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唐筠叫他“岑大哥”,那想来是魔教右使岑不语了。
眼下他没戴面具,样貌算得上俊朗,只是有一道伤疤自他左额斜下划过眉梢,没入鬓角中,不笑的时候显出几分凶煞。
萧绝想起自己曾和他交过一次手。
那次唐筠大闹燕家婚宴,就是这个一身黑袍的岑不语帮助他脱逃的。
岑不语见他在打量自己,坦荡地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教主夫人”,赤雪和褚风噗嗤一声笑出来,在旁边跟着起哄。
连不迭的“教主夫人”,听得萧绝耳朵根子发痒发麻,脸色肉眼可见得变红了。
他又羞又恼,但心里又有一丝被认可接纳的甜蜜,发不了火、挂不住脸,他只能转头瞪了傅少御一眼,拂袖而去。
傅少御赶紧去追人,结果意料之中的,被关在了门外。
当天晚上,他都没能进去和脸皮薄的小哑巴共度良宵。
教主郁闷死了,不知萧绝什么时候才能消气。
翌日启程回塞北,萧绝策马在前飞驰,扬了傅少御一脸的灰尘,唐筠驱马行近些,好奇地问:“公子如何招惹这位祖宗啦?咱们不妨交流下经验。”
傅少御幽幽瞥他一眼,说:“看来你身体已调养得差不多了,回去自觉领罚。”
唐筠一怔,讪讪笑道:“当我没问,当我没问。”
一行人乔装打扮,装作寻常商贾出行北上,途经许多茶肆酒楼,一路上听了不少江湖新鲜传闻,议论度最高的自然是那场中原武林对踏仙阁的全力征讨。
现在江湖人人皆知,半月前的一场大火把踏仙阁烧成灰烬,崔玉书豢养的所谓“影卫”死的死,逃的逃,踏仙阁一夕覆灭,不可不谓大快人心。
这次正邪之战,正义一方战胜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火灭之后,武林众人在断壁残垣中搜寻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找到傅少御的踪迹。
有人说他定是被踏仙阁的余孽绑去了其他地方,也有人说他应该已葬身火海,烧得连渣都不剩了,真真是天妒英才。
萧绝听了禁不住冷笑。
“凭什么你就是英才,而我却被视为妖孽?”
他明明坏得很,把这群人耍得团团转。
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傅少御,各个都是看戏的神情。
傅少御泰然自若,握住了萧绝的手,认真道:“因为你太特别了,而凡人畏惧特别。”
“啪嗒”一声,唐筠手一抖,红烧肉掉到了桌上。其他人也差不多是同款惊掉下巴的表情。
公子可太会了。
萧绝强行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把手抽了出来,扭过头去继续吃饭。
岑不语悄悄在桌下踩了一脚绝影,朝傅少御努了努嘴,?示意他这个木头人多跟自家教主学着点。
绝影依葫芦画瓢,握住了唐筠的手,好意提醒道:“你最近要清淡饮食。”
又夹了一块肥肉打算往嘴里放的唐筠:“……”
第67章 罪己斋
他们特意避开了沿路各大门派的所在地,绕路北上。
一路且行且歌,逍遥自在,像是一群结伴出游、兴尽而归的旅人。
行至一座山脚下,众人纷纷下马,步行上山。
山门外有一石碑,上刻“春山台”三字,萧绝才恍然明白,此行真正目的并不是塞北的沛都。
“原来魔教的真正巢穴竟在此处。”
赤月教因数十年来行事越发低调,鲜少有人知道其立教所在地,甚至连当今教主姓甚名谁,都是个谜。
“现在整个中原武林恨不能掘地三尺把傅少侠找出来,你为何要在此时回教?你若是现身,宣称是我在大火中奋不顾身救你性命,兴许武林正道看在你的份上,会与我一笑泯恩仇。”
萧绝这几日对傅少御爱答不理,只有说到正事时,才肯分给他一个眼神。
傅少御开怀大笑:“我若有这等分量,定将整个武林拱手送你。”
萧绝轻嗤:“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懒得再同那些人虚与委蛇。现下最要紧的是带你回家,”傅少御长臂一揽,带人入怀,嘴唇几乎咬上那发红的耳朵尖,低声带笑道,“把你绑在我身上。”
萧绝咬牙把他推开,大步往山上走去。
唐筠顺势追上,在萧绝身边开始唠叨他这些日子是如何的忍辱负重、呕心沥血。
托傅少御的福,这两人之间脆弱的朋友情最近得以修复。
左右二使对视一眼,默契地来到傅少御身边,一左一右把他们被抛弃的教主悉心围住。
“教主啊教主,”褚风先开口,“你这次是不是玩脱了?想当初若听了我的劝,演戏适可而止,大美人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
岑不语紧随其后,拍了拍傅少御的肩膀,语重心长:“教主任重道远,不过你可以向绝影讨教一下经验。”
“对对对,”褚风笑着附和,“绝影先前和小唐唐闹得险些决裂,但是你看他俩现在,啧啧啧,浓情蜜意,教人好生羡慕。”
岑不语冲身后的绝影勾勾手指:“快点说说,你是如何求得小唐原谅的,给教主支支招。”
绝影当真仔细思考了一下,最后送给傅少御四字箴言。
——贵在坚持。
傅少御面无表情,让他们三个滚得越远越好。
春山台建造得颇有江南园林特色,多得是奇石珍木,又值仲夏时节,山里百花争艳,暗香浮动,美如世外桃源。
最惹眼的,当属门前的一面山坡。
满坡的松叶牡丹开得热烈无比,在夏日艳阳下被风拂过,淌成一片流动的花火。
萧绝想起傅战风曾对他说过的陈年往事,想来这里就是傅少御的娘亲当年不好好面壁思过,偷溜出来种的那片花田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花开得这样好,也算是她生命的另一种延续了。
“靛青,你带萧绝安顿一下,”傅少御转头对萧绝说,“你先熟悉下环境,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带着褚风、岑不语还有绝影,去了不远处的一座殿宇。
唐筠热心地向萧绝解释:“那是不言堂,是各大舵主、门主汇禀教务的地方。”
靛青笑道:“筠哥哥十年未归,倒是对教中风物记忆犹新。”
“那是,我记性很好的。”唐筠拍了拍胸脯,没有说出口的是,这十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回来。
这是他的家,有他最爱的人。
是他的信念所在。
若非如此,在踏仙阁那样无情残酷的环境中,他根本撑不了十年。
“走走走,带我瞧瞧都有哪儿变了样!”唐筠很是兴奋,拽着赤雪让她做向导,靛青则先领着萧绝去了松叶轩,傅少御的起居之所。
院子里同样种了许多的松叶牡丹,正殿左右各有一间厢房,分别用作书房与浴室。
靛青带他进了正殿,说:“因为公子这几年很少在教中留宿,所以寝殿内显得有些冷清,小绝哥哥若是有短缺物品,只管吩咐阿青便是。”
萧绝点头,打量起这间偌大的寝殿,靛青不再打扰,躬身退了出去。
寝殿坐南朝北,一张雕花木床放在东侧,天青色的帐幔挽在两侧,首尾都挂着红色平安结。
外间一道屏风后,靠着南侧窗下,有一张黄梨木矮几,笔墨纸砚俱全,镇纸下还压着一幅未完成的丹青。
是幅肖像图,但未画五官,仅有身形轮廓。
能看得出来,下笔之人当真是用了心思在画,但苦于没有天赋,画得极丑也就是了。
怪不得未画五官。
萧绝勾起嘴角,坐到矮几之后,取来一支狼毫,想点墨描出傅少御的锋锐眉眼,但砚台中墨汁已干,他又把笔挂了回去。
他无聊地翻了翻几案上的书卷,眼角瞄到身后的画缸,里面插着许多画轴,萧绝随意取来一幅,斜倚在窗下,打开来看。
眼瞳因惊诧微微放大。
那也是幅肖像,不同于矮几上未完成的那卷,他眼前的画中人有着精致的眉眼和略显青涩的少年人轮廓。
顾盼生姿,栩栩如生。
萧绝的手指有些发抖,像是被画中人含带着腼腆笑意的眼睛烫到,他把画轴放到一旁,又把画缸中其余的轴卷一一打开。
到最后,八九幅肖像铺了满地。
每一幅,都是他。
“哟,满地的银子啊,啧啧啧!”支起的窗户下探进一颗脑袋,萧绝回眸,是褚风。
“你怎么来了?”
“没我事了,我就溜出来了。”
褚风嘿嘿一笑,两条胳膊在窗沿边轻巧一撑,眨眼间他已进到屋内,轻巧利落,没有踩到满地的画卷。
他随便拿起一幅,冲萧绝挑了挑眉,说:“你别说,画得真像,不过你现在长开了,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说着,褚风又看到了桌案上那幅未完成的丹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绝眉头微蹙,辩白道:“这不是我画的。”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褚风捧腹笑倒在地,见窗外又有人向里张望,招招手道:“小唐唐你快来快来,看看咱们教主的匠心之作。”
唐筠扒头看了一眼,笑着趴在了窗沿上。
萧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解道:“这是御哥画的,那这些呢?你们在笑什么?”
褚风边笑边说:“地上这些,都是岑大哥画的。”
萧绝蹙眉,满脸的不相信。
魔教右使岑不语有个绰号叫做“铁面鹰爪”,“鹰爪”二字便是说的他右手枯瘦扭曲,且只有四指,这些画怎么可能出自一只有残疾的手?
褚风自然明白他的疑惑,解释道:“别看岑大哥右手那样,但绝对衬得上‘妙手丹青’四个字,这些画像都是当年我与教主从踏仙阁回来后,教主缠着岑大哥,把他关在画室里用了三个月画成的。”
“我作证,”唐筠举手,“当初我交给你的那幅公子肖像,也是岑大哥的手笔。啧啧啧,这么多幅画,岑大哥赚大发了。”
“那可不,”褚风笑道,“当初教主口述,让岑大哥画画,哪里能画得像?修修改改了许多稿,那可不是白花功夫的!”
他捻了捻手指,唐筠好奇地追问:“那这些他要了公子多少银票?”
褚风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我估计不下这个数。”他竖起一个指头晃了晃。
唐筠气愤地捶墙:“那天岑大哥斗蛐蛐还嚷嚷没钱,个守财奴!”
他顿了下,又突然指向褚风,怒而向萧绝揭发事实:“那幅公子画像上沾着的害你暂失内力的药粉,是这家伙配的!”
“嘿!”褚风没好气地瞪他,“咱说画画的事呢,你扯旁的做什么?”
“我必须解释清楚啊,萧绝一直以为是我故意害他,每次见面就要提刀杀人,说到底我是替你和岑大哥背黑锅了呢!”唐筠不服气的说。
“你小子……”
“为什么?”萧绝喃喃道。
“嗯?”褚风瞬间被拉回注意,“什么为什么?”
萧绝沉默半晌,才抬头看他,说:“御哥是以为我死了么?他这些年……都没再去过踏仙阁。”
所以才会找人画这么多他的肖像,这么多年都没有去找他。
褚风和唐筠对视一眼,交换一下眼神,最后还是褚风开口,说:“那个,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我觉得如果我不跟你说这些,依着教主的性子,他这辈子也不会告诉你的。”
萧绝:“什么?”
褚风摇摇头,没立即回答,而是起身朝门外走:“跟我来。”
三人走出松叶轩,穿过曲折游廊和飞亭高阁,最终来到后山一片略显荒芜冷僻之地,竟在仲夏之际显出几分清冷。
唐筠抱着胳膊不解道:“来罪己斋干嘛?”
褚风拨开一片繁茂的足有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一座稍显破败的竹屋赫然出现在眼前,屋前空地立有一块石碑,刻有“罪己斋”三个斑驳红字。
“这里最近几年都没有人来过了。”
褚风绕过石碑推开了竹屋的门,灰尘连同沉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扇了扇风,率先跨入门内。
“看看吧,当年从踏仙阁回来,公子就被关进了这里。”
萧绝环顾四下,弹丸之地,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
他眼尾发红,沉声道:“为什么会被罚?”
“他私自下山,而且还是去了踏仙阁那么危险的地方,把外公气得险些吐血。当年他一心想着把你从不至峰带走,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他绑回来,?他仍不死心,又有几次想逃,被及时发现。”褚风叹了口气,“外公一气之下,就把他关进了这里。”
唐筠悄声问:“关了多久啊?”
褚风说:“五年。”
“嚯!”唐筠一惊,“外公竟也舍得?公子那可是从小就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呀!”
褚风幽幽看了萧绝一眼,叹道:“自然是舍不得,但每次外公心软,来问他悔过了没,两人都要不欢而散。直到有一次外公被气晕了,他才消停。”
少年人的成长,仿佛一夕之间就能完成。
褚风说:“他又自罚在这里住了两年,才肯搬出去。”
萧绝掩盖在衣袖下的双手已紧握成了拳头。
褚风不愿把气氛搞得如此凝重,打趣道:“后来听外公说,咱们傅少侠可是赤月立教以来,在这个小破屋里住的时间最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