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人费了半天劲才把任歌行弄到杨晏初的后背上,任歌行虽然不算虎背熊腰,但是到底人高马大,修长的腿和手臂支楞八翘旁逸斜出地垂着,十分碍手碍脚,杨晏初背着他走了几步,腿肚子直转筋,后背上的鞭伤撕裂开了,他的血混着任歌行的全糊作一块儿,任歌行腰间佩剑还随着杨晏初的步子一下一下地打杨晏初的腿,间或还会戳到他的裆——杨晏初只能蛋疼地把他放了下来,打算去解他的剑,可是他的手刚碰到剑柄,任歌行的眼睛就骤然睁开了,任歌行本来就眉眼深邃,眉峰烈烈,眸亮如星,宽阔的双眼皮压着眼尾,这一眼望过去杀气腾腾,刀子一样剜着杨晏初,他被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习武之人的武器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碰不得的。
于是他柔声道:“还能走吗?”
任歌行没说话,定睛一看发现是他,就撒手人寰原地嗝屁一样白眼一翻,把自己的命根子托付给他了。
很久以后杨晏初提起这件事,靠在任歌行怀里笑得不行,说当初你怎么就那么信任我,剑就那么给我了,莫不是第一眼缘分这辈子就看到了头,任歌行淡淡地:“你这骨架子一看就不会武功能作什么妖,给你把剑都怕把你手剌了。”
杨晏初:“……脑壳给你抽飞。”
他们拖着任歌行走了很久,客栈不敢收,只能把他带进花船里,唱曲的姐儿连琵琶都来不及抱走就被这血淋淋的人吓跑了,杨晏初把他扶到榻上躺着,细细地给他裹伤,一边裹一边道:“我救了你们一命,你们好歹告诉我你们是谁罢?”
李霑哭丧着脸把剑摆在任歌行腰间,道:“我不敢告诉您,等任大哥醒了,您问他好吗?”
杨晏初没忍住,当着李霑的面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横生此事,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出城了,而不是在这里,在花船,在烟花之地,在这个和他拼死逃出来的噩梦一样的所在如此相像的地方。
天底下姓任的那么多,他本不欲多事,怕报恩或者报应来得太快,自己在报仇之前就死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救的是任歌行,他出身名门正派,本来应该留在门派内做掌门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岁上突然下山,后五年,一直身居江湖草莽,有“光风霁月,诵义任侠”的令名,凭着一层纸薄的恩情就这么赖上他,杨晏初自觉很是不知廉耻,可是思来想去,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因缘际会,宿命交叠,他实在身无长物,任歌行是他报仇路上的唯一一根稻草。
而他这根稻草,现在正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任歌行本来想着因为杨晏初没有武功底子,刀太沉重,剑太繁杂,都不是短时间可以学会的功夫,就教了他用匕首,如今他冷眼看着杨晏初,觉得他使个匕首步法简直自成一派,比用剑的步法还要花里胡哨,给块儿布都能扭大秧歌了,大概“情意绵绵走天涯鸳鸯蝴蝶流星剑”这种名字才能配得上他风骚的走位。任歌行无奈,出声提醒道:“杨少侠,咱们是暗杀,一般是近战,用不着走得那么……那么好看的。”
那么动感,那么喜庆。
杨晏初懵懵地啊了一声:“那怎么办啊?”
任歌行思量了一会儿,道:“你先告诉我你要杀谁。”
杨晏初道:“临川江氏掌门江知北。”
任歌行:“……”
任歌行说:“咱们先吃饭吧。”
杨晏初冷冷道:“我并非自不量力,这临川江氏虽然煊赫一时,风头无两,但是江知北这个掌门之位来得却很不光彩,他本人糟老头子一个,没多少武功,人倒是又蠢又坏,这个藏头露尾的老王八蛋平日里深居简出,你这么个名门正派出身的人,自然不知道这些。”
杨晏初笑起来的时候无端端的有些柔媚,可是眉目阴沉的时候,薄唇抿得像刀。
任歌行差点就脱口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窥见他面色阴郁,也就不提,只拍了拍他肩膀,道:“接着练吧,我看着。”
杨晏初没有说话,顾自倒了一杯茶,仰头举杯而饮的那一瞬间任歌行无意中瞥了一眼,瞳孔骤然紧缩——
那瓷杯子底下被一饮而尽的瞬间透着天光,映出一点诡异的惨碧色。
瓮底青!
任歌行再没功夫说话,出手如闪电一般封住了杨晏初身上六处穴位,然后掏出一瓶药,捏开杨晏初的嘴,一卸一拧,干脆利落地把药灌了进去!
任歌行解开他的穴位,朝他后心轻轻拍了一掌加快了药力的输送,杨晏初的脸色很快就变了,意识也模糊起来,全身开始不自觉地颤抖,任歌行扶了他到床边躺下,轻轻地给他拍了拍背,杨晏初抖得越来越厉害,神色也开始涣散,就在任歌行考虑要不要给他嘴里塞块毛巾防止他咬到舌头的时候,杨晏初突然一翻身,挣扎着从榻上探出上半身,哗的一声把中午吃的东西,刚才喝的水,全都吐了出来。
任歌行心中疑惑——瓮底青是江湖上出名的毒药,相传一中必死,解药只有他师父能配出来,他师父深知怀璧其罪,明哲保身,从未将配出解药之事说与旁人,因此江湖仍称瓮底青无解,而就算用解药去解,三天之内也必定下不了床,七天才会出现腹泻呕吐之症,怎么可能这才中了毒就开始呕吐?
碰上哪个好心人把瓮底青换成健胃消食片了么?
任歌行皱了皱眉,想起杨晏初刚才称江知北“藏头露尾的老王八蛋”,他自己何尝不是疑云重重,云山雾绕的让人看不明白。
他叹了口气,看见榻上的人还蜷缩成一团发着抖,纵使心内藏疑,也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后背,没想到杨晏初神智不清地发出了一声小猫一样的呜咽,哆哆嗦嗦地伸手抓住了任歌行的衣袖,声线都快抖碎了,还细声细气地说着话,语气像是哀求。
他听不清,不得不弯下腰,听见杨晏初神智不清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我错了……把爷的衣服吐脏了……我错了……别打……”
任歌行看他那样子,心里禁不住一软,坐在他身边给他一下一下的揉后心,轻声道:“还难受么?难受就往地上吐,不妨事的。”
杨晏初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一遍一遍地认错道歉求饶,任歌行见他听不进去,也就不再说话了,只是轻轻地拍他的后背,像哄睡一个哭闹的孩子。
任歌行不知道一个人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想象不到。
他从来洁身自好,想象不到会有捏着人脖子灌酒的宾客,喜欢看人被灌得神智不清又强颜欢笑的样子,又不喜欢看人呕吐,一旦有人吐了,弄脏华贵的衣衫——
那地方从来不缺各种响动,悲与欢,歌与哭,切切丝竹与曼声婉唱,浅笑低吟与忍痛惨呼都缠在一块儿,淹在血色的酒污里,没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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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杨晏初过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清醒了,惨白着一张脸蜷缩在榻上,任歌行坐在他身边,见他醒了,问道:“感觉怎么样?”
杨晏初虽然不经江湖事,但也不是傻子,他虚弱地翻了个身,仰着头看任歌行:“我是不是中毒了?”
任歌行摇了摇头,道:“我刚开始以为你是中毒了,但看你这反应,好像就是中暑了。”
杨晏初:“……我喝的水里有什么?”
任歌行面不改色:“藿香正气口服液。”
杨晏初:“……”
任歌行猝然问道:“段誉是你什么人?”
“我二舅,”杨晏初叹了口气,“您是不是武侠话本子看多了啊。”
“你这个百毒不侵的体质,”任歌行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想拥有。”
杨晏初苦笑了一下,不知怎么的眉毛忽然飞快地一蹙,抬手按住了心口,轻声道:“你不会想拥有的。”
任歌行皱了皱眉,心中疑云更甚,却听得身边人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坐了起来,杨晏初一手揉着额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真看不懂了——我说,任大侠,你们不会真的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吧?”
任歌行道:“自然不是,下毒的王八羔子和使暗器的一样不敢现身,鬼手裴寄客前几天让我削掉一条腿,以后得叫金鸡裴寄客了,他们一时还不敢明着来,不过我以后是要多顾着些你们,刚才怪我,我没看住你……”
“任大侠,”杨晏初倚着床头,衣衫凌乱,眼神静水一样,他轻声问道,“李霑小公子身上到底有什么?”
任歌行挑了挑眉,反问道:“你的心脉不足之症是不是自幼服药所致?”
任歌行和杨晏初静静地对视了半晌,明白彼此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杨晏初扯了扯嘴角,首先开口道:“是自幼服药所致。”
任歌行不过没有多问,只道:“时常作痛?影响行动么?”
杨晏初低声道:“一月间偶尔作痛罢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抬起头,语速飞快地解释道,“不影响行动的,没有问题,我不会耽误……”
他本来想跟任歌行讲清楚,心口疼本是沉疴旧疾,虽然有时疼起来万箭穿心,但还是怕任歌行嫌他是个病病歪歪的累赘不要他,极力证明自己可以不给他和李霑添麻烦,没想到任歌行压根没往那方面想,二话没说朝他胸口拍了一掌,送了一掌真气过去护住了他翻江倒海的心脉,道:“好点没有?”
杨晏初怔住了,任歌行的手掌还暖乎乎地贴着他的胸口,在他前二十年令人作呕的人生里,这个动作无不带着□□的意味,可任歌行就是那么贴着,睁着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直不愣登地催促他:“说话啊,我不是大夫,手上没准儿。”
杨晏初下意识地握住了任歌行的手腕,反应过来又松开了,他拢了拢衣裳,乱七八糟地说:“好多了,多谢任大侠。”
“没事儿就行,”任歌行收回手,道,“你知道泰阿令和朝彻珠吗?”
杨晏初摇了摇头,任歌行便道:“此二物本为浮梁李氏所有,李氏覆灭之时,李氏夫妇临死之际把他俩的独子——就是李霑托付给我,让我带着李霑和这两个东西去找青州秦氏,那是李氏上一代结的亲家,希望秦氏能收留李霑。”
明白了,这趟任歌行是个送镖的。杨晏初问道:“李氏为何不将此二物留给李公子?”
任歌行苦笑了一声道:“李家夫妇宅心仁厚,于我亦有恩,只是太宠溺孩子了些,这个李霑完全就是个少爷身子,泰阿令可召李家旧部,朝彻珠可使人一夕内力大增,可前者他不会用,后者他用不了,怀璧其罪,这两样东西他拿着烫手,还不如给秦氏卖个人情,其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算秦氏真的接纳了李霑,寄人篱下的生活又能好到哪去,死马当活马医呗。”
杨晏初想起任歌行说过裴寄客“是来抢东西的”,天底下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两样,只是泰阿令和朝彻珠,李霑用不了,任歌行却完全可以——
“你那么看着我干嘛?”
杨晏初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了这人和没想着嫌弃自己心脉不足一样,压根就没往杀了李霑私吞泰阿令和朝彻珠那方面想,怪道李氏夫妇能放心托付给他——不知怎么,在任歌行面前,他总觉得自己的思想透着一丝淡淡的邪恶和猥琐。
杨晏初冲他拱了拱手:“任大侠乃仁义人也。”
任歌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恍然道:“我还以为你有事求我……泰阿令我要它干嘛,朝彻珠那仨瓜俩枣的内力,我练个五年八年的也有了,没必要,也没有那么干的,李家于我有恩。”
恃才傲物,磊落又疏狂。
杨晏初:“……嗯。”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低了一点,“李氏……是怎么覆灭的?”
“还能怎么,”任歌行仿佛不愿多提,“氏族争斗,在庙堂则弹劾,在江湖则互殴,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句话里不知道哪个字像根针一样扎了杨晏初一下,他的神情僵硬了一瞬,任歌行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无奈,这李家小公子珠围翠绕地长大,一朝遭此变故,连报仇的能力都没有,我还不会看孩子,这小孩儿刚开始跟着我的时候白白胖胖的,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杨晏初不知道该说什么,拢了拢衣襟,道:“那咱们接着练?”
任歌行有些讶异:“你可以吗?你再休息会儿。”
杨晏初摇摇头,低声道:“没有时间了。”他站了起来,反手抓住了匕首,横握在胸前。
任歌行啧了一声,走到他身后,手捏住了他的小臂:“胳膊和手别拧着劲儿,还没捅人呢你自己先抽筋了,放松,用小臂力量带动手,放松——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啊,看书……不是,看刀!”
杨晏初呼了口气。他实在没法放松。任歌行的存在感太强了,站在他身后,手从后面捏着他的小臂,说话的热气就喷在他的后颈上,在杨晏初看简直就是个拥抱的姿势,又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教授的姿势,如果……如果没有他这样卑贱的出身和不堪的经历,断断不会想到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