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里安静得只有滴水跟脚步踩过青苔的细微声响, 燕岑的身形忽地晃了晃,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山石。
孟戚看着他说:“你若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绪,在去报仇之前,就会先走火入魔。”
燕岑喘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直。
——他看起来更像幽魂了。
悬川关城破的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人下了药?
井是活水,往里面下药,可能一天之内药性就被代换得涓滴不剩了,想要放倒悬川关的所有将士,这得多少药粉?估计得扛着一个麻袋往水井里倾倒才行,难道水井周围的人全都是瞎子?
即使是夜深人静没谁看见,加上守水源跟负责打水的人集体叛变了,第一桶提起的水从气味到颜色都很不妥,伙夫厨子难道也成了内应?
悬川关数千将士,单单吃饭的锅就有十几口,还有不跟士卒一锅吃饭的幕僚文官。
便是宁老将军身先士卒,跟将士同吃同住,宁家妇孺呢?
一月前传来的消息是宁家满门战死,但凡有一个活着逃出来的,都不至于让天授王大军无所顾忌,长驱直入荆州,因为宁家军必定会重整兵马,据城拒敌。
哪怕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孩童,一个女子,传说中的宁家军都不会分崩离析。
废墟内尸骸遍布,难辨数目,看着竟像是所有将士一同阵亡……
如此说来,又确凿像是水源出了问题,不然很难造成这般严重的祸连。
难道不是迷药毒药,是病死的牲畜尸体,使得守城将士身患恶疾?不可能,且不说病死的腐烂牲畜气味更重,单单是废墟里那些身首异处的尸骸就证明了天授王大军进入悬川关大肆杀戮的事实,如果疫病流行,他们是绝不敢冒这个风险的。
孟戚边走边想,刹那间就有无数念头升起,同时又掐灭了诸多不合情理、绝无可能的推测。
可惜墨鲤不在身边。
不让就能问问墨大夫,世间有没有这样的奇药,无声无味,还作用强烈,一小撮就能放倒几千人。
——算了,不问也知道,压根没有。
这种奇药只存在于话本传奇里,或许数百年后能在海外异兽异植上发现,又或者后世有了什么新的炼药手法,能将诸多药物糅合到一处,发挥出千百倍的效力。
没有奇药,就只能用人力来补。
所以是一场大规模的内叛?
天授王是怎么做到的?
孟戚眉峰紧蹙,就这么一路琢磨着来到了石洞深处。
“表兄?”
一个糯软的声音,说话的是个女童,脑袋两侧的双鬟像是随手抓上去一般,乱糟糟的。
因见到燕岑身后有生人,女童立刻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乌漆溜黑的眼睛。
“宁家女?”
“……怀毅老将军的侄孙女,宁家唯一没成年的孙辈。”
宁家人丁并不兴旺,任何一个尽忠职守的戍边武将世家都不会兴旺得起来,若不是有楚朝的三十九年好光景,宁家的子嗣会更少,没沦落到一脉单传已经是运气。
“而如今……”再也没有宁家了。
燕岑神情阴郁,喉口微动,发出的声音破碎不成语。
“胡说,你不是宁家人,她不是宁家人?”孟戚低斥。
燕岑张口结舌,下意识地抓住斗篷,身形更加佝偻。
绕过一堆石钟状的怪石,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大块空地。
洞顶有细小的缝隙,丝丝缕缕的月光照入,加上洞壁生长的苔藓也能发出微光,比起方才那伸手不五指的漆黑,有种忽然出了石洞的错觉。最巧的是洞窟一角恰好有泉眼,取水都不费力。
墙角堆放着几个铺了油布的箱子,约莫二十余人围在那边,男女老幼都有。
有的穿着盔甲,有的穿着僧袍,当宁家女童溜回来时,便有一个老仆打扮的妇人赶忙将她抱在怀里,悄悄往后缩了缩。
这大概就是悬川关幸存下来的人了。
孟戚环视一圈,目光停在那几个僧人身上。
因为孟戚是燕岑带进来的,尽管众人面露警惕不安,却没有率先发话。
“诸位师兄,这位是……孟前辈,我从前见过一次。前辈内功深厚,或可救元智大师。”燕岑艰难地开口,他不能直接说出孟戚的身份,可这时候要说服宝相寺这些僧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们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缓缓站起,合掌宣了一声佛号。
他非但没有阻止,相反还让开了一条路。
燕岑先是感到疑惑,随后神情大变,急忙冲了过去。
“元智大师?”
元智老和尚躺在油布铺的地面上,四肢弯曲着,模样十分怪异。
孟戚目光一凝,先前他看到燕岑佝偻着身形时并没有感到奇怪,燕岑一直因为生来躯体有畸不敢直面见人,又遭逢这番打击,会有这般模样并不奇怪。可是现在孟戚不这么想了,元智这个症状明显是中毒,还是一种非常出名的毒。
牵机。
会让人全身蜷缩,抽搐不止,腹痛如绞。
中毒者即使能救回来,人也废了,四肢根本不听使唤,甚至无法站立。
元智内功深厚,生生撑着活到了今天,他面容枯瘦,奄奄一息。
孟戚伸手捏住老和尚干柴一般的手腕,试探着送入内力。
由于龙脉的真气内力实质上是灵气,这下就仿佛干涸破碎的土壤遇到水珠,经脉肌理脏腑都立刻活络起来,拼了命要抓住一线生机。这时孟戚也不吝啬内力,这处石洞内下接地脉,灵气充沛,无论送出多少他很快就能补回来。
不过片刻,元智就缓缓睁开了眼。
目光浑浊,苍老的面容上皱纹遍布。
众人大喜正要唤他,却见元智脸上依稀露出一丝红光,顿时心惊肉跳,唯恐是回光返照。
“原来是孟国师来了。”元智竟然笑了一声,低声道,“老衲一脚踩入苦海之中,正要渡那无边浊浪,忽然有人将我生生带了回来。”
说着就要挣扎着坐起来,孟戚正要阻拦,却听元智叹道:“老衲周身经脉皆已废了,牵机之毒名不虚传。事到如今,何苦再耗费国师的内力,老衲师兄弟都已往生而去,区区皮囊罢了,何如大解脱?”
“不!”燕岑紧紧地抓着元智大师的僧袍,泣不成声。
其余僧人低诵经文,神情凄苦。
燕岑急急地说:“孟前辈有位友人,您见过的,墨大夫医术了得……”
这话不假,可墨鲤不在这里啊!
何况牵机毒性太烈,拖到今日已是回天乏术。
孟戚闻言一顿,想着该怎么说的时候,元智老和尚已然拒道:“墨大夫或许能救老衲一命,可是这般躺着不能动弹,与木石何异?燕岑,你该醒来了……从悬川关城破的那一晚,从你降生之日,咳咳,一切劫浊,源世守心。”
此时石洞里除了那些僧人,大约只有从小长在佛寺的燕岑跟为了打平西凉摩揭提寺的孟国师听得懂元智在说什么。
佛说极乐净土,又说五浊恶世,其中劫浊第一。
一切由世道命数外力施加的劫难,都可称为劫浊。生而怪畸,骨肉分离,兵戈四起,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燕岑可谓身陷劫浊,元智却希望他能走出去,只有自己堪破挣脱这些劫数,才能真正的活着。
“燕岑啊。”元智大师抚着燕岑的脑袋,这个最让他挂心的后辈。
他不要求燕岑去报仇,也不要求燕岑如宝相寺众僧、宁家那般救这尘世悲苦,只想燕岑能好好活着。
随着孟戚之前送入的灵气逐渐消耗,元智目中的灵光逐渐消失。他艰难地控制着不听使唤的肢体,勉强摆了个盘坐的姿势,干枯的手指吃力地在地上摸索着。
燕岑连忙将禅杖递了过去。
元智抖着手抓住,忽然凝起浑身气劲猛地反手将燕岑按在身前。
“大师不可!”
燕岑意识到了什么,孟戚也本能地上前一步正待阻止。
然而燕岑裹住的斗篷已被气劲振开,他被迫闭上眼睛,接纳那忽然涌入体内的磅礴内力。
元智将自己护住心脉的最后一股内力传给了燕岑。
扭曲干瘪的手掌颓然垂落,双目合上,再无气息。
他依旧坐在那里,没有一分高僧圆寂时的安然,甚至连面容都被毒性影响变得诡异歪斜。
孟戚还记得当日元智大师武功突破时,枯荣禅理的内力勃发,周身肌肉经络贲张,神完气足,俨然一尊怒目罗汉相。分别不过数月,仿佛那菩提树就落尽了叶,枯萎扭曲不成形。
几个僧人念经的声音一顿,似是哽咽,泪水滴落在地面上。
“元智师伯圆寂了。”
第326章 劫浊往生
墨鲤猛地睁开眼睛, 从假寐里苏醒。
他身形微展, 也不见怎么动作, 就轻巧地翻到了杂物堆后面。
这是一个偏僻巷道尽头的旧屋, 屋顶甚至破了个大洞,风一吹破旧的门窗嘎吱作响。
逆军的厉鬼之名广为流传,华县当真成了一座空城,连乞丐都逃命去了。
天授王的五万大军进了华县,纷纷抢占宽大华美的屋子, 像这样的房子他们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说进来。
原本天授王是该约束军队, 只让圣莲坛之人进驻华县,可惜现在士气大跌急需修整, 既然确认了城中没有陷阱,也就没那么多顾忌。破门入屋的动静持续了好一阵, 甚至引起了争抢打斗,不过很快就平息了。
真正的好东西要贡给圣莲坛,其他物件城中应有尽有,没了去下一家抢就是。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无锋刀从袖中滑到手里, 墨鲤不动声色地望向门口。
没一会, 外面的人就主动暴露了行踪——
宿笠垂头丧气地进来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刀客百思不得其解。
当一个杀手被人发现踪迹,就离死不远了。墨鲤方才分明还在休憩,宿笠身上又没有杀气,还拿出了十成的潜行功夫, 毕竟宿笠也没把握能找到墨鲤,倒是遇到圣莲坛高手的可能更大,不谨慎不行。
孰料刚发现这是墨鲤,心里一喜,还没来得及生出别的想法,对方就发现了。
宿笠目瞪口呆。
难道他以前杀人无往不利,是没有遇到真正的绝顶高手?其实他根本不不是一个称职的杀手?怎么这次出山之后老是跌跟头呢?
墨鲤自然不会解释自己待在一个不够安全的地方,做了十二分的准备,看似假寐,却时刻注意着附近气息的细微变化,宿笠隐藏的功夫再好,又避不开灵气的查探。
只是墨鲤看到宿笠很意外,怎么会在这里撞见?
随即他就醒悟了:“你是来刺杀天授王?”
“杀了,没杀对。”
宿笠在屋里捡了个完好的凳子坐下,脸黑得想炭。
墨鲤起初不明白什么叫没杀对,好在他及时想起了那个天授王整天戴着面具凡人不可见紫微星君真容的传闻。
“天授王有替身?”
“……比起这个,我更怀疑压根没有天授王这个人。”刀客闷闷地说。
墨鲤吃了一惊,本能地反驳道:“这不可能。”
根据风行阁搜罗的情报,以及他在竹山县从李师爷那边听来的消息,这股装神弄鬼蒙骗百姓的逆军在益州发展日久根基很深,虽然打出天授王这个名号是近几年才有的事,但那是羽翼已成,迫不及待想谋图中原大好河山了。
天授王是一面旗帜,紫微星君是圣莲坛强加上的一层镀金,在圣莲坛跟天授王狼狈为奸之前,这股益州的逆军就有不小的气候了。只是天高地远,加上悬川关的强势,逆军无法影响到别的地方,才没有那么多人知晓。
圣莲坛是锦上添的绣,是火上浇的那罐油,助长了天授王的气焰。
“我虽不懂兵法,但在城头观其中军进退有据,俨然成势。”墨鲤皱眉,回忆着说,“即使一时混乱亦能稳住,士卒不行,将领却都不是无能之辈,江湖人大多没有这种能力,尤其武功越高越难跑去学统军之力,圣莲坛不像是完全掌握了逆军。”
刀客:“……”
墨鲤莫名其妙地问:“你这般看我做甚?”
那目光一言难尽,像是被人塞了一嘴的稻草偏偏不能吐出来。
“我觉得你不是墨大夫,而是孟国师。”宿笠面无表情地说。
墨大夫是什么人,是绕山一周追他几百里问他要不要治病(大误)的神医。听说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会越变越像,难道这就是真相?那他要跟自己的刀一辈子,想必就能触碰玄之又玄的武道巅峰了吧。
“……”
墨鲤揉揉额头,他是对排兵布阵不感兴趣,可是离开岐懋山之后遭遇的连番变故,一切所见所闻加上孟戚一直在耳边的念叨,这念得久了,耳濡目染很奇怪吗?
龙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再说他这也是半瓶子水,长了眼界见识,不懂六韬武略。
“我们对天授王的事情知道确实很少,益州消息不通已久,只能知晓明面上那些过往。甚至天授王经常佩戴紫金面具的事,还是当初你说的。昔日西凉人跟天授王也有过来往,你还知道什么隐秘的消息?”
面对墨鲤的追问,宿笠苦着脸一声不吭。
——沉迷刀法武道,要不是接了吴王六百金以为马上要出门干活,谁管天授王是哪门子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