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礼:“……”
士兵们:“……”
击鼓不能让人开门,那就破门而入。
可以,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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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四字牌匾题于头顶,更衬得跪在地上的父母官格外讽刺。
论起审问犯人、秉公断案,周明礼是这方面的行家。惊堂木一拍,不过三句话,知县就全招了。
清平县知县正是张旭文,曾与卫敛有过两面之缘。第一回是在上元花灯夜,不过那会儿卫敛戴着狐狸面具,张旭文早已不记得。第二回是在御书房,他战战兢兢地面见陛下,大气也不敢喘,白衣青年却肆无忌惮地推门而入,直呼陛下名讳。
令人怎不印象深刻。
他自诩怀才不遇,被发配到清平县这个弹丸之地实在是大材小用。当官前想的是金榜题名,荣华富贵,国家大事皆有他参与;当官后,却来了这犄角旮旯当个七品芝麻官,每日管的净是些鸡毛蒜皮。想象太美好,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击。
张旭文来三天就受不住了,不想着建设此地,而是时刻想摆脱这里,更不会爱这里的百姓。
哪知才来清平县上任一个月,这里就出了幺蛾子,闹什么怪病。张旭文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等反应过来后,第一个想的是——会不会影响自己的仕途?
顾虑再三,他未能第一时间上报。瘟疫之下,他以往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回狗肚子里去了,根本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他选择了逃避。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外面的地狱就与他无关。
而后愈演愈烈,直至脱离掌控。
他便跪在了这里。
周明礼恼怒不已,江州简直是从上到下都烂到了根里。他一声令下,就要将张旭文押入大牢。
卫敛:“且慢。”
侍卫动作一顿。
张旭文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希冀。
他认得那白衣青年。纵然蒙着面巾,可世上少有人的眼睛生得那么好看。张旭文立刻就记起曾在陛下书房中见过此人,似乎很得陛下垂青。
而看这些人都对青年言听计从的模样,不难猜到青年才是话语权最高的那位。
倘若那位开口相救……
也不能怪他迷之自信,他可是受过高人指点的,确信自己一定会逢凶化吉,得贵人相助,平步青云。
眼下,张旭文显然是把卫敛当成那助他脱险的贵人。
卫敛却只是问:“你还瞒了什么?”
从踏入这衙门起,他便感到一丝不祥。
整个死气沉沉的清平县都没有这座衙门带给他的感觉糟糕。
张旭文面色一变。
却是咬死了都不打算说。
他不能说那件事,说出来才是真的永无翻身之地。
卫敛神色微冷,正要逼问,一名少年急匆匆跑进衙门,面带狂喜之色。
正是徐文卿。
“公子的药煎好了!”徐文卿喜不自胜道,“真的有效!周小山服了药后,手臂上的腐烂程度就变轻了,还有恢复的趋势!”
众人俱是一惊,随即便是打心底涌上来的高兴。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有了对症的药,瘟疫的威力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公子真乃神医!”徐文卿双目放光,“公子能不能收我为徒?我很勤快的,打杂跑腿什么都能干!只要公子能让我听些皮毛,就能受益终身了!”
他自小就是天才,毕生追求的便是医学大道。卫敛如今已成了他乃至整个太医院都狂热崇敬的对象。
他们这群人很简单,对滥竽充数者质疑打假,对有真本事的也能立刻捧上神坛。不似官场有些人勾心斗角,瞻前顾后,颠倒黑白。
卫敛对他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再说罢。”
周明礼目光一变,对卫敛也变得敬重起来,竟当着众人的面,单膝跪地,认真道:“公子医术高明,是臣原先失礼了。”
他虽未明面上不敬,内心却的确不屑过公子敛。他为这份轻视而惭愧道歉。
无论如何,只要能救百姓于水火,公子敛便当得起他这一跪。
卫敛扶了一把:“廷尉大人请起。”
很奇怪。当他被众人质疑排挤之时,他并不为此而生气。因他清楚未展露真本事前而强求别人无条件相信自己,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卫敛接受过太多恶意,故而对此反而平静。
而当众人这般真诚感谢他时,卫敛由衷生出一丝欣然。并非是被尊敬爱戴的优越感,也并非是扳回一局的成就感……而是……能够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到别人,从而得到善意的回馈,本就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从前觉得人间并不好,遇见姬越后,他觉得人间也并不那么糟,至少姬越很好。
如今他觉得,人间也并不那么糟。
很多人都很好。
第79章 金子
卫敛的药方有效果,这无疑是当下最喜人的事情。卫敛即刻下令,将附近几个县的病人全部送到清平县隔离,避免疫情扩散,也方便集中治疗。
至于张旭文,则是被丢进牢里关押去了。现下最重要的是治疗瘟疫,暂时没工夫管他。
有了对症的药方,众人满以为此次瘟疫可以轻松应对过去,不曾想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
——另外几个县的病人并不愿意来清平县。
清平县是瘟疫发源地,众人避之不及的重灾区。就连当地百姓都想要不管不顾逃到别的县去,其他县的人又怎会愿意跳入火坑里。
那些外县的病人对此表现出强烈的抵触,都认为朝廷是要派人把他们聚在一块儿赶尽杀绝。
前朝不是没有过先例。瘟疫四起,药石无医,朝廷就会出动军队封城,把疫区所有百姓封在城中活活等死。牺牲少数而保全大数,在史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笔,世人皆道情有可原,可对城中百姓而言,却是最深的绝望与愤恨。
有这么一个前车之鉴,谁敢信把他们集中到一起的政策为的是救他们,而不是舍弃他们?
百姓与士兵爆发出尖锐的冲突。
清宁县关口,一些轻症病人与家属正在激烈抗争,重症病人则被抬在担架上。还有力气说话的都是刚出现症状的病人,患病三日后,他们基本就没什么活力了。
卫敛下令集中病人,士兵们自然依令行事。然而百姓拒不配合,他们只能强制执行。如此一来,更引得群情激奋。
那些人都染了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说什么都不肯走。士兵们也怕感染,不敢靠近,双方僵持半天。
“我们是给你们集中起来治病的!”一名年轻的士兵无奈解释道,“我们是来对付瘟疫,不是要对付你们。”
“大家伙儿别信他们!”一个手臂微微腐烂的三角眼男人愤怒道,“你们这帮人才来多久,哪有办法这么快就对付瘟疫?!我看你们就是想把我们一块儿赶到清平县,好一把火烧死,你们就没病没灾了!”
其他百姓纷纷附和道:“就是!别把我们当傻子!”
“你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根本不把我们百姓的命当回事儿!”
“我呸!”
鉴于江州大部分狗官干的好事,这里的百姓对朝廷的人全然没有信任,即便搬出周明礼的名头也不管用。
周明礼名声再大,那也是远在永平,是传说里的人物。传言都是虚的,自己的命才是实打实的。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念过书,眼界受局限,没有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但凡人群中出现一个带队的,就容易一头热跟着走。
三角眼嗓门大,气势足,煽动人心起来效果极佳。如果不是手里没有烂菜叶子臭鸡蛋,他们恐怕都要把东西往士兵身上扔了。
不少百姓辱骂着,宣泄连日来的怨愤,一声比一声难听。更有的上前来直接撕士兵的面巾,用指甲狠狠抓挠,拳打脚踢,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反正我们也活不了,大不了拉你们一块儿死!”
士兵们苦苦支撑着,却不敢还手。他们是保家卫国的战士,不能将屠刀对向自己国家的百姓。
哪怕面对的是一群暴民。
眼睁睁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兵受尽委屈,士兵长一拳狠狠砸到树上,双目赤红:“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凭什么!前朝遇见瘟疫屠城,让人自生自灭。我们陛下呢?派人赈灾,送水送粮,想方设法救他们。他们又在抱怨什么!凭什么说朝廷抛弃了他们……我们千里迢迢来这儿,就是为了救这些不知感恩的愚民吗!”
卫敛听到汇报前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幕。
他脚步一顿,正看到三角眼揪着一名士兵的衣领要冲他脸上吐口水。卫敛捡起地上一颗石子,轻轻弹了出去。
“啊!”三角眼惨叫一声,捂住手指,也放开了士兵的领子。
士兵长一怔,随即抱拳行礼:“公子。”
卫敛看他:“男儿有泪不轻弹。”
士兵长一愣,慌忙揩了揩自己的眼角,低声道:“属下失仪了。”
“但一名好的将军会心疼自己的士兵。”卫敛又道。
士兵长顿住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百人长,如何能当得起一声将军?
倒是另一名士兵小声道:“头儿……公子会不会是要提拔您?”
士兵长:“……少胡说。”
卫敛将目光转向清宁县的百姓。三角眼原先疼得直捧着手吹气,触及到卫敛淡淡投来的目光,惊得一个哆嗦,色厉内荏道:“狗,狗官杀人啦!大家快——”
嗖!
一把剑穿过他的颈侧,削断一缕头发,直直钉入身后的树干里。
三角眼浑身一僵。
卫敛似笑非笑:“再多嘴就真杀了你。”
身后大树应声而断,劈成两半。
三角眼:“……”
清宁县一众:“……”
士兵长抽了抽嘴角,发现这位公子似乎很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
不过对待暴民,以暴制暴还真是最有效的方法。至少会儿群众鸦雀无声,三角眼战战兢兢,竟是吓得尿了裤子。
遇上真正的狠角色,霎时就成了纸老虎。
见震慑住全场,卫敛满意地将剑抽了回来:“现在可以乖乖听话了?”
众人缓缓点头。
“全员听令。”卫敛扫视一圈,淡淡道,“凡将病人送入清平县者,家属可得一金。”
一金?!
众人皆惊。
一金是什么概念?
一两黄金等于十两白银,一两白银等于一贯铜钱,一贯铜钱等于一千枚铜板。
而在清宁县这种贫穷偏远的地方,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也只要二两银子。
一金可以让一户人家用五年。
这完全是天降横财啊!
刚才还态度坚决的百姓立刻动摇了。
一名丈夫犹豫地对妻子道:“娟儿,俺得了这病,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俺就去了。金子给你和娃儿,省着点花,能养活你们好久,俺放心。”
妻子在一旁哭成泪人,连带着孩子也哇哇大哭。
另一对同样是一家三口,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境况。
凶神恶煞的男人推搡着妻女把人往外赶:“你们两个赶紧进去!生个赔钱货还不干活,早看你这娘们儿不顺眼了,别待在老子家里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回头还把老子给传染了!嘿嘿,官爷,我这儿送了两个人进去,能不能得两金啊?”
妻子尖叫一声,更加凶悍地与他厮打:“你天杀的就是个没良心的!巴不得我娘俩儿死了,你好拿着金子讨小老婆吧!”
……
刚才还“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对抗官兵的百姓们瞬间分为两派,有的为了家人以后过得更好自愿前往,有的为了自己的好日子把患病的亲人推出去。但无论是哪派,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病人都去了清平县,或被逼,或自愿。
人间百态顷刻间上演个遍,直叫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公子敛真是深谙人心。士兵们默默想。
三角眼不甘局面一下子被扭转,高声叫嚷道:“小心有命拿没命花!你们真信他们会给金子?都是骗你们去送死的!”
他是县里出了名的游手好闲的懒汉,唯恐天下不乱。爹娘被他这不孝子活活饿死,又因家徒四壁一大把年纪娶不上媳妇,至今孑然一身。这金子他又拿不到,自然也不想叫别人得到。
卫敛随意抛了抛手中黄澄澄的金子,平静道:“你可以不信。”
其他人看见金子,眼睛都直了。那些为了家人安康的,争先恐后往清平县跑。剩下的则被自己的家人推了出去。
谁还顾得上三角眼的话。
三角眼:“……”
他势单力薄,无法对抗官兵,骂骂咧咧地被扭送走了。
众人散去后,卫敛注意到树下还有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一步都没有挪动。
他走了过去。
那是一对兄妹,男孩大约九岁,妹妹最多只有五岁。见卫敛走近,兄妹俩愈发惊吓。男孩将妹妹护在怀中,怯生生地抬起眼。
他们穿的衣裳都很陈旧,露出胳膊。卫敛注意到男孩目前很健康,而他怀中小女孩的手臂上,有一块淤青。
那是腐烂的征兆。
男孩见卫敛盯着女孩的手臂瞧,忙将女孩的胳膊遮住。
卫敛半蹲下身,静静陈述事实:“她病了。”
男孩小声开口:“你要带她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