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卿说:“爹,这病上了年纪的容易染上,还是我来吧。”
卫敛不由侧目。
之前他看那些资料时,太医院的人也在了解疫情相关。少年的心很细,能够注意到易感人群。
……性子也是真的直。
“你说谁年纪大呢!”徐太医黑下脸。
卫敛开口:“都退下。”
徐太医:“……”
徐文卿好奇地看向卫敛,对这名能制住他爹的青年很感兴趣。
传说中的公子敛,是陛下宠爱的贵君,只比他大三岁。
可那目光清透,并非不谙世事,反倒像是历经浮华过后的通透。
一门心思扑在医术上的徐文卿不能完全读懂公子敛的眼神,但那一个眼神足以安抚人心。
至少周小山在听到卫敛说话的一瞬间就放松了身体。
卫敛近前,温声道:“姑娘,把手给我。”
他声音足够好听。
眉眼也足够温柔。
就算用面巾蒙着下半张脸,周小山也知道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周小山抿唇,因为腿疾而自幼不见外人的她对陌生人总是抱有十足警惕,此刻却小心翼翼而又心甘情愿地伸出了手。
卫敛愈发温柔:“把袖子挽起来,让我看看好吗?”
周小山颤声:“可是……丑。”
周禺山忙道:“小山不丑,小山最漂亮了。”
卫敛温笑道:“这一屋子在我眼里都是丑人,不差你一个。”
周禺山:“……”
一屋子丑人:“……”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你安慰人的方式就是贬低我们吗!
虽然他们确实没有人长得比卫敛好看就是了……
周小山却被这一句逗笑了,低低“嗯”了一声,鼓起勇气把袖子挽起来的同时,又不敢直视地别过头。
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
少女的面容与其他部位都还与常人无异,整只右胳膊却自下而上全部腐烂,甚至能看到蛆虫在蠕动。
这才第二日。
这场瘟疫的传染率其实不算高。比起有史记载的几次重大瘟疫,动辄数百万人染病身亡,此次瘟疫造成的传染只在江州数万人内传播,且后期被传染者几乎都是有接触的亲人。
因为症状太明显,见到别家的病人都远远躲开,死得又太快,来不及传染开人就没了。
可见这个瘟疫的可怕之处。
卫敛神色不变:“张嘴,伸舌。”
周小山听话地张开嘴:“啊——”
太医们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这到底是什么疾病。
“皮肤溃烂,又能传染,许是蛇盘疮,应以清热利湿、行气止痛为主要疗法,取龙胆、生地、黄芩、山栀等药材煎熬……”
“休得胡言。蛇盘疮又不是甚大病,岂会致人死地?溃脓腐臭、舌红少苔,老夫看是热毒内陷证……”
“你也在胡说八道!”
太医们各执己见,快要打起来了,也没能讨论出个结果。说到底这病超出了他们已有的认知,眼下是束手无策。
卫敛对那些猜测充耳不闻,看了看周小山的面色与舌苔,又询问了一些其他症状。
一名太医忍不住问:“公子,您为何不诊脉?”
卫敛问了半天,就是没碰周小山的手腕。
莫不是没什么真本事,不会诊罢?
不怪他们质疑,他们可从未听过公子敛会医术。就算会也是略懂皮毛,哪能跟太医比。
人们对于自己的专业总是抱有信心的。就算自己判断不出个所以然,也不觉得别的“外行”能看出名堂。
卫敛垂眸:“我不碰她。”
他不能保证和病人有过皮肤触碰后会不会染病,自己又能不能在六日死期内研究出药方。
虽然周禺山可以证明不是所有接触过病人的人都会染病,卫敛本身的底子也足够好……可身为一个死劫在身的人,他必须得做到万无一失。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可不代表他就真的认了命等死。
他总得争取一下。
卫敛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有愤怒,也有鄙薄。
更多的是质疑。
人命关天,这时候还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徐文卿又不甘示弱:“那我来。”
卫敛说:“你没用。”
这个劫,只有他能化解。
刚才太医们在一旁讨论的时候他不是没在听,听完就知道有多不靠谱了。
这个瘟疫的症状与他曾在医书里看到的某个症状很像。当时他还想,世上果真有这样的奇症吗?普通医书上没有的东西,师傅给他的都有。
师傅说命中注定与他有师徒缘分,不知是不是为了他命中注定要化这瘟疫之劫。
徐文卿瞪大双眼。
他自小就被称为医学神童,还是第一次被人说他没用!
一名太医语气有些不好了:“那就请公子让开,让臣诊断罢。”
卫敛没回答,平静道:“给我准备一根丝线。”
周明礼忍不住问:“要丝线做什么?”
卫敛低垂眼睫。
“悬丝诊脉。”
第78章 尸疾
悬丝诊脉?
太医们目瞪口呆,一副“我书读得少你别驴我”的神情。
“世上哪有真的悬丝诊脉?”一名太医忍不住道,“医术又不是仙术,外界将它传得神乎其神,事实上悬丝诊脉根本什么都诊不出来!”
所谓悬丝诊脉,便是将丝线一头搭在病人手腕上,大夫牵住另一头,凭借丝线传来的脉象进行诊断,不进行肢体接触。
听起来可真是厉害极了。
不过内行都知道,这就是一个荒谬的传说。他们平日里直接用手诊脉都要再三谨慎,才能保证不出差错。靠一根线能感觉出什么来?
他们更倾向于公子敛是真正的外行,班门弄斧弄到一群太医头上,终于翻车了。
要不是卫敛身份尊贵,他们可能都要当场指出“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哪容得人装神弄鬼,乱说一气。
卫敛轻叹一声。
然后抬眼,淡淡道:“你。”
刚才说话的太医虎躯一震。
他……他什么?
他差点忘了,眼前的人不仅是钦差大臣,楚国公子,更是陛下贵君。
他提出质疑,已算是以下犯上。
若真要发落了他,他也只能认命,但医者本分,他绝不允许公子敛拿人命胡来!
太医露出宁死不屈的神情。
卫敛:“……”
“你近来是否潮热盗汗,口燥咽干,五心烦热?”卫敛却并没有处置他。
太医一愣。
他最近确实是有些心烦意燥……可公子敛怎么知道?
“阴虚火旺。”卫敛继续道,“建议养血生津予以调理,切忌妄施苦寒清热之品。”
太医:“……”
另一名刘姓太医小声与身旁身量发福的胖太医交头接耳:“老张最近是有些上火……”
上火不是疑难杂症,太医院任何一名太医都能看出来。但这也足以证明卫敛确实有两把刷子,并非信口胡诌。
胖太医仍不信邪,不屑一顾道:“巧合而已。常见病症就那么几个,只要读过几本医书,症状对上几条,蒙也能蒙对。”
“你。”卫敛又把目光转向刘太医。
刘太医身子一抖,挺直身板。
卫敛打量他一眼:“近期常感食欲不振,腹胀腹泻,头晕呕吐?”
刘太医微惊,谨慎地问:“那臣要吃什么药?”
他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此问是为考验卫敛。
“水土不服而已。”卫敛说,“过段日子便好。”
胖太医目光一变,老刘昨日确实是出现水土不服之症,去了好几趟茅房,已无大碍。
他才质疑是巧合,就被光速打脸,一时脸蛋涨得通红。卫敛跳过他,接连说出在场几人的病症,都是些小毛病,可都说得很准。
大家都是太医,彼此身为同僚也清楚谁都有哪些毛病,自然知道卫敛所言非虚。
可愈是如此,愈是震惊。
公子敛就只是随意扫了眼,望闻问切只勉强占了一个“望”字,怎么就能把他们的旧疾都说出来?
众人看向卫敛的目光变了。
从原本微微的轻视转为郑重与惊叹,还夹杂一丝不可置信。
“还有你。”扫荡完一圈,卫敛最后把目光投向那胖太医。
胖太医吓得一抖。
他可没病,指他做什么?
难不成他身上有什么他也不曾发现的隐疾?
人们已经潜意识里开始相信卫敛的医术高明了。因为他们身上的这些毛病,换成其他太医也能看出来,却不能这么随意且迅速地看出来。
卫敛盯了他很久,看得胖太医心里直发毛,生怕青年说他命不久矣。
不然为何其他人都只是一眼扫过,独独看了他这么久?
卫敛却又淡淡收回视线:“少吃点,肥胖对身体不好。”
胖太医:“……”
这绝对是在报复他刚才的质疑吧!
不可否认,露了这么一手,卫敛的话在他们心中信服力大大上升。
悬丝诊脉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置信了呢……
“公子,丝线准备好了。”侍卫递给卫敛一根丝线。
卫敛低眸拈起那根丝线,转身面向周小山。
……
看着坐在另一端,手指缠着几根底线静静诊脉的卫敛,太医们不约而同地想,悬丝诊脉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很难以置信……
太神奇了。如果不是公子敛方才的表现太过精彩,他们打死也不信这种玄乎的诊断方式真的有效果。
众人屏息等待片刻,直到卫敛松开手,徐太医不由问:“公子有何发现?”
卫敛解开丝线,只说了三个字。
云淡风轻,又如平地惊雷。
“我能治。”
-
这一声直接把众人炸懵了。
公子敛说什么?
他能治?
他们都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甚至全军覆没的准备了,公子敛怎么一来就搞定了?
这才第一天!
除了不敢信,还是不敢信。
卫敛没工夫多解释什么,备了纸笔匆匆写下药方:“照我写的方子去开药,小火慢熬半个时辰,回来喂她喝下。若是重症病人,同样照此药方治疗,每样各增二钱,再加一味黄连。”
太医们:“……”
这速度太快,恕他们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就能治了!
徐文卿接过药方看了眼,他才疏学浅,没能看出这方子有特别之处。
徐太医抢过方子,神色同样很迷茫。
这张药方在太医之间相互传看,看完面面相觑,不明觉厉。
“公子,这瘟疫到底是什么病?”
卫敛说:“尸疾。”
太医们众脸懵逼。
尸疾是什么?他们从未听过这种名词。
尸体的疾病?
卫敛淡声道:“身躯腐烂,生蛆发臭,正是人死后尸体腐败之相。活人如此,气未断而身已烂,有如行尸走肉。待六日后毙命,全身腐烂一空,不出几日便余下一具白骨,此便是尸疾。”
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人还活着,却出现了死后才有的腐烂症状,就叫尸疾。
但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
“公子从何得知这种疾病?”刘太医百思不得其解,“臣阅遍世间医书,从未听过此怪症。”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卫敛反问,“人外人天外天,你怎知你阅尽了世间医书?”
就算真阅尽了世间,也还有世外。
卫敛听闻此症时,就想起这症状与他曾书上读过的一种怪病极像,待问诊之后,更是笃定。
人对于瘟疫的束手无策源于未知。而当未知变成已知,想要攻克就变成了一件简单的事情。
甘泉寺那和尚的预言没错,只有他可以解决瘟疫。
但这不能让卫敛心头放松。
如果这个预言是正确的,那么另一个预言……死劫的到来……
大概也错不了。
卫敛眉目轻敛。
太医们无言以对。
他们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今之计,唯有死马当活马医。
-
从周禺山家出来,太医们就去准备煎药,卫敛则去了当地的衙门,周明礼也一同跟去。
当下清平县乃人间炼狱,县衙大门紧闭,门口一个守卫也没有,只留下一面鸣冤用的大鼓沉默屹立。
卫敛对身旁一名侍卫吩咐:“击鼓。”
侍卫得令,上前拿起鼓槌,“咚咚咚”开始敲鼓。
鼓槌奋力击打鼓面,一声比一声沉闷,传遍四方。
敲了数十下,大门纹丝不动。
侍卫迟疑:“公子,还要再敲吗?”
卫敛:“继续。”
侍卫得令,继续用力敲了下去。
卫敛在心里默数。
一。
二。
三。
……
十。
十下过后,衙门仍然没有一点打开的意味。
“够了。”卫敛说。
侍卫停手:“公子,里头没人。”
“怎会没人。”卫敛轻轻拔剑,低声道,“不过是……外头百姓等死,里头庸官装死。”
剑光一扫而过,整扇大门被从中劈开,一分为二,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