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信折好,正要清洗笔墨,见方才买的花灯,便提笔再上面划了几笔,写了几个小小的字。
愿君喜乐。
愿君知我心。
晚上可一定是要个大晴天啊。
萧知尽洗了笔墨,去自己的家找了几本书,又回到莫家。
莫厌迟跟任婆婆几年未见,甚是想念,两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不知不觉谈了一下午,若不是莫厌迟肚子饿得直叫,只怕聊上三天三夜都不会停。
任婆婆原本要留莫厌迟用膳,又担心看家的萧知尽也饿着肚子,便做了几盘菜后让莫厌迟带走。
莫厌迟也不推辞,郑重地告辞后,便转身要走。
任婆婆身体健朗,可到底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经不起刺激,莫厌迟不愿再次不告而别,让她再次担心,他停下脚步,转身道:“婆婆,我们明天要回京了。”
“这么快啊。”任婆婆很意外,语气落寞。
莫厌迟点点头,道:“嗯,等我安定好了,我就把您接进京去吧?”
任婆婆愣了下,笑逐颜开,道:“好好,婆婆等你。”
“那明天我们就先走了,婆婆要等我啊。”莫厌迟挥挥手,还是离开了。走了许久,他回头看去,红灯笼下一抹身影被拉得狭长。
第44章 好梦易醒(二)
莫厌迟回到家的时候,萧知尽提着灯等在门口,与任婆婆的落寞不同,他眉眼温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使之心底一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萧知尽伸手接过食盒,道:“等你很久了。”
“方才跟任婆婆多聊了几句,顺便告别。”莫厌迟道,平静地不像是昨日抗拒回京的人。
萧知尽笑了笑:“吃完去放灯吧。”
莫厌迟点点头,找了两副碗筷出来,摆上任婆婆做的菜便开吃。
任婆婆手艺精湛,做的也都是莫厌迟爱吃的,这才尝了一口便停不住筷了。
屋中点了不少蜡烛,照得不大的房子亮如白昼,丝毫不像是大晚上。两人用完膳,正是撑得慌,便将那几盏小小的花灯拿着,打算去放灯,顺便消消食。
莫厌迟捻起一盏花灯,忽然看到灯下有一行小字,上头写着“愿君知我心”,笔法轻柔,字形像极了萧知尽的字。
他心头一颤,偷偷地将之藏在了袖中,却连藏灯的理由都找不出一二来。
而写字的人站在门口往里望,看他站在烛光前不动,又返了进来,一口吹灭的蜡烛,道:“走吧。”
莫厌迟愣愣点头。他没有拿出那盏灯来,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他却做贼心虚似的藏着掖着,不敢让萧知尽察觉一二。
他想问萧知尽,那个“君”是谁?
江婉?亦或者是别的女子?
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他。
莫厌迟脚下一空,从门外阶梯摔了下去,好在不过两阶,只是蹭脏了衣物,不曾受伤。
不单是萧知尽,连莫厌迟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不敢抬头看萧知尽,手足无措地收拾着落了一地的花灯,试图掩盖内心的慌乱。
萧知尽莫名万分,蹲下来跟他一起收拾,边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莫厌迟摇头,也许他太依赖萧知尽了,所以才会害怕萧知尽心系着谁,然后疏远自己。
他缓过来,笑道:“没事,刚刚没看路。”
许是他的脸色过于苍白,连笑都透着浓浓的疲惫,萧知尽心有不忍,拦住他:“要不不去了吧。”
“没事没事,今天不去,这些花灯可要浪费了。”莫厌迟拍拍萧知尽的肩膀,疾步走去,不敢再跟萧知尽对视,生怕他看出其中异样来。
萧知尽疑惑不解,跟在他身后细细打量着,可一路上莫厌迟都是闷头走着,到了林中,便跟无事人一样,笑着跟自己说话。
他将花灯点燃,放在水上,盯着那朵花火慢慢荡漾,飘向泉中心。
“尽哥哥,你有愿望吗?”莫厌迟忽然开口。
萧知尽转头看着他,想了片刻,认真道:“有。”
愿得你心,白首不离。
这是萧知尽倾尽一生的心愿。尽管他清楚,这个愿望渺茫而遥遥无期。
莫厌迟道:“据说向花灯许愿会很灵验的。”说完,莫厌迟连自己都笑了,“看到花灯便说花灯许愿灵验,看到佛祖就说佛祖灵验,其实都不过是一种寄托罢了。”
萧知尽盯着他,道:“总归是有个念想,比抓不住救命稻草来得强。”
佛前明火千万,哪一盏不是寄托,哪一盏不是念想。但没有一盏会是萧知尽的,他并不认为佛祖能宽宏大量到支持他的断袖行径。
莫厌迟一时语塞,险些脱口而出,所以你才在灯上写字,以此寄托吗。
他愣神之际,萧知尽又放了一盏,还道:“不过比起虚无缥缈的许愿,我更喜欢自己去争取。”
“若是失败了呢?”莫厌迟问道。
“失败便失败,又不是经不起失败,更何况……我早就知道会败。”萧知尽毫不在意。
莫厌迟:“什么?”
“无事,日后时机到了,我再告知于你。”萧知尽笑得神秘,勾着莫厌迟心头痒痒,却是一个字都不可多透露。
今夜无月,风也阴凉渗人,好在没有下雨,两人才得以闹上半宿,天泛鱼白,这才恋恋不舍离开。
萧知尽看着灭了的花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路途遥远,接下来的日子中,他们都会在马车中度过,便也不觉得累,回家后不打算休息,收拾着少得可怜的盘缠,又踏上旅途。
任婆婆没有来送他们,许是怕见了伤心。
来了两三日,村子一砖一瓦都不曾摸清,便又要走,莫厌迟多有不舍,站在村头徘徊许久,就是不肯上马车。
萧知尽也没有催他,站在他身边,静静等着。
等这人再看望乡台一眼,别离之后,又要眺望远方,遥想故乡。
回程的消息除了卫灵将和江婉之外无人知晓,一路上便也安静了许多,两人颠簸多日,这才稍稍看到皇城的影子。
离皇城越近,危险也接踵而来,好在卫灵将早早就跟着,两人才有惊无险入了京。
京城常年繁华,来往商贾无数,没有人去注意这辆不起眼的马车,直到马车停在了建好的状元府前,见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时,人们才知道,他们回来了。
京中眼线无数,萧知尽和莫厌迟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才稍稍平静的京城又一次炸开了锅,便连身居深宫的宏治帝也听闻了消息,急忙召见萧知尽,其中言辞恳切,生怕他一不开心又带着莫厌迟消失了。
萧知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接到圣旨后无奈道:“陛下可真是着急。”
莫厌迟不置可否,“毕竟不告而别,向来也该动怒了。”
萧知尽才要抬脚走,听了这话索性坐了下去,端起茶来慢慢喝着。
莫厌迟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晚些去,等陛下气消了再说。”萧知尽说得理所当然,丝毫不将能随时砍他脑袋的帝王放在眼中。
莫厌迟忍俊不禁,道:“我说笑的,你赶紧去吧,别有什么急事。”
萧知尽将茶一饮而尽,这才起身入宫。
虽不在京中,可近日的事萧知尽仍是了如指掌,宏治帝召见绝非为政事,只怕别有玄机。
车夫在萧知尽的叮嘱下有意放慢速度,走了大半天这才到了皇宫。李公公接命在宫门口等着,见到他后几步走到跟前,恭声道:“恭迎二皇子殿下!”
皇宫门口有不少百姓在,李公公此番不过是想昭告天下,他萧知尽便是真正的二皇子。
萧知尽不悦蹙眉,一言不发走了进去。时至今日,宏治帝仍旧没有打消狸猫换太子的想法。
他跟着宫人来到了御书房,这里一如以往一样寂静,宫人脚步轻盈,没有半点声音,见到人也是福福身,不曾开口。
萧知尽等着李公公传报,待听到里面传来一句“进来”后,萧知尽这才见到了宏治帝。
分明走了不过半月,宏治帝便老了许多,以往一双慧眼此刻浑浊无神,毫无帝王的威仪。萧知尽大惊,行了礼后问道:“陛下龙体安好?”
“比不得在外游玩的人好。”宏治帝气道。
萧知尽耸耸肩,不打算接下这句话,换言道:“陛下此刻召见,可是有事?”
“自然有事。”宏治帝屏退了所有人,道:“朕打算设宴宴请百官,庆祝‘二皇子’回归。”
萧知尽点点头道:“若是迟儿知道,应该会很高兴。”
“萧卿,你知道朕说的是谁。”宏治帝眯着眼,警告道。
奈何萧知尽不吃这套,敷衍告罪后,道:“陛下,此法确实不行,臣好不容易劝住二皇子,若是设宴,只怕他会多想。”
“朕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宴请百官是将禁军全部调到宫中,来个调虎离山。朕就不信如此,那些人还不出手。”宏治帝愤恨道。
萧知尽默念道:即便没有禁军,还有卫灵将守着,代阏的人没傻到这个时候去袭击莫厌迟。
宏治帝显然是不听劝的,萧知尽也不大乐意在此事上多言,便问起了其他事:“可是陛下,事成之后,二皇子该如何?”
“自然认祖归宗。此事萧卿也不必担心,朕敢封你为二皇子,自然也想到了解决之策。”宏治帝信誓旦旦,让萧知尽不得不信他一次。
萧知尽拗不过宏治帝,只能叹道:“好吧,臣定当全力相助。”
宏治帝展颜一笑,道:“好,事成之后,朕可免你此次带着迟儿离开的死罪。”
“……谢主隆恩。”萧知尽道。
他抬头盯着宏治帝,宏治帝看起来十分有精神,可是眼窝深陷,唇色泛白,显然不是正常的颜色。
萧知尽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叮嘱道:“陛下可要保重龙体,以免让二皇子挂念。”
宏治帝利用完了便翻脸不认人了,摆摆手让萧知尽离开。
萧知尽看着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心底慌得很,出了宫便让卫灵将去查宏治帝近日的饮食和接触的人。
宏治帝正值不惑之年,怎么可能几日便衰老到这样,虽说没办法确认是否中毒,可多个新心也是好的。
毕竟没有宏治帝的撑腰,扳倒朱启明一事会棘手很多。
说到朱启明,这会儿听到消息,正气得在大皇子府中砸东西。
第45章 好梦易醒(三)
坐在旁边的江婉和代阏习以为常,眼观鼻鼻观心,皆是不耐,又不想撞到朱启明的枪口上。
朱启明刚过了几天舒服日子,都没来得及回味,萧知尽就回来了,这让他哪能不气。
江婉在他推倒前来送茶的侍女后,这才开口劝道:“殿下莫要气坏了身体,当务之急是要想着如何除掉那两人才是。”
代阏点点头,难得同意江婉的话,道:“江大人所言极是。现在朝堂对我们有利,要除掉两人也并非不可能。”
“如何除,一个卫灵将就够让本王头痛了。”朱启明怒道。
代阏冷笑道:“私下除不了,那便利用宏治帝之手,除去二人。”
“怎说?”朱启明难掩怒色,连带着语气也极其不善。
他越是喜形于色,丝毫不收敛自己的性子,代阏便越是高兴,这样的人若是成了帝王,闵朝亡国之事指日可待。
代阏道:“萧知尽手握卫灵将,我倒是奈何不了他,可若是要对莫厌迟下手,不过是等一个时机罢了。”
“什么时机?”江婉急忙问道。有时候她急于给萧知尽传递消息,也会这般发问,这会儿也不会显得唐突,只是代阏心中存疑,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莫厌迟落单的时机。”代阏道。
朱启明仍是不解,追问:“如此也只能除去莫厌迟一人,若是伤不了他,岂不白费功夫?”
代阏防着江婉,也不大乐意教予朱启明阴谋算计之事,便高深莫测道:“日后殿下便知,殿下现在只需静心等待。”
朱启明半信半疑,不过碍于是静贵妃举荐的人,他也不大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应着,打算事后再去找他那些幕僚们商量商量。
代阏这人时常想到一出是一处,江婉想了许久也不知道他的打算,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代阏要对莫厌迟下手了。
江婉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写那封信给萧知尽,比起京城,偏僻无人的望乡台更容易让心怀不轨之人得手。
有了代阏的保证,心怀鬼胎的三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一阵沉默后,朱启明便摆摆手让人离开了。
代阏走得快,出了门便没影了,江婉也没逗留,坐上马车便往自己的府邸去。
二皇子府发生的事不到半个时辰便被送到了皇宫静贵妃和萧知尽的手中,前者看到朱启明又去找幕僚之后,晒然一笑,随后让人将信带给代阏。而后者看了,更加确定了朱启明和代阏貌合神离的想法。
代阏为人阴险,阅历又比萧知尽深,萧知尽不得不小心谨慎,以免落入代阏圈套。
不过既然朱启明打算偃旗息鼓,养精蓄锐,那便不能怪他重掌朝中大权了。
朱启明仍在沾沾自喜夺回工部,殊不知这人乃是萧知尽所安排,安插在他身边一个眼线罢了。
萧知尽回到府中,第一时间便将信交给了莫厌迟,在他看的时候嘱咐道:“日后出门多带些侍卫,以防万一。”
“自然,别忘了我可是有渡鸣的。”莫厌迟拉出脖子上的红绳,露出了光滑翠绿的口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