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糊地说:“大夫的方子,对我大有益处。”
“真是太好了,不行,我要备一份礼,多谢他救了我兄弟一命。”
石磨大当家站起来就要走,燕岑哭笑不得地把人叫住了。
“大哥,咱们寨里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吗?你看那两人气度举止,像是普通人?”
“这……”
大当家表面沉吟,其实他心里知道燕岑的出身不低,毕竟认识这么久了,他能看得出来。燕岑肯定学过世族礼仪,纵然后来不讲究了,吃饭走路的姿态仍跟平常江湖人不同;能识文断字,知道江湖掌故,去过很多地方,这些加起来,大致能推测出燕岑的前半生。
家中不认,只能浪迹江湖。
大当家觉得今天来寨里的两人,也不像江湖人,跟燕岑倒也几分相似,心里琢磨着世家子弟的喜好,大概只有世家子弟才清楚,不过他不能直接这么说,提燕岑的出身岂不是伤人?
“那……二兄弟觉得呢?”
“我今日喝了药之后,去拜访了那位大夫,他似乎有什么事要查,等我与大哥一起去再问问罢。”燕岑说着爬了起来,披了衣服穿鞋,仍旧不忘问赤魍山的事。
大当家拧着眉,厌恶地一挥手道:“别提了,一群蠢蛋,想要说动我去投奔天授王!”
“什么?”
燕岑万万没有想到,赤魍山的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们听了流言,以为我石磨山有精兵数百,而且人人会武,连妇孺都能持兵器拼杀。”
后半句话没错,石磨山寨里连做杂活的老妇都能抡着洗衣杵砸人,可是威力如何就不好说了,至于几百人马什么的更是胡扯。
大当家板着脸继续说:“他们劝我攻下朱云县,洗劫城中富户,带了财物跟朱云县令的首级献给天授王!”
“可是天授王的地盘,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燕岑难以理解。
“问题就在这里,我问了两句,他们含含糊糊,只说天授王天命在身这种胡话。”大当家沉声道,“我怀疑天授王今年之内要起兵攻打雍州!那帮家伙可能是从圣莲坛打听到了动向,这才跑来找我们石磨山寨。”
石磨山地势复杂,沟沟壑壑特别多。
藏个千八百人都不在话下,真要干那种占山为王,扯旗造反的事,是十分有利的。
然而问题来了,石磨山寨想造反吗?想做一个割据势力,等天授王打到雍州之后,就借机投效吗?指望跟着天授王升官发财,来日打下万里河山,封妻荫子吗?
当然不!
石磨山寨的人又不是没有在外面生活过,早就受尽了别人的冷言冷语。
因为“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石磨大当家混江湖的这些年可谓是艰难至极,陌生人拿眼一看,话还没有说,就认定他是无胆鼠辈、奸滑小人。
——拜不到师父,因为没有人收。
交不到朋友,就算救了人,人家也觉得他是另有所图,对他不冷不热。
如果闹个采花贼、偷宝大盗什么的就更惨了,常常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现下就算知道了天授王要起兵,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报给官府?”石磨大当家叹了口气,自嘲道:“甭管是天授王的官,还是齐朝的官,都跟吾辈无缘。功名利禄是好东西,可是不能要,也要不了,我私心里也没别的,就希望兄弟们能抬着头见人,抬着头活着。 ”
燕岑神情凝重,欲言又止。
天授王如果真的打来了,石磨山又怎么能幸免?
话说两人出了门,便往山寨后面的溪谷走去。
溪谷狭长,这里四面都是山壁,挡住了寒风,河边已经生出了一些绿意,还有几枝早发的春梅,传来阵阵香气。
墨鲤其实不在练功,他只是为了看顾孟戚。
溪谷里灵气不错,墨鲤猜测这可能是石磨山最大的灵穴了。
他还仔细找了找,最后失望地确定石磨山没有龙脉。
——这里的灵穴像是先天不足,没能形成有效的循环,灵气只是从地脉溢出。
不过聊胜于无,墨鲤虽然说着沙鼠更省心也省事,但是作为大夫,他还是希望孟戚的情况能够稳定,最好是变化自如。
否则在别人面前忽然变成了沙鼠怎么办,总不能说自己是跑江湖变戏法的吧!
在竹山县听李师爷说过世人对龙脉的看法,又在石磨山外看到了方士埋在灵穴里的所谓咒物,墨鲤便觉得那些方士是个祸患。
所以最好不要暴露非人之态。
因着这处灵穴,墨鲤轻松了很多。
他想,厉帝陵宝藏的事不能松懈,必须要去。
不过青乌老祖故意把消息传开,肯定另有算计,人要是来得不多,大概不合他的心意。天南地北的武林人士,要及时赶到太京还是有难度的,所以时间应该足够,能赶得上。
墨鲤一边看着孟戚调息,一边理着思绪。
忽然他听到溪谷入口有些动静,一个少年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少年生得白白净净,眼珠乌溜溜的。
从晌午开始,他已经跑过来三次了,每次都没有进来,只是张望一番,好像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墨鲤隐约听到山寨里的人唤这少年为钱小郎。
“……大夫,我们大当家跟二当家来了。”
少年气息不足,小声喊了一句。
他不想惊扰看起来像是“念经”的两人,可是又觉得声音太小,懊恼地摸摸脑袋,想要再喊一声。
墨鲤转过头,少年唬了一跳,连忙跑了。
墨大夫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师弟,唐小糖也经常低声喊他,不敢大声,跟做贼似的。
正想着,燕岑跟大当家果然来了。
他们看到溪谷里的情形,拱手行礼,没有进来。
少年蹲在旁边,被大当家一瞪眼,头就缩回去了。墨鲤这才看到少年嘴唇缺了一块,上唇从中分开,两颗牙齿都露在外面。
墨鲤估摸着孟戚的内力快要行满三十六周天了,就向溪谷外的人点了点头,耐心地等着,果然没一会,孟戚便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微微睁眼。
那一直很难被窥见的气息骤然爆发。
如山岳,似烈阳。
即使远在谷口,燕岑也能感觉到,他瞪大了眼睛,满是骇然。
慑人的气息如昙花一现,孟戚完全睁开眼时,它就全部收敛了,孟戚恰好赶得上看见墨鲤脖子跟脸颊上出现的几块鳞片轮廓。
“……”
孟戚扭头看了看溪谷。
有沙,有水,这地方不错。
可惜有外人,不能变。
作者有话要说:
山寨的戏份稍微多了一点,因为这山寨在后面的剧情里挺重要OTZ
不过暂时就这些,墨鲤还得急着出发保护太京龙脉。
——
胖鼠:想看鱼儿水中游。
孟戚:我就想看看大夫真正的模样。
墨鲤:……你确定?
自认为变成一条龙还是能碾压胖鼠的,大夫微微一笑
第67章 故尽信书不如无书
墨鲤自然不知孟戚在想什么, 他被孟戚身上的气息一激, 自身气息也骤然起伏,心知不妙,连忙定神压住,再伸手一摸,便发现了脸上的鳞片。
还好燕岑等人隔得远, 没看到。
墨大夫斜睨孟戚, 某人真是随时随地都能闹出麻烦, 现在不疯了, 却差点牵连到自己。
沙鼠可以挖洞, 鱼怎么办?
——在河滩上艰难地蹦跶一段距离,再扎进水里?还要不要面子了?
墨鲤神情不动,心里却是不悦,他一拂袖, 直接向溪谷入口走去。
孟戚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就跟在后面。
再见石磨大当家与燕岑时, 两人更加谨慎, 礼数也更周到。
大当家是江湖人,说话很直白,再客气也客气不出什么花样来,倒是燕岑抢先一步, 与墨大夫搭上了话, 引经据典地称赞了几句医术,又情真意切的拜谢。
墨鲤稍微有些意外, 自离开竹山县之后,他所见的都是普通百姓,连个识字的人都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般秉持礼节的做派了。
他顿时想到孟戚说的,此人出身不一般的话。
墨鲤还只是微讶,大当家已经愣住了。
闷葫芦忽然开口,还能把话说得这么妥帖,实在让人吃惊。
这满寨上下,能说会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因为这些人从前都是低着头走路,唯恐引起别人注意,口舌也很木讷。现在一把年纪了,再来学如何待人接物,不免就差一些。
结果他这位结拜兄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那阴郁的神色一去,穿了能完全遮住臂膀的厚实披风,整个人就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身姿挺拔,跟说书人口中提到的芝兰玉树似的。
果然是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石磨大当家心里感慨着,他一歪头看见了躲在附近看热闹的钱小郎,心里一动,招招手把这少年郎叫到了身边。
钱小郎只有十二岁,对寨里难得出现的生人十分好奇。
他倒没吭声,眼睛眨巴着,总是偷瞧孟戚。
钱小郎不懂遮掩,很快就被墨鲤发现了,看到这少年崇敬地望着孟戚,不由得十分纳闷,孟戚又没有在石磨山寨里做什么,怎地忽然就多了一个小崇拜者?
孟戚目不斜视。
只不过是个好奇心重的少年,不值一提。
燕岑在前面领路,一行人进了山寨里最大的一间屋子,类似于其他匪寨充作聚义厅的所在,尽管桌椅案几都是粗陋的石头,却很是有模有样。
此时聚义厅里已经备好了食物与酒水。
吃食没什么可说的,只有硬饼,旁边有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酒水是自酿的,透过一股野果发酵的味道,此时正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往蒙了纱的碗里倾倒,仔细地筛酒。
酒液浑浊,筛了一遍还不够,需得反复三次。
聚义厅中央是一个火塘,火也升起来了,上面还有个铁架,筛好的酒就被放上去温一温,这样喝起来才不至于凉嗓子。
正忙乎着,众人看到大当家带着人进来了,便停了手。
有的喊二当家,有的喊大当家,还有人问钱小郎怎么来了。
石磨大当家干咳一声,眼神往墨鲤那边示意了下。
众人一愣,互相看了看,参差不齐地行礼道:“多谢大夫救我们二当家。”
墨鲤:“……”
这聚义厅里总共只有六七个人等着他们,眼下愣是没有一个人行的礼跟别人是一样的,有抱拳正视前方的,有抱拳低头的,还有抱拳低头弯腰一个不落的,另有人单腿跪地,有人合掌行礼,最夸张的那种是叩拜神佛那样大礼参拜的。
如果墨鲤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如果这会儿来的是一个不知情的外人,猛然进了这座石洞似的聚义厅,看到里面有一群长相奇异的怪人,行个礼都乱糟糟的,怕是要吓得昏过去了,以为误入了妖怪巢穴。
“你们这行的什么礼?!”
大当家颜面尽失,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燕岑也傻了眼,这哪里是款待贵客,怕是在耍把戏?
“……不是说,要郑重些?要认真?”
寨里的人抬起头,互相看了看,很快就发现问题出在大家对“郑重行礼”这个概念认识分歧,有人觉得诚心诚意就行了,有人觉得不够恭敬必须要把礼行到位,还有人拿不定主意,索性学旁边的人做,却又擅自添加了“更恭敬”的细节。
这会儿回过味来,大家都很尴尬。
“咳,大夫见笑了,我这群兄弟平日里没个正形,上不得台面。”
大当家硬撑着给石磨山寨挽回了一点面子,心里气得冒火。
燕岑哭笑不得地给了自己多灾多难的结拜兄长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挑大梁去招呼墨鲤跟孟戚了。
燕岑倒是言语周到,可是前面闹了这么一出,气氛怎么都活跃不来。
孟戚似笑非笑,他觉得这寨子有趣。
墨鲤却是正襟危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大当家斥责的时候,他干脆就盯着聚义厅中间的火塘,直到所有人都落座了,这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燕岑心里生出了几分感激。
大当家从管库房的人手里接过了一张纸,认真地送到席前:“这是山寨里的药材,愿意奉上充作诊金跟酬金。”
那纸有些泛黄,半旧不新的,上面的字倒是写得不错。
只是并非用墨写的,看着更似削尖了的炭条。
墨鲤抬眼看到对面的燕岑有些不自在,便知道这字出自何人之手了。
石磨山寨里没有笔墨,能找出这张纸也实属不易,墨鲤没说什么,他将“礼单”接过去读了一遍,发现都是寻常草药,只有一根山参略微珍贵一些。
墨鲤需要的草药,他白天的时候已经买了,这些东西虽然也不错,但孟戚是用不着的。想到山寨里的人可能要用这些药材换置东西,他就推拒道:“大当家客气了,只是路过此山,恰逢其会……”
墨鲤的声音一顿。
因为借着火塘里的光,他发现背面还有两行字,他很自然地翻过来一看。
虎骨、虎鞭。
虽然也是难得的药材,但是……
墨大夫默默地把这张纸扣在了桌上,果断地说:“这些药材都用不上,出门在外,我也无意让行囊增加重量,如果大当家与二当家要谢,就给我两个山中竹筒制的杯子,那看着倒有些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