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蜡黄,身形瘦弱。
长相倒是不坏——是的,在石磨山寨众人的连番冲击下,孟戚开始注意人的长相了,尽管人的美丑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但是谁长得普通、谁的外表特异还能不清楚吗?
这位石磨山寨的二当家,就是相当出色的男子。
眉目如画,鼻若悬胆。
除了英气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秀美。
只是现在病恹恹的,容色至少减了三分,屋中光线又十分昏暗,他微微睁眼,低声道:“外来的大夫?大哥不是说了,等二月的时候,元智大师会来吗?”
“你一发作起来,就腹痛如绞,起不来床,还怎么熬到下个月?”石磨大当家粗声粗气地说完,转头解释道,“元智大师是常来这里的行脚僧,会一点儿歧黄之术,他上次走的时候,我二弟还没发病。”
石磨大当家精通人情世故,知道有些大夫很忌讳中途接手别的病人。
墨鲤倒不是太介意,他拿过那个老妇人搁下的碗,闻了闻里面的残渣,判断药性。
躺在土炕上的二当家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而且不看墨鲤,反而更注意站在远处的孟戚,即使久在暗处,常人的目力也不足以看那么远。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足够表明,这位二当家怕是也练过内力,
因为二当家的敌意跟不满太过明显,连老妇人都感觉到了,她想要打圆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急出了一头冷汗。
石磨大当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劝道:“二兄弟,这位大夫一路进山寨,见了我等也没有异色,吾辈即使外表有异,受世人偏见,也勿要为难自己。你病得这么重,教寨里的兄弟都挂心,大家兄弟一场,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孟戚心里暗奇,这外表有异在哪?
他忍不住望向二当家盖在被子下的身体,后者察觉,怒意更甚。
大概孟戚跟墨鲤比起来,还是后者更值得信任,二当家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出声,他慢慢揭开了被子,伸出左手。
“……”
虽然只伸出了一只手,但是人坐起来了,右边肩膀的情况也暴露出来。
这位长相非常出众的二当家,右肩异常膨胀,看起来就像一个畸形的圆鼓,而在肩膀下方,除了正常的右臂之外,还垂挂着一只细伶伶的瘦弱手臂。
这是长了三只手?
孟戚惊愣之后,忽然想起江湖上有个暗器高手,总是披着能裹住全身的斗篷,轻功极高,后来有一日与人对决时,因为不敌,披风衣衫尽碎,众人皆哗然,原来这所谓的高手竟是个畸形怪人。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对江湖掌故没什么概念的孟戚,都曾在市井茶楼里听人说过。
墨鲤顿了顿,没有多看那条畸形怪异的手臂,而是认真地号脉。
之前对方表现出来的浓烈敌意,墨鲤当然不太高兴,不过他是被人请来看病的,只要病患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举动,墨鲤都不会拂袖而去。
结果看到这般异状,墨鲤心里的不快就去了一半。
世间流言蜚语,可以杀人,如石磨山二当家这般,比起其他相貌丑陋之人,活得更加不容易。
等到仔细号脉后,墨鲤剩下的不快也没了。
因为他明白了石磨山二当家为什么坚持要找熟悉的行脚僧看病,也明白了这种肢体畸形是怎么回事。
“大夫,我二兄弟的病?”石磨山大当家惴惴不安地问。
“……是肠痈,好在病症不急,不过再拖下去就难说了。”墨鲤对上了这位二当家警惕的目光,他从容地点了点头,只说病症。
“肠痈?”石磨大当家吃了一惊,这病他听说过。
痈,就是脓疮,发在脸上身上的还好,如果是肠痈,那是要出人命的。
“我,我听闻这是要……”
石磨大当家硬着头皮比划了一下。
要开膛破肚的,而且治痈症的大夫,在杏林里没什么地位,因为脏污恶臭之事很多人不愿意做,可是肠痈这种病症,不是历年的老医,根本不敢动刀。
“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先服药。”墨鲤见周围没有纸笔,就口述药方。
大黄、牡丹皮、桃仁等等。
这是医书金匮上的名方,专门治肠痈的。
墨鲤再次号脉,沉吟一阵后说:“先喝三日,待我再开两个清热的方子。”
这是要暂时在山寨里住下了,石磨大当家道谢之后,就带了人出去,那二当家神情复杂,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数年前,我还来过雍州,并没有这么荒凉。”墨鲤信口起了个话题。
石磨大当家摇摇头,没说什么民生疾苦之类的话。
墨鲤继续问:“我有远亲住在石磨山之西,如今那儿都荒废了,不知山寨里有没有逃过来的人,我想打听远亲的情况。”
石磨山大当家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且这两人他也惹不起,于是便答应下来。
山寨里的石屋都一个模样,挑不出好坏。
大当家把他们请到一间空屋,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孟戚玩着桌上的竹筒杯子,笑道:“大夫想要从这里的人口中打听方士的动向?”
“除此之外,我确实缺草药。”墨鲤接过他手里的杯子,看了看说,“这竹子的粗细,恰好能把你塞进去,看来走的时候我要请山寨的大当家送我一个杯子。”
“……”
孟戚本能地要反驳,沙鼠没那么胖,还有毛的。
毛是软的,如果真放进去,竹筒一滚就会掉出来。
不过看了看大夫的脸色,孟戚决定不说,万一大夫给竹筒穿个绳子,干脆挂在腰间呢,他可不想离开墨鲤肩膀上的位置。
于是他改口说起了江湖传闻,暗器高手燕岑的事。
“流言误人,他生来如此,苦苦练了一身武艺,就是不想被人欺辱,然而……”
孟戚没有继续说,因为他看到墨鲤好像有话要说。
“大夫怎么了?”
“没什么。”
墨鲤回答得虽然干脆,孟戚却看出了端倪,大概燕岑身上还有别的秘密,而墨鲤作为大夫,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适合告诉他人。
哪怕他们无话不谈,大夫还是有自己的原则。
孟戚无奈地想,他主动忽略了这事,起身道:“你熬药,我去打听方士是否来过石磨山的消息。”
墨鲤熬的药,是孟戚的。
石磨山二当家燕岑的药,自然有山寨里的人费心。
要进口的药汤,墨鲤自然不会假手他人,他忙了一阵,忽然听到屋外有很轻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正是脸色蜡黄的燕岑。
墨鲤料到他会过来,也不惊讶,只让燕岑坐下再说。
燕岑沉默着行了一礼,然后慢慢地扶着桌子坐了。
“真的是肠痈?”燕岑神色难堪地问。
“你发作时,右下腹按压后疼痛,是也不是?”
“……大夫只是号脉,并没有……”
墨鲤把药罐放好之后,坐在燕岑对面,语气温和地说:“我有内力,之前号脉的时候,你也察觉到了。”
燕岑神情变来变去,他还想再说什么,墨鲤已经了然,直接道:“你确实是肠痈,我不会让病患胡乱喝药,这病是拖不得的,我明白你的难处,可你差点误了自己的性命。”
燕岑握住了自己藏在披风里的畸形手臂,神情狼狈。
墨鲤看他实在可怜,忍不住说:“你的担忧并不存在,虽然你有两颗心,脏腑也异于常人,但是……那另外的,不是女子。”
燕岑震惊地抬头看他。
墨鲤伸手示意,燕岑没有反应,墨鲤便拨开披风,抬起那只畸形的手臂,对燕岑说:“男子女子骨骼不同,臂骨虽不算明显,但脏腑可以证明。寻常大夫只能诊出你有两个心音,看不到你的脏腑,故而时常误判。而你的病症,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我的老师就曾经见过。”
燕岑颤抖起来,虽然腹痛未愈,但他还是坐得笔直。
墨鲤继续问:“你看过名医?”
“幼时曾经延请过名医,还有方士。”燕岑声音嘶哑地说,“说我乃恶鬼,在母……腹中就吞噬了同胞兄弟,父亲将我摔在地上,命大未死。家中有人得过我母亲的大恩,于心不忍,偷偷带了托付给一位有德高僧,结果我年纪越长,这条手臂长得越怪,我容貌肖母,便有人说不是兄弟,而是姐妹,恐不男不女,实乃妖孽。”
“去年发病时,你以为是……姐妹在作怪?”墨鲤复问。
燕岑失神地说:“我梦见有看不见面目的血团,挖穿肠肚而出,便以为这是天命。”
墨鲤哑然,想了想还是安慰道:“你身体孱弱,原本寿数不长,不过练了内功之后倒是好很多,你的麻烦也就是生病的时候,开方子比常人麻烦,若不在意那条手臂,根本没有关系。肠痈能治,心病难医,石磨山寨的大当家估计还不知道你武功有多高吧!”
燕岑定了定神,他恢复了一些后,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模样,苦笑道:“说是匪寨,其实都是被世间折磨的古怪人,说是一点错事没做过的,倒也不算,来石磨山之前抢过某个员外的家私,打劫过告老还乡的贪官,好在没有喊过什么杀富济贫然后只济自己的虚伪话。
“数年前我无处容身,被他们打劫的时候,身无分文,居然什么都没抢还给了我半块馒头。后来不巧又碰见他们遇到强敌,这才帮了一把,再之后雍州大旱,便来了石磨山。
“不想在这山中,竟是我平生过得最自在的日子,我无他愿,寨中众兄弟予我太多,我只希望石磨山寨平安无事。我不知二位来历,却能看出你们非是常人,大夫救我一命,若有我能相助之事,我必尽力。”
说着,又起身行礼。
墨鲤把人拦住,只劝燕岑回去休息,病好了再说。
等到人走远了,墨鲤这才走到石屋窗边,对着外面说:“偷听。”
靠在窗边的孟戚:“……”
不,大夫,真的是赶巧。
作者有话要说:
肠痈,就是阑尾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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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当家跟二当家没有JQ,没有的。
石磨山寨的情况,是慈祥老母鸡照顾一群小鸡。
小鸡头目藏拙,小鸡头目整天焉巴巴的,但是小鸡头目还是愿意保护鸡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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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燕岑的情况看病挺麻烦的。
人家大夫一把脉,仔细一听,听到两个心跳声,大概已经懵了。
壮士,你有了?
虽然心跳一个强一个弱,但是也不像胎音,更不是滑脉,然后估计就要大叫了,所以燕岑怕见大夫。
第65章 岂曰罪乎
孟戚当然不是故意偷听。
他正要进门的时候, 忽然听到屋里传来燕岑的声音, 脚下一顿停住了。
对于燕岑的事,说不好奇是假的,如今恰逢其会,听个正着。
如果是君子,这时候就会自行离开。
不可出声, 因为惊扰了里面的人也是无礼的举动。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窥他人隐私, 而且是在别人因为信任另一人, 坦诚相告的时候贸然闯入, 这成什么样子?
孟戚虽然不是君子,但他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
而且这种无意中听了壁角的经验实在太多了,孟戚心里甚至不会有太多愧疚。
——都是原形惹的祸。
想当初他总是一不小心就听到秘密,作为一只沙鼠, 孟戚除了把自己藏得更严实点,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要变回人的样子, 告诉那些人, 这里是他先来的,不要逮着一个偏僻的墙角就说悄悄话,让鼠为难?
孟戚不能这么干,久而久之, 他知道了太多的秘密。
有些秘密不值得一提, 无非谁戴了绿帽子,谁看谁不顺眼等等。
有些秘密就很了不得, 譬如背叛、谋反!
有楚一朝,国师在朝堂上并不活跃,却少有敢于招惹国师的人,因为孟国师似乎有神鬼莫测之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
于沙场料敌先机,对人心了如指掌。
更有传言,孟国师精通御鬼之术,身边有十数个役鬼效力,虽不能飞剑杀人于千里之外,但想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却是易如反掌。
这个传言一出,太京香火最鼎盛的报国寺差点被权贵世族们踏破了门槛。
求经文的、求法器的、请菩萨回去供奉的……
还有人去道观请桃符、挂铜镜。前朝名家所绘的七幅《钟馗捉鬼》图在太京受到了大力追捧,不仅卖出了高价,还被视为颇有分量的上门送礼之物。
谣言越传越盛,没人敢当面对孟戚说这些,可是胖鼠能听到啊。
彼时,孟国师看上了宋将军家的园子。
那里仿江南之景,专门以太湖石造了园景,假山连成一片,洞穴幽深,彼此贯通。假山旁就是湖,湖畔铺了精挑细选的白沙,沙粒一直延伸到假山下方。
宋将军也是孟戚旧友,开国功臣之一。
孟戚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园子,因为是朋友家,他忍了又忍。终于有一日宋将军邀众人过府饮宴时,旧交纷纷喝醉,便宿在宋府,孟戚装醉等小厮丫鬟退下之后就变成原形从房间里溜出来,趁着夜色跑到湖边的白沙里滚了好几圈。
期间,一只被挂在水榭回廊下的鹦哥看到了沙鼠,吓得叫了一声。
这些羽毛漂亮的鸟儿,腿上都有链子,扣在华美的鸟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