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顾不上马,也顾不上看裘公子的伤势,他心神动摇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冲入浓烟之中。
“咳咳。”
被浓烟一呛,墨鲤才想起闭气。
“孟兄?”
“孟戚?”
墨鲤的声音没有颤抖,他知道孟戚的实力,孟戚已经避开了最危险的地方,这样的余波以及乱飞的碎石孟戚应该是抵挡得住的,可墨鲤心里很慌,空荡荡地像是缺了一块。
——是他听到裘公子跟杀手打斗的声音,让孟戚去看情况的。
是他让孟戚去的。
随口的一句话,没有意料的情况。
怎么会变成这样?
墨鲤脚下忽然一顿,他踩到了东西。
急忙低头查看,这时硝烟已经逐渐散去,墨鲤勉强辨认出是一只靴子,还很熟悉,附近有一些变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快被石子埋没了。
“……”
地上的堆起碎石动了动,一个灰扑扑的脑袋钻了出来。
沙鼠的乌黑似豆眼珠对上了墨大夫。
墨鲤飞快地清了石子,只见沙鼠安然无恙地躲在一个临时刨出的坑洞里。
可能刨得太急了,洞不够宽,出来的时候沙鼠的肚子被卡住了,正在奋力刨土试图挣脱。
第190章 ————
这些死士带来了数量惊人的火药,地面都似被生生削去了一层。
胖鼠试图脱身, 然而它越是努力, 附近被炸得彻底松散的砂石就越往坑里滑。
墨鲤:“……”
以沙鼠的视角看, 它闹出了很大的动静。砂石不断被抛上半空,几乎遮天蔽日。
——事实上砂石最高也没飞过蹲在坑前的大夫膝盖。
按照扬沙的程度, 可能一百年都别想迷到人眼。
墨大夫默默地伸出两根手指, 小心翼翼地揪住沙鼠后颈,把太京龙脉从坑里救了出来。
拎出来不算完, 还得抖一抖。
毛里全是土。
抖完了一看, 依旧是灰乎乎地一团,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浅黄毛色。
沙鼠歪过脑袋看到现在这番模样, 便是自己都嫌弃自己, 于是顺着墨鲤的手臂哧溜往上爬到了肩膀, 安安分分地待在那里了。
墨鲤继续在孟戚丢下的衣物里翻找。
衣服经历了这番折腾破的破, 坏得坏,纵然有完好的部分也被沙土弄得不能看。这些衣裳并不值钱,重要的是孟戚随身携带的剑。
这柄历经磨难曾在青江底的泥沙里埋了多年的软剑名曰衷情, 如今也不算是遇到明主。
经常被丢, 还是说丢就丢,连同衣服一起丢。
衷情剑不能像沙鼠那样听到声音自己爬出来,可它也不会刨坑躲藏, 所以还算好找。
墨鲤将这柄软剑上的沙土擦拭干净, 这时烟雾也逐渐散去了, 露出不远处的惨象。
那群黑衣杀手将近二十人, 加上之前梁舵主带来的圣莲坛教众,整整五十来人都被爆炸波及。遍地尸块残骸,沙土混染着血渍,一大块一大块的堆叠在地上。
他们死了,因为当时他们无法动弹。
圣莲坛教众被点穴,黑衣杀手里可能也有不想死的人,可是他们被打翻在地行动困难,身上又带着大量的霹雳堂火药,只要有一个人点燃引信,其他人都跑不了。
墨鲤环顾四周,神情茫然。
这是他第几次目睹如此惨烈的景象?
秋陵县地动之后的焚城大火、四郎山矿坑暴露出的尸骸、雍州赤地千里白骨露于野的荒凉……
墨鲤虽有绝顶高手的武力,却从未有过真正的屠戮之举,也没想过要杀死这里所有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堆堆残破的碎块。
没有鲜血淋漓,尸体全都蒙了沙土,像陵墓里陪葬的石雕和人俑。
他本能地步入其中,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翻开一具尸体,下面可能是另外一个人残缺的尸骸,甚至是半颗脑袋。
梁舵主躺在地上,他的尸体乍看还算完整,翻过来一瞧,整个胸膛被碎石扎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墨鲤一无所获,额头隐隐作痛。
孟戚之前逃离的时候拉了裘公子一把,将他丢出了爆炸范围,如果这次的火药再多一些,影响范围再大一圈,孟戚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这是第一次,墨鲤秉持的为人之道跟他心底的意愿发生了冲突。
难道不该救人?
不,换成墨鲤自己,他也会做出这般选择。
之前跟梁舵主的那次拼斗,墨鲤可以责怪孟戚不够小心谨慎,可是现在这次自恃武功高强所以随手救人的事,墨鲤实在无法指摘。然而一想到孟戚可能因为逃命的时候随手救人导致浑身是伤,甚至变成沙土埋盖的其中一具尸骸时,墨鲤就无法安定下来。
忽己忘道,情私也。
这便是人的私心吗?
无视对错,难以控制。
墨鲤颈边忽然传来一股暖意,然后是微痒的感觉。
墨鲤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胖鼠,随后定了定神,低声道:“我无事。”
沙鼠还没有巴掌大,它乘机用脑袋顶了几下墨鲤的掌心,示意墨大夫尽快离开。
这里的动静太大,纵然是个偏僻的地方,也很快会有百姓或者衙门的差役过来查看究竟。
墨鲤却没有领会到这个意思,他喃喃道:“那些杀手是圣莲坛的人?”
沙鼠用力点头。
“梁舵主也不知道这批人……”
墨鲤自言自语,圣莲坛在豫州有两股势力,明面上摆着的是梁舵主等人,另外还有一批人带着死士潜于暗处。这些死士自然不是用来对付孟戚墨鲤的,毕竟再未雨绸缪也不会提前想到两条龙脉准备掀翻豫州分舵。
这更像是暗中监督圣莲坛分舵的人,防止他们背叛。
圣莲坛背后的势力,愈发扑朔迷离了。
西南那位天授王究竟是什么来历,圣莲坛真是他亲手培养出利器吗?亦或者,天授王自己也是一颗棋子?
墨鲤返身去找裘公子。
他不像墨鲤那样有深厚内功,不仅身上被砸伤,还因为冲击的力道受了不轻的内伤。墨鲤给他灌了一股内力,用来疏通经脉跟推化淤血,又从彻底破碎的马车里翻出了行李。
沙鼠纵身一跃,扎进行李之中。
须臾就拖着一条亵裤奔了出来。
这个比较短,又轻便,拖得动。
趁着墨鲤用银针救治裘公子的工夫,孟戚飞快地套好了自己的衣服。
“大夫。”
“嗯?”
“咱们的马跑得没影了。”
虽然有孟戚推了一把,马车还是卷入了爆炸的冲击余波,整个车厢四分五裂,残余的折断车辕被驽马拖得在地上划出了两道深深的痕迹,一路往前延伸。
好处是可以追上,坏处是别人也能循着踪迹去追。
“大夫,这马咱们索性不要了吧!”孟戚认真提议。
“……”
墨鲤收了银针,又一掌拍在裘公子后心。
裘公子猛然呕出数口淤血,人也悠悠醒转过来。
“咳咳,这是怎么回事?”裘公子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他没有足够的深厚内力,方才那场爆炸已经把他震得短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裘公子惊慌地要爬起来,入目又是一片惨状,直接傻眼了。
他单知道圣莲坛是个麻烦,没想到能麻烦到这种地步啊!
心中一急,又咳个不停。
“你受伤不轻,我已经为你清除了一些淤血,三十日不能动用内力,这是药。”墨鲤从药囊里翻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治内伤的应急药,跟江湖人俗称的小还丹差不多。
墨鲤连瓶子一起丢给了裘公子。
“三天吃一颗,吃完为止。此地不可就留。”
说话间,孟戚已经从马车残骸里收拾出了全部行李。
大夫的书籍全部打包,吃食干粮则被丢到旁边,带太多东西不好赶路。
裘公子晕晕乎乎站起来的时候,孟戚已经示意墨鲤离开了。
墨鲤发现裘公子接住瓶子一脸焦急不停比划的模样,这才恍然,可现在的情况也容不得他仔细检查,只能背上药囊准备带裘公子一起走。
“大夫拿着这些书,别的我来。”孟戚主动接手了裘公子。
武功到他们这等地步,带一人施展轻功也不费什么劲。
“走!”
转眼间,他们就离开了这片被炸平的土坡。
孟戚口中说要放弃马,事实上他跑在前面,选的方向跟地上的痕迹一致。
“谁要找马了?这是官道的方向!”孟戚振振有词地说。
官道又名驰道,各地驿站负责传送消息跟文书的兵丁小吏整日都在官道上策马。他们来不及抹去马蹄印,只有上官道一个选择,树藏在林子里才不起眼,一碗水倒进缸里更安全。
巧的是,驽马受惊之后跑的也是这个方向。
“啧,它运气好。”孟戚坚持表示自己看不上那匹马。
追了没一会,孟戚果然看到了那匹驽马,站在那里刨着蹄子喘气。
“早说了不用担心,这马没什么本事,根本跑不远。”孟戚语带嫌弃。
面对嘴硬心软的胖鼠,墨鲤不知话该怎么接,索性不吭声。
等到了马跟前一看,原来是拖着的车辕残骸卡到了一个坑里,又被石头绊住,驽马几次拖行都没能成功,只好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刨蹄子。
“咴!”
驽马看到墨鲤也没能平静下来,甩着脑袋不停地嘶叫。
“它吓坏了。”墨鲤抚着马鬃毛叹息。
孟戚放下裘公子,抱着手臂凉凉地看着驽马。
——怎么墨大夫就没说沙鼠吓坏了呢?摸都没摸几下。
驽马在墨鲤的安抚下逐渐恢复,墨鲤将挂在马身上的车辕残骸取下,又把马交给了裘公子。
裘公子很懵,这会儿他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还什么都听不见。
孟戚一把将裘公子拎上了马。
“这边!”孟戚辨别了一下方向,继续往官道而去。
走了没一会,墨鲤蓦然抬头望向道旁的林子。
有人埋伏。
墨鲤当即身形微沉,落地的瞬间右足发力,四五颗石子被踢了起来。
翻手一扣,石子立刻改变轨迹,向着树林激射而出。
同一时刻孟戚抬起没带人的左手,于虚空画了个半弧。
内力劲气迸发,落叶狂舞。
“咔咔咔。”
一连串急促的机簧声,地面跟树干附近出现了一道道绳索,显然早已被人布好了陷阱。
有的绳索带出了旋飞的利刃,有的绳索扣下来就是一张大网。
可惜这些陷阱都白费了,孟戚用内劲横扫了前方地面,导致机关提前激发。
孟戚脚下不停直掠而过。
墨鲤紧随其后,手里还牵上了马缰,另一手摸向腰间。
裘公子连忙抱住马脖子,惊恐地看着前方遍布的陷阱,叫着“这不能走、马越不过去的”。
——这可是一匹驽马啊!
孟戚适时向后伸手,墨鲤准确地将软剑丢了过去。
紫色剑芒斜掠而过,剑气生生削断了数十株树木,挂在树干枝丫上的罗网绳索也跟着翻了过去。
裘公子抬头看到缓缓倒下的树干,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要被砸中了!
这时墨鲤袖中之刀出手,一刹那就劈出了七刀,整株树干被削成了差不多的形状送进地面出现的坑洞之中。
马蹄稳稳地踩在树干上,飞快地跑过了陷阱区域。
直到此时,林子里才出现绰绰人影,这是被墨鲤之前丢的石子砸出来的。
他们一声唿哨,紧接着就是熟悉的机簧声。
“弩弓。”
孟戚冷哼,他一个返身直接跟墨鲤交换了位置,将墨鲤等人护在了身后。
持剑起手,剑势巍然似山岳,急雨般的箭支颓然坠地。
孟戚脚下不停,迎着第二波箭雨又是一招剑法。
剑气纵横,势若升龙,直扑弩箭所来之处。
“轰。”
树木倒伏,没来得及逃走的人全部压了个正着。
孟戚持剑立于斜倒的树干上,睥睨道:“藏头露尾,圣莲坛就这点本事?”
第191章 利令智昏
墨鲤看着遍地狼藉陷入了沉思。
这场埋伏来得出乎意料, 圣莲坛在豫州究竟有多少人?
火药弓弩虽然难弄, 但是只要事先准备好立刻就能拿出来用,陷阱埋伏就不一样了。这些人是怎么知道自己跟孟戚会往这个方向走?即使对方有一位谋士, 能从掩盖马蹄印的角度推测出他们的选择跟行经方向, 可是布置这样大面积的陷阱需要时间。
这条路乍看很偏僻,树木密不透风, 确实是个埋伏的好地方。
然而这里距离官道并不远,怎样才能保证除了目标之外的其他人都不走这条路?圣莲坛有这种本事吗?
“孟兄稍等——”
墨鲤急忙出声, 那边孟戚已经揪起了一个人,从对方腰间摸出一块牌子。
令牌上烙了个圆形徽记,似是古钟。。
“江南八韵堂?”孟戚意外地说。
墨鲤正往这边赶, 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好似在哪儿听过。
那人被树木压了个半死, 被拽出来之后愤怒地指着孟戚,抖了半天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
其他人也陆续发出痛苦呻吟, 挣扎着想要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