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将软剑收回腰间,掂着令牌讥讽道:“你们的地盘在江南, 怎么跑到豫州来挖坑了?抱歉,在下孤陋寡闻, 只听说你们老堂主也就是前任武林盟主没了之后, 江南八韵堂一直缩着脑袋做人。你们这是什么脑袋,能缩到千里之外?”
“你这狂徒!坏了吾等捕杀圣莲坛妖孽的大计, 还口出狂悖之言?”
八韵堂的人终于忍耐不住, 愤而瞪视。
他们满身泥沙狼狈不堪, 衣服头发里都是草叶,还有几个人被压断了腿连爬都爬不起来。
墨鲤脚步一顿,他想起江南八韵堂是什么来头了。
被他压在行囊底的那件金丝甲,就是神偷李空儿从江南八韵堂偷来的。
李空儿十分缺德,他趁着人家办丧事的时候溜进去偷东西,而且一连盗了数件宝物,导致刚死了堂主失了靠山的八韵堂颜面大失。
除了金丝甲,被盗的东西还有老堂主用的兵器,以及做武林盟主时号令各派用的令符。原本这些东西随便一件丢了都要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金丝甲占去了。
野心勃勃的青乌老祖横插一手,称金丝甲是厉帝陵里流出来的,使得江湖上争夺宝甲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已经没有人在乎原本的失主江南八韵堂了。
墨鲤与孟戚得到金丝甲纯属意外。
金丝甲在他们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留着嫌累赘,拿出来又怕人看见引发新一轮血雨腥风。
所以墨鲤考虑过把它送回江南八韵堂,反正他们正是朝着江南去的,至于怎么送如何还到时候再说,结果墨鲤人还没出豫州,八韵堂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你们在这里埋伏圣莲坛的人?”墨鲤眉峰紧蹙。
八韵堂的人虽是一肚子气,但眼前两个人砍瓜切菜似的把他们辛苦布置的陷阱全部整没了,明摆着的高手,听口气不像跟圣莲坛是一伙的,于是再气恼只敢咒骂几句,并不敢动手。
“圣莲坛蛊惑民心,实乃妖邪,人人得而诛之。此番我八韵堂牵头,连同豫州四帮十二会一起出力,要将圣莲坛豫州分舵彻底铲平,好不容易追踪到昨夜圣莲坛之人反常,又在今日集齐在这附近,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自然要一举歼敌……”
墨鲤脑子里嗡地一响,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全部有了着落。
圣莲坛没本事霸住一条路不让人走,地头蛇就不一样了。
护送来往的商客的镖局人马,到了地方就要投帖子拜会地头蛇,谁是什么道上的,谁又不能招惹,他们私下里划得清清楚楚。圣莲坛在豫州举步维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跟这些地头蛇有冲突,梁舵主之前还埋怨过这点。
孟戚昨夜在县城里闹了一番,梁舵主急着把手下调过来追回殷夫子或者说是灭了知晓谋反内情的殷夫子的口,正好给了豫州什么四帮十二会众人一个机会,于是他们安安心心做了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是什么来头,跟螳螂有何过节,他们不关心。
或者说,不想错过难得的机会。蝉的命被他们刻意忽略了。
“埋伏的事不谈,方才的死士也不是圣莲坛的人,而是你们派来的?”墨鲤一字一句地问。
那群小声咒骂埋怨的人齐齐闭上了嘴,或多或少地露出了心虚之色。
按照原本的计划,圣莲坛的人跟他们追杀的人都应该死在爆炸中了。他们埋伏在这里,只是抓抓漏网之鱼,毕竟圣莲坛总舵实力深厚,豫州分舵虽然人手不足但是谁也说不清这里会不会藏有一两个高手。
因为忌讳圣莲坛这个莫须有的高手,豫州四帮十二会谁都不肯打头阵。
结果圣莲坛有没有高手说不好,被圣莲坛围追堵截的人却是实打实的高手!
——那群该死的螳螂,找的什么蝉?这是蝉吗?
孟戚怒极反笑,他拨弄了下残枝败叶,找出一件还算完好的弩弓。
弩弓跟圣莲坛教众用的一模一样,故而孟戚下意识地认为他们都是圣莲坛的人。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梁舵主之前也承认了,江南遗楚那边有门路能买到军备兵器,可他们圣莲坛谋反大业一直缺钱,弩弓是他们从豫州别的帮会那儿抢来的。
抢来的,可不就是一模一样?
“死士是谁派的?”墨鲤见众人不答,毫不放松地继续逼问。
孟戚从未见过墨大夫神情这么可怕的样子。
沙鼠有点麻爪,这不行!跟这群江湖渣滓发怒,气坏了不划算啊!
“大夫,我会问清楚。”
孟戚一转头,直接把人拎了起来。
那人痛叫一声,只觉得一股异样的气劲在经脉内横冲直撞,甚至肉眼能看到胳膊下面如蛇般游走的气劲。
其他人跟着变了脸色,这分明像邪教逼供的那一套!
“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霹雳堂的火药来了一箩筐,路上的陷阱挖了七八个……这时候才想起问我们的来历?”
孟戚手一松,任凭那人痛嚎着满地打滚,余下的几人拔腿想逃。
“啊——”
几个行动无碍的人跟葫芦串儿似的滚做一团,不是抱头就是抱脚,嚎得像是被人下了蛊。
被树干压住或者腿折了没法跑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强撑着才没露怯。
“我说,别动手,我说!”一个秃顶汉子捂着自己断掉的右腿,咬牙道,“那些人不是死士,是飘萍阁的杀手,四帮十二会出钱请的杀手。四帮十二会说圣莲坛之中可能有高手,或许会逃脱追杀,这处埋伏只是以防万一的布置。”
墨鲤不知道飘萍阁是什么,孟戚却听说过。
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
反正杀手组织吧,不管天下跟江湖是什么样,它总是会存在的。
这是无本买卖,收钱买命,穷得叮当响的人都会偶尔干上一票。成组织的一般都很神秘,武功很高名声很好,不出卖雇主,还从不失手收了钱必定把事情办成。
据说飘萍阁就是这般。
秃顶汉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四帮十二会的人都不是东西,只说找了飘萍阁杀手,事情万无一失,我不知道他们带了霹雳堂的火药。就连这边的埋伏,也是的他们撺掇着我们八韵堂的人出面,他们出钱出力,我们出人。”
“八韵堂的势力在江南,为何要掺和豫州的事?”
“……老堂主没了,我们八韵堂要重获声名跟江湖上的地位,不能不卖力。既然牵了头就得做完,遇到四帮十二会这群胆小怕事的家伙也没办法,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孟戚闻言一声冷笑。
秃顶汉子的脸像被无形的巴掌抽歪到了一边,紧跟着张嘴吐出了一颗牙,他惊怒交加然而半边脸都痛得没了知觉,嘴里一股血腥味,冲得他脑子一清,把“欺人太甚”的话合着血生生咽了回去。
孟戚顿了顿,没有回头。
其实这巴掌不是他打的。
但,深得他心。
八韵堂的人把话说得十分艰难,好似乎罪责都在豫州这些地头蛇帮会身上,实际上不过是互相利用,四帮十二会想稳固地盘准备解决圣莲坛这个隐患,八韵堂要借着这个机会翻身重新打响名头,两者狼狈为奸,真要有什么互相坑害之举,也是活该。
既然号称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若真的尝尝这滋味?
墨鲤面无表情,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尖碰到了收在暗袋里的无锋刀,冰凉的触感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飘萍阁收了四帮十二会多少钱,甘愿送这么多人去死?你们识得圣莲坛的所有人?飘萍阁的杀手为何看到一个无辜路过的商客也要追杀?”
墨鲤说的人是裘公子,后者暂时失聪还没弄明白眼前什么情况呢。
“……飘萍阁向来神秘莫测,我们也没打过多少交道。”秃顶汉子呛咳几声,恨恨地说,“可能想把事情闹大,让官府的人牵涉进来,彻底将圣莲坛教众撵出豫州。”
“胡说!”
孟戚根本不买他的账。
这里面弯弯绕绕,寻常江湖人会被忽悠过去,曾经的孟国师会吗?
“治下不稳是大事,豫州的官儿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给自己找麻烦,只会暗中加紧控制清缴匪帮,反而会让这些地头蛇的日子不好过。闹这么一出,只怕是你们八韵堂的意思。”
地头蛇的日子不好过,才会找路子求助外人。
八韵堂负责牵头铲除圣莲坛难道是为出风头吗?或者帮这些地头蛇解难救急吗?自然不可能,他们不仅要名望,还得被这些江湖帮会“需要”,唯有大家都有求于他,八韵堂才有可能再出一位武林盟主。
秃顶汉子神情一凝,匆忙道:“阁下怎可胡说,再说这等事在下一介小卒,不可能知晓内情。”
话音刚落,一股无形之力掀得他倒飞七尺。
落地时身体一歪,惨叫之后,另一条腿也断了。
“大夫。”孟戚手按剑柄,试探着望向墨鲤。
墨鲤摇了摇头,神情间是说不出的疲惫。
孟戚问的话墨鲤都听到了,孟戚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也跟着想明白了。
于是心生迷障,甚至看不清这世间的一切——这些江湖人为利忘形,全无顾忌。
“孟兄觉得应当如何?”
“就半条命吧!”孟戚悠然道,江湖人搅风搞雨都是有实力闲得慌闹出来的,见一个废一个,看他们能怎么蹦跶。
孟戚偏过头,看着众人若有所思地说:“断骨能养好,要是砍了以后不方便谋生,不如给我一只招子,反正少一个眼睛也能看得见。”
八韵堂众人大惊失色,连忙求饶。
“招子跟武功,选一个?”
众人心里一估量,武功没了就真的完了,闯江湖的独眼龙多的是。
孟戚迈近一步,他们感到杀气临身,语无伦次地表示愿意失去一只眼睛。
林子里传来一阵惨嚎,孟戚拍了拍身上的落叶沙尘,提步向林外走去。
在孟戚身后,有人虚弱地叫道:“为何……为何废我武功,我明明说的是……”
“好说了,我让你们回答就是看你们更想要什么。”孟戚从容道。
“你……”
似乎有人气得吐了一大口血,直接昏过去了。
孟戚负手而出,正看到墨鲤把行囊底部那件用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金丝甲塞给了裘公子。
“这是什么?”裘公子一脸莫名其妙,下意识地问。
墨鲤点了裘公子耳后两处穴道,后者总算感到耳边嗡嗡作响的声音轻了一些,隐约能听到周围的动静了。
“一件江湖上人人争抢的秘宝,收起来别让他人看见,这东西贴身穿可以抵御暗器跟刀剑。”墨鲤用传音入密道。
裘公子一愣,急忙推辞:“既然是秘宝,为何给我?”
墨鲤没说话,孟戚适时地补了一句:“你今日之祸,皆由你见圣莲坛之人追杀我们,赶上来欲助一臂之力而起。如今我们得罪了八韵堂跟豫州四帮十二会,我们倒不在乎,可你家商队还在后面,你应当尽早回去。离开豫州之前最好都躲在马车里不要露面,这件宝贝名为金丝甲,就是神偷李空儿当年自八韵堂盗取的那件,是我与大夫无意间得来,如今宝物无主,我们也用不上,就归了你罢。”
裘公子被金丝甲的名字惊住了,半晌回不过神。
“对了,这马你要吗?”孟戚不愿错过这大好良机,指着裘公子骑着的驽马说,“虽不是千里马,但极有灵性。如果好好待它,马也送你了!”
墨鲤立刻望向孟戚,孟戚却认真地说:“大夫勿怒,如今马车已经没了,带着这匹马我们怎么上路?大夫骑马我用轻功?还是放着马不骑,让它自己跑,我们用轻功?”
墨鲤:“……”
第192章 以己度人
金丝甲与驽马孰重?
毫无疑问, 是马。
墨鲤能够眼都不眨地将金丝甲送出去, 可是这匹马已经跟在身边一段时日了, 还很有灵性, 金丝甲怎么能比得上?
不过墨大夫也知道,迟早要将这匹马送出去的,因为江南河道纵横,乘坐马车远远没有乘船方便,而且那边的草料北方马也吃不习惯。这只是一匹驽马, 跑不快的,如今的膘肥体壮都是被吃好喝喂出的, 实际上体格很一般,根本经不起病痛与腹泻的折腾。
墨鲤贴着驽马的额头抚摸它的鬃毛, 然后把马缰交给了裘公子。
“君子不夺人所好。”裘公子自然能看出墨鲤很喜爱这匹马,立刻道, “如果二位路途不便,在下可以将马带回,他日二位折返时路过豫州南川县裘家,递上拜帖,此马必当奉还。”
墨鲤没有答应, 也没拒绝。
他推了推马, 后者扭过脖子蹭墨鲤的脸颊,还试图去啃头发。
孟戚:“……”
驽马飞快地望了这边一眼,长嘶一声,撒开蹄子跑了。
“都要分别了, 何必吓唬它。”墨鲤摸到那一缕被舔得湿漉漉的头发,神情无奈。
“什么?”孟戚一愣。
他没有放杀气,也没有死死地盯着那匹马,准确地说他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那马就像受到了惊吓一般飞快逃走,甚至还专门朝这边望了一眼来陷害他!
这到底是什么马?
既心黑,又狡猾!
孟戚痛心疾首,正要分辩时看到墨鲤若有所思的目光,孟戚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冷哼道:“这里不算安全,早些送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