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淡淡月色,微微风声。
“你这个……混蛋。”卫敛半晌才开口,仍是掩不住的哭腔,“真打算丢下我啊?”
他怎么冷静得下来。
姬越暂时没事了,他也从净尘口中得知姬越早已打算替他挡劫的事实。
方才在君竹与净尘面前,他一直忍着,平静地听完事情经过,平静地分析下咒之人,坚韧得仿佛没什么大不了。
而今静谧的夜里只剩他与姬越,他终于……
终于忍不住了。
先前已恸哭过一场,这会儿已不算波动太大。卫敛不曾落泪,只是含惧带颤的腔调敲打在姬越心上,令人心疼的安静。
姬越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湿意,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没事了,卫小敛。”
“姬小越好好的呢。”
姬越细致地吻去卫敛微湿眼睫上的水雾,温柔得如风如月。
卫敛长睫颤了颤。
他想,这场景可真熟悉啊。
上回好像是在……御书房里,他在卫衍那受了气……其实也不算受气,卫衍哪儿能给他气受呢?他就是矫情,没被宠过的人乍然有人怜惜,一点儿委屈就要放大,想要得到一回撑腰。
他其实没有指望。
因他从未得到过。
然后姬越说:“好啦,你看,孤给你撑腰了。”
他就没出息地哭了。
姬越也是这样温柔地吻去他的泪珠,抱着他说:“阿敛,别哭,孤在呢。”
卫敛不记得心动的开始是什么时候了,爱上姬越后再回想起从前,每一个瞬间好像都能令他心动。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坚忍,在姬越面前通通都不值一提。
“姬越。”卫敛抬眸,“我不要下辈子下下辈子,你这辈子就得陪着我。”
姬越轻笑:“不行。”
“卫敛,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要陪着你。”
-
姬越身上的咒术不容耽搁,他们只歇息了一夜,第二日就打算启程。
当晚姬越就将另一颗解药给了卫敛,点了点他的额头:“幸好此行带了两颗,这回不许捏碎了。”
卫敛服了解药,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可爱死了。
姬越没忍住,揉了揉卫敛的脑袋,又在人额上亲了一口。
卫敛顶着一头凌乱的发丝,愤怒地揉了回去,又被姬越按在榻上挠了半天痒痒,笑得只能求饶。
-
翌日,车队整装待发。
江州的瘟疫已经过去,钦差队伍今日便要返回永平。但姬越和卫敛并不在此列。
他们预备和车队一起出了江州,便分道扬镳。大部队回到永平,他们则跋山涉水,前去梁国。
这回只有姬越与卫敛二人,还有小白小红两匹马,十足的轻装上阵。
对外的说法是——微服私访。
姬越之前一次性部署完半年的计划,这会儿倒也派上了用场。朝中离了他也能运转得井井有条,加上有谢忱与几位心腹大臣坐镇,他们消失三个月也还能稳住局势。
反倒不少大臣因此解惑——难怪陛下前段日子突然变成工作狂,原来是为了腾出时间微服私访。这就说的通了。
江州瘟疫一过,那些涉事官员自然也该秋后算账。姬越虽未回宫,诏令已经拟好,有功者加官进爵赏金赠田,为官渎职的、中饱私囊的、趁火打劫的,全部送进去吃牢饭。
情节严重如刘仁贵与张旭文,直接问斩。
姬越从不姑息养奸。
林老先生的医馆也早被下令重新修葺,在清平县立了一座衣冠冢。姬越与卫敛一人一句,亲自为其题字。
题的还是那一句老生常谈的: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
瘟疫得以解决,不少百姓对朝廷尤其是连日来照顾他们的太医感恩戴德,要为他们立碑供奉,还要为救命恩人公子敛塑像。卫敛得知后婉拒了,只是道:“要供奉,就供奉老郎中罢。”
“他才是你们最应该记住的人。”
这也是全体太医们一致的心愿。
-
清晨姬越穿衣时,卫敛从行囊里挑挑拣拣,塞给姬越一个白狐狸面具:“戴上。”
姬越一惊:“阿敛嫌我丑了吗?”
姬越现在的样子并不丑。他生的过于艳丽,眼尾添那一块红,瑕不掩瑜,反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简直是漂亮得没边了。
“你不觉得突然多那么一块红很奇怪么?”卫敛瞥他。
虽然并不难看,可叫别人见了难免多想。
姬越:“……”突然多一块面具也很奇怪吧?
他听话地戴上面具,遮住上半张脸:“你怎么还随身带面具的?”
“你不记得了么?”卫敛头也不回地收拾行李,“上元夜时你送我的。我以为见不到你了,总要带些东西留个念想,不然多……”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不用想我了。”姬越低声道,“不会和你分开了。”
卫敛动作顿了顿,勾起一丝笑:“嗯。”
-
离开的那天是个好天气,阳光驱散这数月来一直笼罩在上空的阴霾,夏川青携一众地方官员为他们送别。
队伍正打算出城的时候,后方忽然传来一阵乐声。
姬越与卫敛打马回过头,士兵们转过身子,马车里的太医们掀开轿帘。
士兵们下意识警戒,被姬越下令无需妄动。
那是整个江州的百姓自发来为他们送行。
他们齐齐下跪叩首,山呼着:“陛下万岁!公子千岁!”
周小山没有跪,她现在的双腿还不足以支撑她完成下跪这个高难度动作。
她是站着的。
周禺山冲卫敛挥挥手:“感谢公子大恩大德!”
“公子就是我们江州的救命恩人!”
一支民间乐队正在给他们吹喜乐,唢呐声格外响亮。
这支乐队是几个县里出了名的,平时家里有红白事,都要请他们去吹奏喜乐或丧乐。前几个月他们是将这十几年的丧乐都吹完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办丧事,人人脸上都没喜色,只剩麻木绝望与心如死灰。
而今终于传来久违的喜乐。
还有些热情的百姓拿着鸡蛋与米面,涌上来分给数月来操劳的士兵们。有的站在马车旁,透过车窗将准备的礼物塞给里面的太医。
徐文卿的马车也被一个小姑娘塞进一个花环,小姑娘站在窗外,纯真笑道:“谢谢哥哥救了我娘。”
徐文卿脸一红,等小姑娘走后,小声道:“我一个大男人,戴什么花……”
一旁的年轻太医伸手要去拿:“你不戴我可就戴了。”
徐文卿立刻把花环护在怀里:“我的!”
——谁说人人都不知感恩呢?
徐文卿此刻觉得,公子的话是真的很有道理的。
他怎么能因为见了一点地狱便否定整个人间。
……
卫敛静静看了会儿,回过头,正对上姬越的目光。
两人相视一笑。
他说:“真好。”
真好啊。
他刚来清平县的时候,这里到处都是鬼哭狼嚎,充斥着死亡、恐惧、悲伤。整个天空都仿佛褪去颜色的灰白,萦绕着不绝于耳的哀乐。
他在这里见过贪婪、自私、丑恶,一切难以言喻的人间至恶,都在荒诞而现实地上演。
而今他们离去,正是阳光明媚。这里带给他最后的记忆,是感恩、善良、纯粹,色彩鲜活而明艳,乐声欢快而热烈。
拨云见日后的阳光斑驳穿过碎叶。
清平的乐声如此悦耳。
第四卷 满庭芳
第89章 醋缸
“……姬越!”朦胧灯影映在窗棂上,隐隐传出青年忍耐的低哼。
姬越垂眼漫不经心地笑着:“小声点,这里的隔音效果可不怎么好。”
“当然,大声点也可以,让那女子听到,让她知道你是我的人。”姬越俯身,占有欲十足地舔舐着他的耳垂。
灯火下的青年双眸潋滟含着雾气,绸缎般的墨发贴在白若初雪的后背上,余下几缕铺在枕边,漂亮的唇瓣轻轻抿起。
姬越简直是个大醋缸子!
秦国与梁国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光是路上就要耗费不少时间。他们此前忙于赶路,起早贪黑,风尘仆仆,每晚歇下时都已精疲力尽。因而二人虽日日待在一起,也无暇做其他事。
然后今日就发生了一起惨剧。
-
此地为磐安城。
磐安地处秦楚交界,隶属楚国。两国毗邻而居,若要抵达梁国,需得穿过整个楚境。
虽是边陲小城,但也正是因此成了交通要道,人员来往密集。自公子敛入秦为质后,两国暂且没了那股剑拔弩张的趋势,边境重新开放商业贸易,行人络绎不绝。
他们入城后,晚间在一家客栈落脚,雅间已人满为患,便在大堂用了晚膳。边陲客栈鱼龙混杂人来人往,除了来往的商人,还有不少江湖人士。
卫敛与姬越一进屋就招至万众瞩目。姬越被白狐面具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下巴轮廓与唇型也能看出是个极好看的男子。卫敛就更不用说了,往那儿一站,仙人下凡似的,光是一张脸就俘获不少姑娘的芳心。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便是女子也泼辣大胆,比不得温婉含蓄的千金闺秀。当即就有不少人对二人打起了主意。
比起遮了容貌的姬越,她们把更多的目光都放在仙姿玉色的卫敛身上。
也不知是哪家郎君,又或是哪位少侠,竟生的如此好样貌。
卫敛对那些火热的视线与议论充耳不闻,他正苦口婆心地劝姬越不要挑食。
姬越的挑食并非天生,他在冷宫长到八岁,能吃的东西本就不多,也没有挑剔的资本。后来当了秦王,顿顿美味佳肴,更不曾嫌弃。
他这是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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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越十五岁那年打过一场战役,结果是惨胜,世人只看到那个“胜”字,却不见那个“惨”字。
便是在那场战役里,秦军被困,粮草耗尽。饥饿的将士们不得已之下含泪割下死去同伴们的肉食用,才撑了过去。
姬越是王,就算只剩下最后一颗粮食也会先紧着他,暂且没有沦落到食用人肉的地步,只是日日啃着干粮。而后有一天,手下副将呈给他一道菜,说是兄弟们打猎得到的野猪肉,要来献给陛下。
猪肉被洒上葱椒等调料,做得色香味俱全。姬越食用一半,却见副将正在一旁偷偷抹泪,再三逼问之下,副将才终于说了实情。
原来军中粮食已经一粒不剩了,便是陛下也必须食用人肉才能活下去。一名将军心知陛下心肠太软,绝对无法接受食用同伴的肉,遂割下自己一块腿肉,命令伙头兵用浓重的调料掩盖,谎称是野猪肉呈给陛下,让陛下务必尝不出是人肉。
姬越得知后冲出营帐吐了个天昏地暗。
那一战虽胜,却给姬越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见肉就吐。后来渐渐克服了,却变得不食用葱姜蒜等任何调料,也不太爱吃肉,反倒喜欢甜腻腻的糕点。
那位曾割肉给他的将军,陪他并肩作战多年,最终战死在秦楚之战中。
姬越讲述这一段过往的时候,用的是很平静的语气,卫敛却听得心疼极了。
他决定帮助姬越克服这个心理障碍。
天下美食那么多,顿顿寡淡无味,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而且总这么吃,对身体也不好。
-
经过卫敛的不懈努力,姬越现在的挑食症状已经好了很多。
但还是有一点。
就比如现在桌上的这道葱花鱼,姬越一筷子都没动,嫌葱太多。
他宁愿吃糕点。
“吃点吧。”卫敛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剔去鱼刺,放到姬越碗里。
姬越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道:“在吃呢。”
卫敛诚恳道:“味道真的很好。”
姬越咽下糕点,说:“我也觉得,如果这桂花糕能做成兔子形状就更好了。”
卫敛:“……”
得,鸡同鸭讲。
“噗嗤。”一道妩媚的女声轻笑一声,空中拂过一阵香风,一名袒胸露乳,装束极为大胆的妖艳女子毫不扭捏地在他们这一桌坐下,支着下巴,冲卫敛眨眼:“这位郎君,你弟弟好可爱哦。”
她从这两名男子一进门就注意到了。
她喜欢与皮相好的男子来段露水姻缘,卫敛这种谪仙之姿更是她最爱的那一款。本以为他们是同行的伙伴,可是见白衣男子沉稳内敛,又是给人挑鱼刺又是哄人吃饭的,操心得跟什么似的,担任的应该是兄长的角色。另一名红衣裳一直在吃桂花糕,还戴着那么幼稚的面具,怕不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只有小孩子才爱吃糕点。
这应该是一对兄弟。
她对青涩的毛孩子提不起劲儿。
一通分析后,女子对姬越成功丧失兴趣,开始专心致志搭讪卫敛:“不过,你更可爱。”
姬越:“……”
这女人在干什么?
姬弟弟气得连桂花糕都不吃了。
当着他的面勾搭他的人,岂有此理!
姬越神色冰冷一片,杀气腾腾,可惜都被面具挡着,女子浑然没有察觉危险的靠近,还在套近乎:“奴家林嫣儿,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她越靠越近,饱满的胸脯贴着桌沿,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卫敛不动声色:“姑娘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