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国师想吹,就让他吹吧。
刀客无师自通了这个理后,周身因纠结痛苦而混乱的气息都平复了几分。
墨鲤:“……”
得亏元智大师走了,否则老和尚又要惊喜地夸赞孟戚精通禅门妙理,“度”人有方。
沙鼠本来就很嘚瑟了,再加一个高看沙鼠的老和尚,怕不是要上天。
孟戚将二人反应都看在眼里,眼角一抽,转头肃然道:“此阵我能破。”
“计将安出?”
墨鲤顺口接了这一句,戏本子上都这么对的。
孟戚喉头一动,笑道:“主公在此安坐,属下去去就来。”
墨鲤冷不防地被孟戚唤了这么一声,愣住那里。
等想到孟戚方才戏谑般玩笑时,提到主公二字音调仍有古怪,像是竭力遏制着什么,心中便是一突。
墨鲤蓦地抬头望向孟戚的背影。
孟戚却不像墨鲤担心的那样因为提到不能说的事,心神大变气息紊乱。
其实那句“主公”出口之后,孟戚觉得心底隐隐约约存在的一块大石头,忽然松了。
孟戚原意是要接领军令状挂牌出帐叫阵的折子戏给墨鲤捧哏打趣,可是“主公”二字,孟戚只称呼过李元泽一个人。平日里提到听到这两个字,孟戚都有抑制不住的怒火,然而怒意过后,又有更多的悔恨。
这悔,是没能及时发现一切走向不可挽回之势的悔。
这恨,不是想不明白为何最终变成这样,而是恨所有。
性情大变的李元泽、为自身利益不停地在帝王重臣之间挑拨的人、明明察觉到不妙却束手待毙的同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笑话,十二功臣里谁都没有那么迂腐。
同僚开始逐一出事,被扣谋反罪名,众人起先惊疑,之后还能想不明白吗?
只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造。反来不及,自身也非孤家寡人。楚朝的安定繁华是他们历经无数磨难得来的,李元泽快死了,十二功臣又何尝不是?世上谁人不死,这风烛残年的性命,是他们能为昔日理想、为天下安定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于是察觉到异样的人什么都没说,没有告诉那些年老多病脑子糊涂的友人,而是互相搀扶着,赴了楚帝最后一场宫宴,在盛世升平的歌舞里,平静地饮下了毒。药。
李元泽早年以为孟戚无心名利,后来也不觉得孟戚对楚朝能有什么威胁。
孟戚无妻无子,身后没有庞大的家族,没有门生,在朝中也没有权势。李元泽虽然偏激疯狂到为儿子除去老臣,但讽刺的是,李元泽仍然非常了解他曾倚重每一个臣子。
他知道谁容易冲动闹事,就先对谁下手;他知道谁顾忌家人,就以此为要挟。
他知道邓宰相与魏国公的性情,也知道孟戚的为人,于是找借口调开了孟戚,而孟戚怒而赶回时接到了那二人的遗书,最终没有弑君,仅仅只是盗走玉玺弃官而去。
尽管李元泽不知道孟戚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也不知道孟戚的真正身份,可他终归是李元泽,哪怕疯癫了老糊涂了,想做的事依旧能做到。
孟戚恍然明悟,或许在那时,他亦是痛恨自己的。
——为何他要做个清醒的人?为何要被那份留书劝住,彻底发狂不好吗?疯了失控了就不会记得楚朝江山天下百姓!他要挨个杀死李元泽的儿子,让李元泽眼睁睁地看着李家失去楚朝江山!
然而理智压下了狂怒,化为心底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才是孟戚病症的主因与根源,而非厉帝陵水银外泄。
等到齐帝遣人烧屋害了上云山小龙脉,孟戚的狂症终于彻底爆发。
往事已矣。
无论悔恨,抑或不甘,都无济于事了。
孟戚目光幽暗,神情间无喜无悲,只是周身煞气陡然爆涨。
刀客看着孟戚的背影,瞳孔收缩,猛地退了一步。
墨鲤三步并作两步,急追上去,同时神色犹疑。
他能感觉到孟戚的气息异常平稳,不像是狂症发作的样子,可那股杀意又十分真切。墨鲤不由得握住袖中无锋刀,准备一有不对就动手。
“嗡。”
机簧声响,数支利箭飞来。
营地里戒备的人受不了这股如同实质的杀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按住弩。弓的手指。
“敌袭!”
有人厉声叫喊,整座营地都震动了。
孟戚拂袖击落利箭,风鼓起袍袖,人如鹰隼般落在东南边一处营帐顶端。
刹那间所有利箭都指向那边。
孟戚足尖蓄力,生生踏翻了这处耸立的营帐。
“不好,快救黎先生!”
兵丁们一下就乱了。
有人揉着眼睛,裤子都没穿好,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大声呼喝着朝这边跑来,好像要救倒塌营帐里的人,更有一些人晕头晕脑的,听着呼喊就跑来了。
“黎先生在哪?”
“那处营帐……塌了的……”
官兵们急忙抬头,赫然发现倒塌的营帐已经增加到了三座。
虽然对兵营很熟悉,但是夜里黑灯瞎火的,一乱起来,许多人都找不着方向。
刀客站在高处,赫然发现营地里的人身份已经一目了然:那些瞎跑的显然是真正的兵丁,而对阵法一知半解,直奔孟戚那个方向的,八成就是跟飘萍阁有关的人了。
这样粗粗一算,令人心惊,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兵丁都有问题。
“原来如此,这个阵法……或许本身没有明显的缺憾,可是营地里的兵丁不是一条心,飘萍阁也没法用自己的人完全取代官兵。一旦乱起来,大部分人横冲直撞,阵法不攻自破。”墨鲤若有所思,同时稍稍放下了心。
墨大夫并不喜欢熬药灌沙鼠,只不过孟戚必须喝药的时候,他喜欢熬得更苦一点罢了。
这时,孟戚已经趁着夜色,拎着一个被倒塌的帐篷砸破了脑袋的家伙跑了过来。
墨鲤疑惑问:“这是——”
“那处营帐是阵眼。”孟戚特意抖了抖手里的人,墨鲤这才发现这家伙衣衫褴褛,脸颊肿胀,脑袋歪在一边。
墨鲤很快意识到了,孟戚撕了这人的衣服,还打掉了对方几颗牙。
大概是怕对方身上藏霹雳弹,嘴里塞毒。药。
“还以为是孙家的掌柜,不过这个也行,能在阵眼发号施令,身份不会太低,而且得懂这个阵法。”孟戚心满意足地把人交给墨鲤,催促道,“我们先撤。”
第233章 患以陌路逢
依稀感到耳中风声呼啸, 昏沉的人勉强睁开眼睛, 刚一张口就被风灌得拼命呛咳。
他的额头还在流血, 脸又憋得发青。
这时提着他的人一个急停, 骤然改变的速度让他眼前一黑,随后连滚带爬地挣扎下地,直接吐了个半死。
“……孟兄……下手太重……”
“……运气差……帐篷倒下去的时候,他恰好站在那里。”
交谈声逐渐唤回了呕吐者的意识,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混乱里被一个人强行掳出了军营, 而对方武功奇高,不止拆了他所在的营帐, 还在上千人的包围下全身而退。
这个倒霉的呕吐者,从未想过有人能视那座杀阵于无物, 来去从容,如入无人之地。
“你是谁?”
墨鲤打算给这人止血, 结果对方猛地退开,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天光尚未亮起,此时正是黎明前最幽暗的时刻。
孟戚隔着十步远,悠闲地立于一棵槐树下。
茂密的树冠遮挡了远处城墙照来的灯火,使得孟戚的身影模糊不清, 仿佛分叉的树枝交错而成的鬼影, 因为他没有一丝气息外露,俨然融入了这片深幽的黑暗。
而且不知为什么,不管是远处的孟戚还是近处的墨鲤,被掳的人都觉得看不清。
越是眯起眼睛分辨, 头就越痛。
他甚至没有发现这是三个人,只觉得身周一圈好像都是敌人,只能色厉内荏地质问:“我乃朝廷命官,尔等贼匪,莫不是想要造。反?”
墨鲤凝神看了看这人额头上的伤口,血流得并不多,但脸色十分难看,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不能再走了,他的脑袋被砸中,有淤血。”墨鲤趁对方没有回过神,快速诊了下脉。
“被砸傻了?”
“……没有,只是被你提着以轻功急速赶路,导致伤势加剧。”
孟戚见多识广,墨鲤一提醒,他就知道了。
这种病症倒也常见,通常都是被东西砸中,或是摔得比较狠。
头上有肿块、看不清东西、呕吐……是没法药到病除的,总得躺上个三五天,才能慢慢好转。
“不会死就行。”孟戚一点都不在意对方的死活。
那人听得发憷,面上更显厉色:“此地有三千兵马,尔等逆贼……”
墨鲤取出银针,往他后脑勺穴道上插了两针。
那人顿时感到眼前的重影稍微消失了一些,说来也巧,他定睛一看,恰好对上了刀客满是疤痕的脸。
“宿笠儿?!”
墨鲤一怔。
乍听是名字,仔细一想应该是个外号。
宿笠,是整日整夜戴着斗笠的意思,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加第三个字,就有轻蔑的味道。
那是小子、小儿之意。
如果刀客年轻英俊,只是用斗笠遮盖面容,是那种话本里劫富济贫的游侠,旁人唤一声宿笠儿,倒还有种玩笑的意味,更能表示亲近。然而用在一个容貌尽毁,不愿见人的杀手身上,可不是什么好称呼。
“你知道我。”
刀客一字字地说,再傻的人都能听出里面的杀气。
那人抖了一下,刀客逼近一步,冷声道:“我听旁人唤你黎先生,你又自称朝廷命官,不知阁下官居几品,吃的是哪家俸禄?”
眼下还在齐朝境内,齐朝的官吃的自然是齐朝陆氏的俸禄,刀客这么一问,就有诛心之意。
黎先生本想辩驳,奈何他头晕的后遗症还没过去,脑子里嗡嗡作响,搜刮不出诡诈的说辞。
一个朝廷命官,自然没有理由认识飘萍阁的杀手。
感觉到刀客充满恶念杀意的目光,黎先生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他不会武功。”墨鲤忽然说。
经脉里空空荡荡,体虚气弱,就是个文弱书生。
孟戚望着天色,估摸着快要天亮了,而天光一旦大亮,带着这么个累赘就不好躲藏了,于是细思一番后,蓦地笑道:“没想到往礼氏仍有后人,昔日平口会盟,八大部落齐力而诛夏州节度使,得建西凉国。往礼氏人才济济,能谋会算,在国中颇受敬重,我观阁下颇有乃祖之风啊!”
黎先生惊骇得睁大了眼睛,险些以为孟戚也是西凉羌人。
然而孟戚外表的并没有塞外北人特征,黎先生飞快地在心里琢磨起来。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太多,又太突然。
虽然他们在闰县势力雄厚,但是缺点也在此。黎先生掌握的这部分人,跟孙家商行的根本不是一路。因为黎先生不会武功,所以闰县名义上的头领是孙掌柜,尽管黎先生心感不忿,也没有办法。
黎先生,或者说黎主薄,他只是个八品官,仰仗的是得了闰县驻军将领以及县尉的信任。
今晚先是孙家那边忽然发难了,传信过来只说谋划有变,风行阁的人提前来了,让黎主薄在兵营这边出力。
乱哄哄的闹了一晚上,又放火又抓人,结果啥都没捞到。
黎主薄正要派人去质问孙掌柜,这家伙竟然用了密道逃进军营,还说遇到了硬点子,飘萍阁那边的宿笠儿已经被抓了去,商行库库房也被人查探过了。大计将成,如何能让人搅乱布局,只能以军营为陷阱,将那些试图窥密的人尽数杀了。
黎主薄一面恼怒,一面又觉得事情蹊跷。
他们在闰县隐藏这么多年,根基深厚,颇有手段,连那个瞎管闲事的风行阁都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怎么就平白杀出个程咬金,坏了他们的好事?这程咬金是什么来路,还能将步入死局的风行阁主囫囵救出去?
闰县街上的屋子,用的可是六丁六甲四象阵。
这可是上古传下来的阵法,想在此阵中来去自如,哪怕术法奇才,也得在奇门遁甲这行里浸淫三十年。
——无声而遁,比破阵难上百倍。
而今天下,竟还有这样的阵法高手?
奇门遁甲本已是将要失传,又经历了陈朝末年天下大乱、楚朝元帝灵帝驱杀老臣、齐代楚立血染太京……如此三桩事之后,别说奇门遁甲这种艰涩难懂的东西了,就连算经学派都遭受重创,丢了许多典籍。
黎主薄以为还难遇上对手,忽然有了机会,也没心情质问孙掌柜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想着只要把人抓住,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至于自己落败?黎主薄根本没想过!
他学的可是完整的奇门遁甲之术,跟那些断了传承的野路子不同。
天时、地利、人和。
黎主薄坐在营帐中,能调上千兵卒。除了天时不好说,其余地利人和,对方一个也不占,这还能输?
然后输了……
败得莫名其妙,黎主薄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正如孟戚猜测的那样,骄傲的人永远不相信自己会失败,如果失败了那肯定是有叛徒出卖了自己。
黎主薄忽然愤怒,这怒火导致他眼前再度发黑,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臂颤抖着指向孟戚:“谁告诉你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