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莲坛罗教主在逆军中极有地位,要不杀了他?”
宿笠试着提议,墨鲤不得不问:“这位罗教主武功如何?”
刀客眨了眨眼,不答。
他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回答,意为不确定,武功可能不在宿笠之下。
这激起了墨鲤的战意。
宿笠敏锐地抬眼:“你不该在城墙上留刀痕。”
墨鲤对罗教主一无所知,而对方却可借由刀痕窥看墨鲤的武功。
“不如我去给你打个头阵。”宿笠握着刀,似乎就等墨鲤说一声好了。
墨鲤一眼就看穿了他,疑惑道:“你怀疑圣莲坛另有高手,让我为你掠阵?”
结果刀客愣住了,半晌才恍然道:“难怪我总是瞻前顾后,原来不单单是感到罗教主危险,还有这个缘故在里面。”
墨鲤:“……”
这算什么,杀手的直觉?
“其实圣莲坛高手多不胜数,今天那血煞五老,在江湖上也是凶名远播之辈,但这些人我都不放在眼里。”宿笠抚着刀鞘,一字一句地郑重道,“他们是阻碍,却不会影响结果,我要杀的人还没有失败的。定然是我的刀有灵,察觉到了什么。”
墨鲤不由自主地看向宿笠的佩刀,扶额想这位还相信宝刀有灵护主呢!
“我留下刀痕是阻止天授王大军继续进发,将他们绊在华县,让城中出逃的百姓能多一昼夜的机会。”
墨鲤定了定神,从容地说,“虽然被人揣摩过的刀法有失败的可能,但若是惧怕失败,不如早早离去不淌这趟浑水。吾辈习武,乃为明心定志,刀即我途,可济世救人,亦能铲孽除恶,岂惧人看破?能被看破,就是武功尚未臻入化境,不能无形无相变化无常。再者,我又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还有孟戚。
揣摩完墨鲤的刀法有什么用,难道孟戚就好对付吗?
宿笠起先听得肃然起敬,深以为然,结果被最后一句噎了个半死,忍不住幽幽地抬眼望着墨鲤。
“依墨大夫看,我们当如何行事?”
“刺杀是后着,先摸清天授王跟圣莲坛的底细,粮草辎重那边你去了吗?”
“正要告知,那处人手严密,有圣莲坛好些个供奉。就连伙房那边都有护法圣女等人看护,不然我还真想直接放一把火。”宿笠闷闷地说,“要杀这些人不难,但是他们一死,就会立刻惊动罗教主。圣莲坛有一套独特的传讯办法,除非我今晚什么都不干,专门杀人,还逮着那些毫无武功的士卒跟普通圣莲坛教众杀,叫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这样一个营帐一个营帐的杀过去,大概天亮的时候怎么也能杀他个几千人了。”
墨鲤:“……”
宿笠冒出一个主意,紧紧盯着墨鲤问:“大夫可知道什么好使的药?毒也行,这数万大军有一半倒下就行了。”
“想药倒这么多人,把整个华县的药铺商行搜刮干净都未必能做到。”墨鲤摇摇头,忽然觉得在这里的人不该是他,应该是薛令君,昔年幽魂毒鹫的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
“真不行?”宿笠不舍得放弃这么好的主意。
墨鲤想了想,迟疑道:“有一样药很容易找,本身是南地产的,百姓多用来杀硕鼠。药铺怕闹出命案,一般卖出的药粉都掺了别的东西,所以拿来药人是药不死,但毒性很大,能让人失去抵抗之力。”
“是什么?”
“马钱子。”墨鲤顿了一下,复摇头道,“这不可行,药的分量在其次,你要怎么让那些人吃下去?药粉溶在水中,不是无色的,馒头干粮是早就做好的,今晚都没起灶生火,华县百姓逃得急落下了不少东西,明天估计也不会开火。”
宿笠沉思道:“不管士卒,能解决逆军将领跟一部分圣莲坛高手吗?”
“马钱子有大毒,服多即死,有宫廷秘药名牵机,即是此毒。”墨鲤很为难了,牵机是厉害但他不会制毒。如果是药铺经过炮制的药材,身怀内功的高手可以勉强抵御。
墨鲤不得不直接打消宿笠的念头:“天下药物繁多,能毒死人的不少,可是一来分量不够二来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毒,太麻烦了,甚至不如你直接杀人。”
刀客垂眼,果然只能相信自己的刀。
他叹口气,准备迈步出门的时候忽然发现墨鲤脸色变来变去,像是陷入了迷惑。
“墨大夫?”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悬川关失守,会不会是因为毒?”
墨鲤忧心忡忡,他可没想到孟戚要面对如此困局。
宿笠慢了一拍,茫然问:“你方才不是说,没有下毒的可能吗?”
墨鲤失神喃喃:“那是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如果这些天授王统统都有,最后他还有内应呢?”
宿笠愣住。
***
没有灯烛,不见香华。
僧人垂首而行,依次将木柴干草堆在元智大师的身周,火焰慢慢腾起。
荒郊野地,峭壁陡崖,遥遥传来野兽的咆哮。
浓烟缓缓飘散,映着东方微亮的晨曦,跟山林秋雾融为一体。
纵然念过十遍往生经,诵过百遍西方极乐,临到头来仍旧忍不住悲苦垂泪。
——这尘世太苦,劫浊却无穷无尽,教人如何堪破?
燕岑跪在地上,双目空洞,心神也仿佛随着火焰的焚烧一起归于虚无。
宁家女童拽着老仆的手臂站在一边,她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已经能晓事了,神情间带着一丝惊慌,她看看火焰又望向悬川关的方向,突然大哭起来。
这一哭唤回了燕岑的神智,他颤抖着,低声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走外面的路,早点带孟国师回来……”
孟戚按住他的肩,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元智大师中毒已深,回天乏术,早一时半刻也无用。
“谁是内应,究竟怎么下的毒?”
孟戚心中仍有疑惑未解,牵机剧毒但是入口是苦的,很难误喝。虽是历朝历代很出名的宫廷毒药,但不是用来下毒的,而是赐死之药。
因死相极惨,死时也十分痛苦,并不轻易动用。如果没有大仇,君王也不曾深恶痛绝了某人,都不会选择这种毒。
——如果楚元帝杀功臣的时候用这种毒,孟戚就算再有顾忌都会冲回去砍了李元泽。
牵机不止是死,等同于一场酷刑。
尤其对气息绵长不会轻易死去的内家高手来说,毒发致使经脉皆废,痛不欲生,是堪比炼狱的漫长折磨。
“告诉我。”孟戚面上带了杀意。
燕岑木木地转头,惨笑道:“死了,他们在那天也死了。如果愚蠢是人世的一种恶,它能造就无边业障,连渡世佛法都洗不净。”
孟戚有了不详预感。
果然旁边那抱着女童的老仆愤然骂道:“是一群瞎了眼蒙了心的家伙,到阴曹地府也没脸见他们死去的兄弟子嗣,他们害了宁老将军,他们害了所有人啊!”
老仆声音尖厉,似要发泄心底的痛苦。
众人眼眶发红,其中一人噗通一声跪地,号哭道:“我忍不下去了,我伯父也是瞎眼的糊涂蛋,我没脸活下去了。”
“虎郎你说什么?”
“我……伯父不许我应召入关,发了老大的脾气,我没听他的……结果那日他趁我不备,将我打晕藏在地窖,我出来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那汉子目眦欲裂,冲着众人喊道,“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
孟戚及时拦在了中间,一手将那发狂乱喊的汉子提将起来,拍了他百会穴一记,和缓的内劲似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让对方瞬间冷静下来。
“你伯父是内应?他为什么要做内应?”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我知道。”汉子嘴里语无伦次,最后哭道,“他们听了妖人蛊惑!”
孟戚环视众人,宝相寺的僧人率先合掌道:“中毒之后,诸位师伯师叔立刻察觉到不妥,毒在饭食跟腌菜之中。吾等师兄弟有的是因事耽搁没进食,有的在参悟武功,贫僧惭愧,觉得那腌菜味太重,故未食用。”
悬川关这些年一直缺粮食,永宸帝登基之后好了许多,但是馒头苦了一点,腌菜太咸,从士卒到苦行僧人都不会挑剔。
“逆军一共用了两种毒,细说应是一类,只是一者毒性较浅,下在水源或者伙房的水缸,关内将士腹痛抽搐无力起身。”那僧人满脸悲苦地说,“其二泡在腌菜里,是特意送给宁家跟吾等僧人的腌菜,有大毒,发作极急。宁家满门,只有这个被宠溺的挑嘴女娃逃过一劫,宁老将军跟正在商议军务的幕僚、副将几乎都毒发身亡,幸存者寥寥无几。察觉到是毒,吾等师兄弟立刻取水试图以菉豆解之,谁知水里也有毒,许多人因此死去……”
菉豆是五谷菽的一种,也是民间解毒的土方子,生煎服水即可。
孟戚慢慢闭上眼,仿佛看见了那日悬川关的混乱惨状。
“燕师弟因总避着人,不肯同人一起用饭食,只吃了冷馒头中毒不深,事发后又当机立断,冲着自己腹部就是一拳,硬生生呕血吐出。他冲到伙房抓了人逼问……虽然那些人没有趁乱开城门,但天授王还是用霹雳堂的火药轰开了墙。”
僧人说不下去了,一句佛号念了三遍都没成。
眼睁睁地看着悬川关沦陷,纵然没有中毒,能杀得了多少人呢?
何况还有想救的人,还要对上圣莲坛的诸多高手。
“几位大师为了保护更多没中毒的人退入暗道,死在乱刀之下。”燕岑浑身颤抖,霍地站起,从孟戚手里夺过那个叫虎郎的士卒,怒吼道,“他们不是悬川关的人,兵戈本来也与宝相寺僧人无关,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为什么要给那些蠢人的愚蠢念头付出代价?”
虎郎再度崩溃地喃喃喊着杀了他。
燕岑将人一丢,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他们本是为了护住这些人的啊,不愿悬川关失守,不想中原江南兵燹,结果这些人做了什么?”
孟戚垂眼,在这些语无伦次的句子里,慢慢拼凑出了一个惨烈的真相。
被悬川关数千士卒深信不疑的人,虎郎的乡亲,平日在军中做些杂务例如洗衣做饭的百姓,背叛了。
“宁老将军怜那些百姓孤苦无依,怜他们衣食无着,却养出了这么多吃里扒外的糊涂鬼!”燕岑一手在地上拍出了深深的痕迹。
“不是所有百姓都是内应,燕岑,冷静。”为首的僧人见势不好,连忙道:“燕师弟你再这般怒不可控,走火入魔,莫非要辜负元智师伯的心愿?”
燕岑深吸一口气,缓缓平气,木然道:“我找到伙房,他们还辩解说药不死人,根本不知道腌菜有多毒。这些年齐朝不问宁家死活,悬川关守得太艰难,死去的将卒无法补充,朝廷推给州府,州府推给县衙,最后落到附近最穷困的几个县,徭役变成了征丁。虽然宁老将军治军御敌有方,征召不多,悬川关主要将士还是北疆带来的士卒,但是兵源不够,死的也往往征召来的人,再怎么苦训终究不比北疆悍卒……”
于是天授王使人蛊惑,又让那些百姓想起陈朝跟西南土司开战,悬川关多年来死了多少人。
“宁家守得住,悬川关就会持续征召士卒,他们的父兄儿子就会死!这道雄关失守了,天授王去中原烧杀抢掠,跟他们有什么相干?阖家阖村都要放爆竹庆贺,没这道关就不会被官府召去送死,他们想的就是这么简单,何等可笑!何等可悲!”
燕岑控制不住自己,未炼化的内力翻腾着,双目赤红,青筋道道突起。
孟戚隔空点了他穴道,燕岑栽倒在地,满脸泪水。
佛说劫浊,是世道命数,还是人心?
孟戚望向逐渐熄灭的火堆,压下随着紊乱心绪起伏的内力,暗道自己不能再发病,现在可没有墨鲤,也没有宁神丸。
第327章 毁之以私
悬川关是一座要塞, 除了守城将士, 关内没有百姓常住。
那些在悬川关谋取了一份差事的百姓, 其实都跟驻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譬如宁家的仆役、家中几代都为悬川关驻军养马的军户匠户、家中子嗣战死孤苦无依的老人、战死者的其他兄弟过于穷困无力赡养的双亲……随着悬川关兵源不足人手欠缺, 这些百姓的存在更是极有必要。总不能让将士奋战杀敌之后,连一口热汤热饭都吃不上,还要饿着肚子洗衣喂马劈柴。
加上一些百姓家中艰难,尤其是家中男丁战死只剩下妇孺的,空有田地无劳力耕种, 甚至可能被族人村人夺田后卖出,只能依托于悬川关驻军, 即使干活拿不到银钱也是情愿的,只要孤儿寡母能活命。
故而这些百姓的来历虽不同, 但都不算“外人”。
最差也是三代内的族亲被征过兵,戍守过这座雄关。
谁能想到, 这样的人竟会背叛。
当日城内乱成一团,那点时间更不足以问出所有的背叛者,可仅仅是这样,也让燕岑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军户匠户那些世代没有民籍的人就算了,在老家村里还有其他儿子的老人也罢了, 为什么伙房那个妇人也要背叛, 你们前次跟我说,她是无家可归的寡母!难道不是宁家军救了他们一命吗?”
燕岑虽然被点了穴无力站起,但满腔怨愤又哪能轻易平息。
“如果没有悬川关收留他们,他们甚至活不到今日!”
严格地说不是今日, 因为人在一月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