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斗笠人周身气势,果然更像是练邪门功法的。
“天魔波旬相是外人误称,我们练的不是魔功,就如外人称‘空华阵’为天魔狂华相。”柳娘子辩解,还有些忿忿。
孟戚并不买账,兀自冷嘲道:“我承认摩揭提寺的武学确实有独到之处,昔年创寺的僧人们参悟楞严经,化武学为天魔扰心,由此堪破迷障,从而更坚定他们的向佛之心。虽然我不信他们所信,但摩揭提寺武学,最初确实不是为了跟人一争长短的。可惜随着时间推移,西凉的僧人逐渐只看重这些武功的威力,忽视了它们本来存在的意义,更有甚者插手朝政醉心权势,参合了八大氏族的内斗。”
楞严经是一部很特殊的佛经,它说尽了邪魔幻象如何诳惑修行者,又要如何堪破。
故有楞严经不灭,诸经佛卷皆不灭的说法。
虽然孟戚一个字都不信,但武道向来自有根基,摩揭提寺武学既脱胎于此,那后人遗忘本质沉迷武学,只想着钻研武功增大威力,自然是走上歧路了。
“即使西凉灭国时,摩揭提寺里还是有苦修佛法无心外物的僧人,而你们呢?”孟戚冷冷地说,“怕是连熟读经卷典籍的都没有,只会背武功心法,尔等该庆幸的是实力不济,否则心境不对心法,迟早走火入魔。”
柳娘子瞠目结舌,本能地想要反驳可是再想一想孟戚的实力,顿时闭上了嘴。
算了,谁厉害谁说话。
宿笠皱眉道:“不管他练的是什么武功,我没见他走火入魔。”
“那不一定。”
这次开口的是墨鲤,墨大夫怀疑斗笠人把武功练成了邪法。
秦逯说过,有些人天赋异禀脑子灵光是天生的学武料子,就算把胡乱改的、完全错误的功法给他们,他们也就多绕几道弯子,自己修修补补改改,最后领悟出新的武功来。
这种事在江湖上发生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总有人因着种种理由需要坑害人,弄一个错的功法,想要对方走火入魔。
有成功的,还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譬如把一本三流内功悟出早已失传的一流心法,把自作聪明坑害他的人活活气死了。
听起来离奇,其实三流内功跟一流心法是同一个门派祖师创的,前者是后者的简化版。既然有人能创,就有人能根据残篇甚至简化版推演出完整的武学。
这还算有理可寻,拿着武学残篇自己补完后半截,把正道高深武学练成邪门外道更是常见。个人自由理解,自由发挥嘛,比如话本里的白骨爪、化阴掌之类的。
总而言之,武功秘笈给了没有悟性的笨蛋是练不出名堂的,他只会照葫芦画瓢一板一眼,遇到高手直接被打到找不到北,而那些生来就不是寻常人的,只要不是死脑筋迷信秘笈的权威,那不给他们秘笈还好,如果有人存了坏心给他们错本残本,只能收获一个可怕的敌人。
斗笠人如果天赋卓绝,在意识到自己快要走火入魔的时候,直接把心法改了也不一定。
刀客费了一番工夫才理解墨鲤所说的意思,然后有点傻眼。
完全不知道江湖上闹出过这么多事,还有这么多讲究的刀客心想:花钱请杀手很难吗?还迂回曲折地这么害人,造成反效能怪谁?
然后宿笠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不做杀手了,别人找杀手他也混不到一口饭吃。
可是不做杀手,刀客又不知道能干什么,一时间竟十分茫然。
“你就称呼他为‘恩公’,而你就叫‘主人’,统统连个名姓都不知道?”孟戚继续追问。
宿笠点了点头,这让柳娘子看他的时候都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仿佛在想世上怎会有他这样的人。
“我们主人,是摩揭提寺最后一位密谛法王的弟子,据说是费庭部族之人。”
柳娘子说完,孟戚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这可真是巧了。”
“怎么?”
“西凉国师均出自摩揭提寺,密谛是寺中四法王之一。我记得最后一位西凉国师,似乎就是密谛法王。”
墨鲤听完,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传音问道:“那这位西凉国师呢?是被你打败了?”
如果是死在孟戚手里,斗笠人岂不是跟孟戚还有杀师大仇。
国师这一名号本来就起源于西凉国,约莫百余年前,西凉敕封摩揭提寺一位高僧为国师,此后中原也才有了这么个说法。历代西凉国师皆是极有名望的僧人,未必都会武功,可能只是精通佛法,又或者是善于弄权。墨鲤倒没想过还有这一出,所以楚朝跟西凉这一战,是两国国师率先交手?
“没有,那位密谛法王去费庭部族说法时,感染了瘟疫。”
“……”
“当时夏州西南境爆发瘟疫,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波及了整个费庭部,营帐十之九空,贵族都死了大半更别说牧民奴隶了。那位密谛法王年岁大了,靠内功硬撑着了大半年,听闻楚朝占领西凉国都时忧愤而死。”
墨鲤瞅了孟戚一眼,心道果然是国仇师恨。
“密谛法王的弟子,应该在摩揭提寺有法号,你们也不知晓?”
“听说……是上一位法王临终前不久收的弟子,年纪小未受戒,后来摩揭提寺毁于战火……”
墨鲤忽然对柳娘子说:“我瞧你,不似西凉人?”
练空华阵的十几个西凉高手,并非个个都有异族相貌,相反他们的特征都不算显眼,尤其是柳娘子看着跟闰县的百姓根本没有区别。
墨鲤对人的长相不敏感,直到现在才看出。
“我不是,先祖是西凉定居的汉民,国亡之后被强行迁入关内,聚成一个个村落。”柳娘子盯着三人,语气尖锐地说,“你可是要问我身为汉民,为何要复西凉之国?”
孟戚没答话,倒是刀客感到奇怪地问:“你家中无人吗?若是父母兄弟皆在,你又被选去学了摩揭提寺的武功,还能有别的选择?”
柳娘子一噎,咄咄逼人气势没了。
墨鲤看了她一阵,低声道:“若有族人,怕是迁入关内之后,日子不太好过。”
复国不复国,普通百姓是不在乎的,他们只想活下去。
这些曾经的敌国之民,在楚朝过了没几年安稳日子,就迎来了楚元帝发疯楚灵帝斗权臣斗到断送社稷,后面的齐朝就更别说了,齐帝陆璋边军出身对异族没有好感,还缺少梳理内政提善策治民的能臣。
“……苛捐杂税一个不缺,连徭役都比普通边关百姓重一倍,动辄被称贱奴胚子,只因我们祖辈侍奉过异族。”
柳娘子木着脸面无表情,却有一行泪水滚了下来,“我们过得还不如那些归化的西凉人,至少在边关,能养马能打猎的西凉人很受尊敬,说他们是一条汉子。而我们村里的人一出门连头都抬不起来,一代活得比一代糟。我父亲三十岁不到就因苦役活活累死,堂兄忍受不住逃役,结果同姓十七家被判为奴,给边军放羊牧马。我祖辈也是被西凉人掳去关外为奴,好不容易脱籍为民,没想到落叶归根回到中原,还是世代为奴。”
孟戚叹了口气。
像柳娘子这样的人,估计不少。
否则斗笠人也不能找到这么多人做手下。
“无论哪朝哪代,谁不让百姓活下去,他们自然是要造反的。”
家国大义也好,民族气节也罢。像柳娘子这样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学识,快要活不下去了,别人给她一条路她就走了。
“罢了。”孟戚换了一个语气,问柳娘子道,“你在那位密谛法王弟子手下有多少年了?见过他几次?他的武功是一直这样吗?”
柳娘子不明所以地说:“我练空华阵二十余年,见主人的机会也不多,大约四五次。要说他的武功……我武功低微,实在是感觉不到什么变化。”
孟戚将目光转向刀客。
刀客难得敏锐地问:“我差不多也是二十多年,他不常露面我又一心修炼刀法,年少时我琢磨不出他的武功高低,现在也是一样。不过你问的意思,好像不是指武功高低变化?”
“死气。”孟戚言简意赅地说。
墨鲤补充道:“他身上……那种死气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一开始?”
如果是那样的话,幼年遭逢不幸被虐打得差点丢命的刀客不可能觉得“恩人”是个好人,再思维单纯也会吓得只想逃跑,谁还敢留下来报恩?
结果刀客给了墨鲤孟戚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什么死气?”
“……”
四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墨鲤率先开口,解释了一番斗笠人周身那种让人窒息诡异感觉。
“主人发怒之时是有这种感觉,但那不是我等武功同出一源且不如主人的原因吗?”柳娘子也一头雾水。
刀客学的不是摩揭提寺的武功,他主动问:“大夫,你说的是死气,不是杀气?”
墨鲤点点头,又将自己感受到的气息形容了一遍。
半晌,刀客才摇头道:“没有,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且……”
“嗯?”墨鲤隐约感到不妙。
“你们形容的感觉很怪,既然是极为可怖的死气,像遍布瘟疫的村子就算了,为何会像遍寻不着生机的戈壁荒漠?正常地说,不该是堆满尸骸的战场吗?”
墨鲤愣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死气,可能是只有他跟孟戚才能感觉到的东西。
只有龙脉会觉得荒漠戈壁有“死气”,因为那里缺乏生灵。
第242章 循迹而索
闰县城门前乱作一团。
拖家携口, 用几辆大车带着细软的乡绅富户驱使着家人仆役, 与守城的兵丁争吵。
城门官焦头烂额, 他手下的兵丁也有些魂不守舍, 阻挡冲击城门的人群时态度远没有昨夜那般强硬。
城隍庙那边方才升起的诡异旋风,无论是不是妖蛟,都已经说明这不是他们可以抵挡的东西,谁还会嫌弃自己命长?
“昨夜城外传来巨响,地面隐隐震动, 听说有个看不见的东西闯入了兵营……”
“嘶!那甘泉汤的大火?”
“谁知道呢?或许官府早就知道是妖孽作祟了……想抓住妖怪吃它们的血肉跟内丹,结果妖怪拼死反抗重伤逃脱, 官府再借口捉拿盗匪,在城中大肆搜捕。妖怪都是修炼了千八百年的, 煮了它们的肉能延年益寿呢,我老家那边的神婆都是这么说的。”
“竟是这样?”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 就连守城的兵丁都陷入了迷惑。
难道他们都被县令骗了?
隐藏在人群里的孙掌柜气得想要吐血,可是现在的情况又是他们需要的,只有县城里彻底乱起来,他们隐藏在城里的人手才能顺利地“脱罪”逃离,所以他不仅不能阻止, 还要对妖怪作祟的说法推波助澜。
“不, 邑宰不知道这回事!昨天火起之后,还是咱家掌柜跟东城几位老先生赶去衙役的,这事要说谁最可疑,那必定是……”
喊话的人望向城门那边的兵丁, 忽然作出害怕的模样,含糊地改口道,“必定是能调派兵力的人啊!”
百姓们来不及反应,人群中有个破锣嗓门嚷道:“狗崽子你吞吞吐吐个啥,这不是县尉,就是县尉的亲信!他们把闰县折腾成这样,现在妖怪来报复了,还不许大家骂几句?我家老爷也有做官的远亲,谁还怕谁不成?”
“不错,冤有头债有主!找该报仇的人去报啊!”
“瞧老哥说的,妖怪杀晕了头,还知道分人吗?连厉鬼僵尸都没有避免殃及无辜的脑子!快开城门,救乡亲们一命!”
“开城门!”
富有煽动力的叫嚷,让人们心头越来越慌。
冲击城门的阵仗变大,守城兵丁隐隐溃散。
原本这些乡绅就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打一打那些家丁仆役是可以的,如果要动真格的,这又是大白天,要做点手脚都难。于是城门官爬上城墙阶梯冲着人群大喊:“城里没有妖怪,这是谣言!把那些胡言乱语的抓起来!”
众人哪里肯听,特别是原来只在城门附近看热闹的百姓,听到那一番话也神色大变急忙跑回去收拾行囊。
城门官眼看形势就要失控,他怕承担责任,更怕事后县尉县令砍了他脑袋,情急之下高喊道:“妖怪的谣言是盗匪放出来的,城门不能开,贼寇想要混在人群里逃离,城里没有妖……”
不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人群哄然一下彻底乱了。
贼寇就混在他们中间??
不管是贼寇还是妖怪,都会要人命的!
尤其守城的兵丁里还混着居心不良之辈,这下彻底没救了。
“……别听头儿的,妖怪确实没有,可能闹出那般阵仗的,你相信是啸聚山林的贼寇?”
听到这话的兵丁本能地点头,是啊,墙硬还是骨头硬?是房梁能扛还是我能扛?硬拦是要送死?
前面的人害怕贼寇想跑,后面的没听到城门官的话拼命往前挤,一下就冲过了心怀退意的兵丁,他们拍打着门,急切地要出去。
孙掌柜朝着自己属下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把命令传了开去。
“嗖。”
接连好几人跃了出来,踹倒城门官,撬了拉索,迅速将门栓抽了出来。
厚重的城门立刻被众人徐徐推开。
人群欢呼着一涌而出,期间还有人避闪不及摔倒在地。
可是这时无人管他们的死活。
一个妇人哀嚎着伸出手,她的孩子被淹没在人群中,她被挤在城门洞墙壁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