此,即便那时我已在九泉之下,想必也能安心……与你相守这段时日,已经了却了我最大的心愿,从小所渴慕的一朝得偿,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若我不在了,记得好好保重自己。”
话音忍不住含了哽咽,酸涩的滋味堵在喉咙间,冰冷的血液和苦痛的情愫在胸口灼烧,剩下的音节断断续续再难成片。
默然垂泪半晌,他抬手拭去眼角湿痕,正欲起身离开,手腕却冷不防被人一把握住。
“……云泱?”
苏巽刹那间心跳如擂鼓,以为段云泱在这番剖心之语后清醒过来,却没想到那人依旧昏迷不醒,握住他手腕只怕是下意识的动作。
极轻极冷的叹息逸出嘴角,他不知心中是怅然还是庆幸,若段云泱当真醒来,只怕自己苦苦隐瞒的一切将立刻暴露无遗;而此刻他依旧沉睡,或许有些话语,再也没有当面告诉的机会……
想来还是自己太贪心,即便是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也算是苦心孤诣从巍巍天意手中偷来的,眼下段云泱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怕正是对他贪心不足的惩罚。
眼睫轻颤,苏巽微微倾下身,垂头含住段云泱的唇,极尽温存轻柔地吻了上去。唇齿间弥散开泪水的咸涩,伴着淡淡的血腥味,凝结成浓郁到化不开的悲怆。
情深不寿,一吻成殇。
良久,苏巽喘息着撑起身体,动作轻柔又坚决地将段云泱的手指从手腕上移开,再细致地为他掖好被角。
似嗔似怨地凝视着那人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眼光,撩起门帘走出营帐。
不久耀眼的金乌便从山的那一边灼灼升起,为苍绿的森林镀上一层暖黄的轮廓。众人很快从沉眠中清醒过来,迅速用过早餐,收拾好行装,便开始朝山顶的方向攀登。
很快他们便越过了高山灌丛与草地,进入了雪线之下的高山荒漠。随着海拔上升,气温逐渐减低,众人身上的衣物已不足以抵御侵袭而来的寒意。
见状,叶知蘅加快脚程,来到队伍前端的苏巽身边,逼音成线道:
“大人,距离手钏爆发已经过去了四日有余,现在它储备的能量应已基本恢复。晶石引爆后,手钏中原有的能量禁制被打破,原本只能覆盖您周身的能量范围,已经能扩展到身周百米左右,抵御外界冲击绝无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