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巽莹润的眸子眨了眨,面露疑惑之色。他与段云泱的关系,季明渊不可能不看在眼里,究竟有怎样的事,连他也要蒙在鼓里?
他尚自有些纠结,段云泱却不愿教他为难,俯身在那光洁的前额上印下一吻,温柔道:“没事,不必顾虑我,你与前辈细说,我先去找小殊他们谈谈雷霆罡的事。”
“嗯。”苏巽微微一笑,伸手送上一个拥抱,目送着他向门外走去。
确认四周已经无人,季明渊轻咳一声,沉声道:“如今黎晟行事如此疯狂,想必梁国日后定有大乱,届时你预备如何自处?”
他这问题显得莫名其妙,苏巽疑惑地挑了挑眉:“前辈何出此言?我加入玄霄阁的初衷,正是为了天下苍生,倘若能推翻黎晟荒淫无道的统治,自然是功成身退了还他们一个清明天下。”
再者说,他早已与段云泱约好,待一切尘埃落定,两人就远离这世间纷扰,寻一处世外桃源过枕石漱流、闲云野鹤的生活。
又怎么会对所谓的权势有半分留恋呢?
季明渊眉关紧锁,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回答,神色有些挣扎,半晌才咬牙道:“你可知……任何人都能放下一切抽身离去,唯独你不行。”
“为何不可?”苏巽凌厉的眼波扫过来,“前辈,您知道玄霄阁的初心便是远离权势争夺,加之我与云泱情深义重,当然不会继续在这乱世浮沉中纠缠。您这样说,究竟是为什么?”
“若我说你是这梁国国祚唯一的继承者,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这句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瞬间消灭了所有声音。苏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季明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继承者……?”
原来自己与黎晟生来肖似并非巧合,而是血缘关系作祟?那他究竟是谁?
“我的生父,难道不是梁国前相苏瑜棠么?”
这个问题显得很是无力,季明渊望着他骤然苍白下来的脸色,一声叹息不由得逸出嘴角:“原本还想晚些再告诉你,但是眼下情势危急,不得不提前告知。你猜测的不错,瑜棠并非你的生父,你的真实身份乃梁衍帝与婉贵妃的双生子之一,现帝黎晟的同胞兄长,黎珣。”
“婉贵妃年轻时备受圣宠,因此引起了众嫔妃的妒忌,在她的膳食起居上明里暗里动了不少手脚,所以原本聪颖伶俐的贵妃日益变得疯癫痴傻,渐渐失了圣心,直到传出怀孕的消息,才重获圣宠。”
“可天不遂人愿,在贵妃生产的那天,天生异象,祭司生成此乃不祥之兆,倘若当日有双生子降生,必然会招来无穷的祸端。梁衍帝行事素来荒唐,知晓此事后坚持要将一名小皇子扼杀在襁褓之中。贵妃如何能够答允,情急之下只能找到她多年的闺中密友,即瑜棠的夫人,将其中一名皇子托付给她。”
“丞相夫人身体虚寒,多年来一直无所出,因此也欣然应允,将小皇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而贵妃也向外界宣称只诞下了一名皇子,知晓内情的下人也基本处理干净,此事就此无人所知。而贵妃早年便被奸人暗害,经历此事后更加精神不济,身体每况愈下。几年后宫中瘟疫爆发,她因此病势沉疴,不出几年便含恨而逝。”
“双生子容貌肖似,随着年岁渐长愈加明显,瑜棠唯恐你身份的秘密暴露,因此自幼将你藏在丞相府中,不允许你轻易外出。”季明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只是纸包不住火,依然有有心人设法知晓了你的存在,并以此威胁瑜棠为他们做事。瑜棠素来两袖清风,自然不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无论如何不肯答允。他们便设法构陷瑜棠,同时暗中将消息透露给梁衍帝,惹得龙颜大怒,将瑜棠以叛国的重罪下狱,嗣后更是下令满门抄斩……这之后的种种,你理应记得。”
苏巽身子晃了晃,一时难以承受这些复杂而沉重的往事,撑住身后的椅背才立稳了身体。
爱重多年的父亲母亲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而自己一直敌对,倾尽所有也想将其剿灭的,竟然是和自己一心同体的同胞弟弟……
何其惊人,又何其讽刺!
“小苏,我知道问鼎天下的位置原非你所愿,但是……”季明渊的目光晦暗不明,“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流淌在体内的血脉就已经在冥冥之中决定了你的命运。黎晟如此荒唐行事,必然免不了被天下人摒弃的命运。届时梁国群龙无首,能承担起皇权正统之人,非你莫属。”
“前辈,若这是我的责任,我自然不会逃避,”苏巽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我体内的化生散始终没能解除,如今暂且无恙,可一旦体内的真气压制不住,很快就会剧毒发作而亡……倘若来不及整顿河山并找到继任者,又该如何是好?”
“别这么悲观,不是还有药王谷那孩子在么?加之我现在能借助缠影兽显形,你的功夫与我同源,当你内力虚空的时候,我及时加以补足,也足够支撑一段时日……”
说着说着季明渊的语气显得有些黯淡,尽管不愿承认,化生散的毒性他与苏巽都心知肚明。
即使能通过内力压制住毒性的爆发,只要它在苏巽体内逗留一日,就会让他的身体日益变得虚弱,外界内力的输入同样会加剧毒性的反噬,长期依靠这种方法无异于饮鸩止渴。
“前辈,兹事体大,我还需要好好考虑一番……”苏巽嘴角笑意荏弱,眉宇间透出疲惫的意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落实解除雷霆罡的方法,以及加强布防,抵御梁国即将到来的进犯。我会尽快整理好自己的状态,处理好这一切。”
“嗯,小苏我自然是相信的。”
季明渊含笑点头,垂眸望了望自己逐渐变得透明的身躯,意识到缠影兽的幻形期限即将届至,便收去外放的精神力,重新化为魂体返回了玉扳指之中。
在原地静默了片刻,苏巽俯身拾起玉扳指揣入怀里,抱起消耗过度沉睡的缠影兽,缓缓向房外走去。
时间须臾弹指而过,转眼间便到了齐国的新春国宴,尽管有着强敌环伺的阴云笼罩,绍阳城内却依旧是一派的祥和喜庆。
苏巽午间便和段云泱乘车前往平昌公府,与段致远汇合后前往齐国大明宫。自从上次被季明渊附身后,段致远对待段云泱的态度就发生了巨大转变,不仅不再横眉冷对恶语相向,甚至会时不时嘘寒问暖几句,使得段云泱坐立不安,心底微暖,却又显得有些慌乱。
微凉的手指忽然覆上他手背,段云泱回眸望去,只见苏巽向他投来一抹舒心的笑容,心中的焦躁顿时消弭,他报以同样明朗的微笑,将那纤长的手指缓缓扣紧。
作者有话要说: 化生散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w
第85章 国宴
等到众人抵达大明宫, 已经接近申时。大明宫外迎接的内侍通报了来人的身份,随后各位来宾便由卫兵带领着,前往用作会场的锦华殿落座。
段云泱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从进入锦华殿开始就显得神秘兮兮的, 问他也不做回答, 只一个劲儿地笑,末了更是借故溜出了场外。苏巽望着身旁空空如也的座位, 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纵然有心弄个明白, 想必段云泱也不会首肯,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他坐在席位上垂首敛目, 朦胧的日晕漫上面庞, 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将五官轮廓映照得更为深邃, 仿佛一尊玉雕般莹润精致。来来往往的宾客途径时, 目光不免被这卓然的风姿所吸引,不久更是有一名妙龄女子微笑着上前搭讪:
“这位公子,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此处?”
苏巽闻声抬起头来,只见一名女子俏生生地立在眼前。她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眉宇间还有未长开的稚气。身着一袭耀眼红衣, 身上的饰物也极为华贵雍容, 不似凡品。
这少女能在国宴上随性而为,想必身份极为尊贵,加之一袭红衣明艳招摇, 他略加思索,就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原来是珞珈公主,久闻盛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见他起身敬礼,一双手白葱似的晶莹修长,少女心尖微微一荡,有些羞赧地眨了眨眼:
“你这人倒是聪明伶俐,竟这么快就猜出了我的身份。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有幸结识,公子不妨也自报家门吧。”
“我不过是一介布衣,有幸被挚友邀请至此,鄙姓苏,区区贱名则不足挂齿。”
苏巽无意与她深谈,浅施一礼便不再多言。珞珈公主还准备说些什么,身旁的侍女却悄悄牵扯她衣角,提示宴会即将开始,理应尽快落座。
她拗不过,只得提起裙摆离开,末了心底忍不住感到不舍,频频回头查看,却见对方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处,连眼神也吝啬投来一抹,登时有些气闷,悻悻地坐在了座位上。
这段小插曲结束不久,段云泱就从室外匆匆赶了回来。
似乎因为走的太快,他额角微微见了汗。苏巽抬起袖子在他额上擦拭,他则坏笑着,顺势握住那纤细微凉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你待我这么好,让我如何舍得放手啊。”
“大家都看着呢,小侯爷,您还是注意些自身形象的好。”苏巽的语气一脉平和,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耳根却不争气地发红。
段云泱看着只觉得好笑,哪里肯轻易放过他,趁旁人没注意,伸手揽过他的腰身拉向自己的怀抱,下巴满足地在那一头柔软青丝上磨蹭:
“一会陛下来了就不能这样自由随意了,神仙哥哥,你就允我任性这一回吧。”
“你任性何止这一回……”苏巽瞥他一眼,似嗔似怨,眼波流转间尽是脉脉的温情,将段云泱一颗心化为涓涓春水。
小半个时辰后齐国国君及皇后到达殿中,晚宴随即开始。登上宴席的菜品种类丰富,色香味俱全,荤素搭配适宜,望上去便叫人食指大动。
尽管齐国地处西域,奈何国宴财大气粗,依旧快马从东海运来了鲜虾活蟹等一系列海味。
段云泱从银盘中执起一只蒸螃蟹,手指灵活地剥开了淡红的硬壳,捋出雪白的蟹肉放在苏巽碗中。苏巽笑眼弯弯,将碗中的蟹肉均分做两份,也将一半放入他盘中。
裴殊坐在二人对面,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有如实质的亲昵暧昧,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一方面对恋爱的酸臭味表达了由衷的嫌弃,另一方面也按捺不住心底由衷的羡慕。
也不知他和凌珂,何时才能有这样一天啊。
等到众人酒足饭饱,齐帝在龙椅上微微一笑,饱含深意的目光悠悠转向了身边的珞珈公主:“珈儿,坐在左首第二桌的就是平昌公段致远的独子,惊羽侯段云泱。你觉得他怎么样?”
珞珈公主的目光只是蜻蜓点水般掠过了段云泱,随后停留在他身边的另一人身上,脸颊有些发红:“……确实面如冠玉,一表人才。”
齐帝哪里知道自家女儿所说的和自己所指的压根不是同一人,见对方从善如流,也毫不迟疑地说出了后话:
“那,如若父皇将你许配给他,你意下如何?”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此周边的官员贵族都听了个分明。
段致远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复杂,他毕竟为齐帝征战沙场多年,如何不知道他这一举动背后的含义。
即使他多年来鞠躬尽瘁,只怕平昌军依旧逃不过功高震主的命运,无论如何帝王也无法对自己放心,一定要经由亲缘关系的牵绊来求得心安。
只是……云泱怕是不会轻易首肯吧?
“父皇,您说笑呢吧?”珞珈这才反应过来齐帝意欲何为,急忙告饶道,“女儿刚及笄不久,还未考虑终身之事,段小侯爷长了女儿接近十岁,怕是不妥……”
“云泱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与你也自幼相识,更是齐国少有的青年才俊,”齐帝对她的抗拒置若罔闻,“再者说女孩子年幼些又有什么要紧,如此也更利于夫妻之间琴瑟和鸣,岂不美哉?”
齐帝与公主的对话很快传到了段云泱耳中,他英眉一挑,就要起身拒绝,苏巽急忙按住他手掌,示意他不要冲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何尝不明白陛下此举背后的含义,可是阿巽,我不想委屈你半分。”
段云泱浅淡一笑,温柔回握住他的手掌,随即转过头,朝齐帝拱手道:
“多谢陛下美意,可微臣已有意中人,此生非卿不娶。且臣自知形秽,配不上公主金尊玉贵之姿,还望陛下三思。”
齐帝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会一口回绝,面上的笑意险些挂不住:“意中人?莫非这数年来云泱在外游历,有什么朕所不知的红颜知己不成?”
世人皆知,珞珈公主乃齐帝的掌上明珠,段云泱这番回绝无疑触了他的逆鳞。在场众人都暗暗为段云泱捏了把汗,他却对暗藏的危机全无察觉一般,云淡风轻地笑道:
“他是臣自幼一见钟情之人,中间臣受奸人蒙蔽忘记了他,如今重拾记忆,他又几次三番救臣于水火,更是不惜舍命将臣护送回齐国,此等大恩大德,刻骨深情,臣没齿难忘,也绝不会辜负。”
“珞珈公主自然是世间顶好的女子,可微臣眼中的世界太狭窄,只容得下他一人。纵然世间繁华,弱水三千,也只能取那一瓢。”
“世上最为铭心刻骨是情,最为蛮横无理也正是情。还望陛下宽宥,恩准了臣这份拳拳心意。”
他这番话不可谓不大胆,众人听得咋舌,齐帝却似乎心有所感,神色刹那间变得迷惘悠远。他年轻时何尝没有过这样一段往事,正是韶光美好时,与现今的皇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是因为力排众议始终坚持,才有了如今的琴瑟和鸣,锦绣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