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是我托客栈老板娘去布庄买的成衣,可能尺寸不太合适,待、待……”
燕飞霜吞吞吐吐,鼓足勇气看了萧绝一眼,对上他的目光,又急忙避开。
“谢谢。”
萧绝适时化解了她的尴尬,起身来到桌旁,摸了摸托盘里的衣裳,假模假样地说:“燕姑娘有心了。”
来前,燕飞霜做足了心理准备。
她以为萧绝先前那般冷漠,此番也定不会给她好脸色,可没想到,萧绝竟如此和颜悦色,还对她说了谢谢。
“该道谢的人是我,”燕飞霜绞着袖口,道:“若非公子出手相救,飞霜早已命丧黄泉。”
萧绝坦然自若:“举手之劳。”
“那公子的伤……”
“无碍,只是皮肉伤而已。”
萧绝撩起眼皮看她依旧满面忧色,径自脱下一只衣袖,修长有力的手臂连带线条精致的肩膀都暴露在空气中,从燕飞霜的角度看去,甚至能隐约看到他半侧的胸口。
白皙结实,却又遍布鞭痕的胸口。
燕飞霜脸颊绯红,想挪开视线,却又忍不住要多看一眼。
“公子你……以前受过很多伤吗?”
“还好,”萧绝应得轻描淡写,侧过肩膀把伤口给燕飞霜看,“劳烦姑娘帮我上个药,我自己不太方便。”
“哦哦,好。”
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燕飞霜便坐在他身边,将金疮药小心仔细涂在伤口,还不时抬眼观察一下萧绝的表情。
期间目光对上,她脸色更红,慌乱挪开视线,又觉得心虚,她便飞速转动脑子,找到了个话题打破这种磨人的沉默。
“公子,你之后有何打算?你屡次出手相助,飞霜感激不尽,我……我想邀你……”
她咬咬嘴唇,欲言又止。
说到底,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她这样贸然邀请萧绝去自家做客,对方会答应吗?
“哟,我来得是不是不凑巧,打扰你们了?”
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把燕飞霜从自我纠结中拯救出来,来人嘴上说着“打扰”,脚下却没有任何犹豫,迈进了房门。
萧绝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傅少御也在桌边落座,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落在萧绝半敞的衣衫上,挑了挑眉。
燕飞霜道:“傅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我有事对你和萧公子说。”
她想,单独邀请萧绝太过突兀,若带上傅少御一起,便顺理成章了。
“下月初十就是我哥的成亲礼了,我爹定是要邀请傅大哥去府上喝酒的,不如你和萧公子一起去上冶吧,我……”燕飞霜瞄了萧绝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道:“我也想借此机会,好好招待下萧公子,以报救命之恩。”
“你哥?”萧绝问。
“我亲哥啦,不是表哥。”燕飞霜以为他误会是施奕成亲,解释道。
萧绝敛眉不再多言,傅少御看看他,还是没忍住探身帮他把衣衫拢好,遮住那片胸口风光,才问燕飞霜:“成亲都邀请了哪些宾客?你知道吗?”
燕飞霜道:“左不过是江湖上那些人。”
傅少御沉思片刻,点头道:“我本打算去平川沈家庄一趟,但估计到那里,不日又要动身去上冶。”
见他态度松动,燕飞霜立刻劝道:“那就干脆跟我直接回家嘛,反正我哥成亲,沈伯伯还有我姨丈他们肯定都会来的,到时候你再跟他们回禀踏仙阁的事也不迟。”
她说的姨丈,也就是施奕的父亲,丹阳派掌门施正平。
傅少御偏头看向萧绝:“你意下如何?”
这语气,自然得好像他们两个本就是同路人,以后要往同处去。
萧绝瞥他一眼,没搭理他。
他昨日费尽苦心自导自演那么一出,就是要等燕飞霜毫无心防对他发出邀请,他没理由放弃这个机会。
“会不会打扰到贵府办喜事?”萧绝看向燕飞霜,问。
燕飞霜喜不自胜,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会不会!到时我让管家专门收拾出一间院子给公子和傅大哥住,你们只管安心住在府上就成!”
她越说越激动,生怕萧绝反悔似的,起身往门外跑:“我去告诉表哥,让他也一块去上冶!”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没影了。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傅少御单手托腮看着萧绝,也不说话。
“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你突然对霜妹转了性子,是看上她了还是另有所图。”
萧绝起身,居高临下睨他一眼,道:“无聊。”
他解开衣带,丢在傅少御的头上,毫不客气地撵人:“滚出去,我要换衣服。”
“现在知道避嫌了?我看你方才当着姑娘的面,脱得很是坦然。”
傅少御一挥袖袍,只听“砰砰”两声,强劲掌风将那两扇半掩的房门重重关上。
“脱吧,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想脱几件都成,不必避讳。”
萧绝盯着男人嵌满笑意的双眼,面无表情地将身上的两件衣服依次脱下,然后,他注意到对方的面色逐渐沉下去。
“我好看吗?”他学着男人在山上的口吻,调侃地问。
这下,傅少御彻底笑不出了。
第14章 冰雪消
之前在山洞中,傅少御已见过他的满身伤痕。
只是现在萧绝披一身明灿艳阳立于窗边,冷白的皮肤似剔透美玉,衬得胸口那些狰狞鞭痕愈发触目惊心。
傅少御坐在阴影里,点漆墨瞳蕴着不知名的危险。
“怎得不答?”
萧绝嘴角牵起一抹讽刺。
“莫非是我这些伤疤过于恶心,让傅大侠没办法装模作样说一句违心的‘好看’吗?”
傅少御眸色更沉,将托盘中的新衣扔到他身上。
“穿好,别再病了。”
萧绝摸摸新衣柔软的布料,忽然泄了气。
他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但自从遇上傅少御,他总是情难自制。往往大脑还未深思,那些带刺的话就已脱口而出,非要扎得对方为他变了脸色,才能满足。
就像此刻这般。
没意思。
他背过身去,旋衣披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想转身,却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别动。”
一只手拂上他的后颈,指尖刮过皮肤带起一阵颤栗,散乱长发被傅少御拢在手中从衣内拿出来,他听到傅少御问:“疼吗?”
萧绝一怔,竟恍惚不知他是在问自己的头发还是那些鞭伤。
傅少御绕到他面前,给他拢好衣襟,系好衣带,动作自然亲昵,瞧不出半分局促。
迟迟未等到答案,傅少御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追问道:“你的伤,疼不疼?”
萧绝喉头发紧,竟说不出那句“与你无关”。
这么多年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没谁会关心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会不会疼。
“刚才还伶牙俐齿的,怎么这会儿哑巴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傅少御抬起一只手伸向他的脸,萧绝的目光随之轻移,在男人指尖距他咫尺之遥时,他偏头要躲,后颈却被握住。
“别动。”
温热的指尖轻轻一勾,萧绝眨眨眼,视野变得宽阔,不太适应阳光的左眼虚虚眯了片刻,才彻底睁开。
那抹勾人的幽蓝色,映出了男人英挺的轮廓。
萧绝垂下眼睫,闷声道:“你做什么?把布条给我。”
傅少御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一缕碎发贴附在萧绝的眼睛上,傅少御轻轻一吹,发丝被吹离了轻颤的睫毛。
然后,萧绝看到男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黑色眼罩。
“赔你的。”
傅少御帮他把眼罩戴好扶正,退后两步倚在窗边,打量着他:“嗯,还是不戴最好看。”
“油嘴滑舌,最讨人厌。”萧绝轻嗤,语气却比以往都要软。
傅少御笑笑,上半身后仰探出窗外看了看,随即站直身体对萧绝说:“那我不扰你了,好好休息。”
他翻窗而出,几个起纵,跃到对面屋顶,紧接着消失在萧绝的视线中。
萧绝摸了摸左眼上尤带着那人体温的眼罩,关上窗,回去继续睡了。
许是高烧一场又连夜奔逃做戏太累的缘故,这一觉竟睡到了月上柳梢时。
窗虽关着,但挡不住天际皎洁的月色,萧绝望着窗口怔怔出神片刻,才起身盘腿打坐,刚运行不过一个小周天,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萧公子?你在吗?”
是燕飞霜的声音。
萧绝本不欲理会,又听到她在门外小声说:“好像也不在,是不是他和傅大哥一起出去了啊?”
施奕道:“那我们出去找找,半个时辰后在客栈门口会合,你……”
话还没说完,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不在我这。”萧绝见这两人眉间笼上愁云,凉声道:“他又不是三岁稚童,你们还怕他走丢了不成?”
“临泉镇离不至峰还不算太远,我是担心傅大哥遇到踏仙阁的人。”
施奕此话一出,燕飞霜更加沉不住气。
“还是出去找找吧,反正这座小镇就这么一条街,咱们分头找,不出一炷香就能把这里找遍。”
“嗯。”
两人说着往楼下走去,萧绝想,既然要做戏,就得做得情真意切,他便勉为其难带上寒霜一同去找人。
长街贯通小镇南北两端,他们三人兵分两路,将长街来回走了两遍,还不忘向过往路人打听,但始终没有消息。就在施奕兄妹二人商量着要不要出镇去找时,傅少御回来了。
他披着一身月色,从暗影中走来,远远瞧着,自有一股阴鸷孤绝的气场。
可走到近处,看清了他的容颜,又令人感慨他气度非凡、风姿卓绝,不愧是名满江湖的侠士君子。
明明是两种矛盾的气质,却在光影明暗中,无比融洽地糅杂在一起。
“傅大哥!”燕飞霜急切地跑过去,“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了。”
“怎么都站在这儿?赏月吗?”傅少御笑问。
燕飞霜解释道:“我们方才遍寻不到你,特别担心你是遇见踏仙阁的人了。”
“啊,抱歉,”傅少御跨上台阶,自然拂开姑娘的手,“只是午后睡不着,出去散了散心。”
“没事就好,”施奕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傅大哥还没用过晚饭吧?我去吩咐客栈备些饭菜,一起用吧。”
“好。”傅少御点头,待施奕兄妹二人相继转身走进客栈,他才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绝,问:“为何这样看我?”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萧绝开门见山地说。
血腥味很淡,被微凉的夜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那两人闻不出来很正常,可萧绝常年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对这种味道极其敏锐,傅少御一跨上台阶,他便感觉到了。
傅少御抬起袖子闻了闻,挑眉问:“你是小狗吗?”
萧绝面露不悦,正要出言相讥,傅少御忽然靠过来,以手掩唇,悄声对他郑重道:“不瞒你说,我刚刚鞭尸去了。”
萧绝一怔,侧眸看他时,又见傅少御唇角微翘对他说:“不逗你了。其实是遇见两个踏仙阁的门徒,我怕暴露你等行踪,便将他们引去镇外树林处理掉了。”
这两句话似真似假,教人捉摸不透。
傅少御也不再多作解释,长臂舒展搂住他的肩膀带人往客栈里走:“我先去换件衣裳,免得坏了与你共餐的好心情。”
四人在二楼雅间临风赏月,施奕不无遗憾地说:“月色雅致,又有故交新知在侧,可惜没有好酒助兴,辜负了此等良宵。”
“等到了上冶,表哥还怕没有好酒吗?”燕飞霜笑道,“咱们明日动身,顺利的话不出三天就能到我家了,在下月初十我哥成亲之前,你们可以天天把酒问月。傅大哥、萧公子你们到时候一定要尝尝我爹亲手酿的桂花酒,保准你们喜欢。”
傅少御客气道:“燕伯父不愧是一方风流雅士。”
正支着脑袋看向窗外的萧绝忽然笑了一声,引得三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萧绝恍若未察,修长手指把玩着茶杯,面上笑意被月色蒙了一层浅淡的薄雾。
纵然大家同桌而坐离得很近,可他却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疏离落寞感,好像风一吹来,他就要御风而去了。
“秦客当楼泣凤箫。宫衣香断,不见纤腰。”萧绝眼波流转,扫向对面的燕飞霜,弯了弯眼角,“令尊‘月泣凤箫’雅名盛传,在下特别期待能品一品他的手艺。”
燕飞霜被他眸中倒映的月色迷得转不开眼,脸色绯红,点了点头。
傅少御在桌下掐了萧绝的大腿一下,随即起身握住他的肩膀道:“好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辰时出发。”
施奕兄妹二人连声答应,待雅间内只剩他们两个后,萧绝一把拍开他的胳膊,起身也要走,却被傅少御卡在桌椅中间。
“又要做什么?”萧绝问。
“这话该是我问你,你千方百计想进燕家所为何事?”
傅少御将人挤在墙壁上,萧绝的腰抵在窗沿,夜风从身后扑进来,将他柔软的发丝吹向面前敏锐的男人。
“这个跟你无关。”
萧绝眉眼间浮现出一丝不耐烦,白日里才对男人生出的那点好感正在消失。
傅少御低声道:“我可以不过问,但你不准对燕飞霜动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