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惶然地扭过头,发现自己的“母亲”面目模糊——当然,任歌行没有见过杨晏初的母亲,不可能清晰地梦见她的模样,那面目模糊的女人哭泣着奔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杨晏初的肩膀,哭道:“初儿莫慌,初儿莫慌,有娘在呢,娘会护着你……”
杨晏初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没有人能逃得掉的。他的母亲无助地哭泣着,只能抱住杨晏初,尽力地挡住他,不让他被那些闯进来的人发现,然而终究只是徒劳。
他的母亲被人从后面狠狠一脚踢在膝窝上,不由得身体往前一扑,杨晏初就这样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他的母亲被人一把按倒在地上,几下捆住了,女子绝望地哀嚎道:“初儿!”
时过境迁,面前的那女子声音面容皆不肖似他的母亲,在这之前,杨晏初心中其实并没有那么惊恐悲恸,但是这一刻的记忆里,母亲最后也是拼劲全力地护住了他,然后被人一脚踢开,像捆绑猪狗一样绑住,生生地被从年幼的他面前拖走。
她当年也是那样绝望地一声声叫着他“初儿”。
当年的那股惊慌和绝望让他情不自禁地向母亲扑去,却被人生生拉开,杨晏初失神地疯狂地挣扎着,却被不由分说地按倒在地上,捆住了双手,他看着逐渐远去的母亲的背影,绝望地意识到无论是梦境还是记忆,这都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闯进来的江家人将杨氏家产抄尽之后,把杨氏的主人与仆人捆成一排,像牵猪狗一样牵着他们的脖子往门外拉去——
不!不!
不要继续下去了!
徒离忧的药效放大了杨晏初的惊恐,而且药人谷本身留给杨晏初的回忆就太过惨痛,平常之时每每回忆都尚且伤心惨目不愿再提,更何况是在徒离忧的梦境之中!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接下来他的母亲会被毒死,而他将沦为药人谷众多药人中的一个,从此堕入地狱!
不要!
杨晏初疯狂地挣扎扭动起来,任凭那些人拽着他脖颈上的绳子,宁可被勒死也不愿再回到那个让他产生无数噩梦的地方!
就在他被勒得青筋暴露,耳畔嗡鸣时,他脖子上的绳子突然被斩断了。
他听见那个勒着他脖子的人只来得及咒骂半句就没有了生息。
任歌行蹲了下来,替他和他的母亲解开了脖子上的绳索。
杨晏初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簌簌地落下泪来。
任歌行被他的眼泪打得手足无措,蹲在他面前笨拙地替他擦着眼泪,讷讷道:“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
杨晏初心中骤然一酸,抱住了他的脖子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
任歌行的手在空中僵硬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落在杨晏初的后背上,温柔地抱住了他。
任歌行道:“跟我走吧,我待你好。”
如果不是这一场徒离忧的梦境,杨晏初永远不会知道,埋藏在任歌行心中最深的遗憾,是没有在杨晏初还没有受到伤害的时候,在一切的最初,好好地保护他。
他心疼他,一直在后悔自己来晚了。
不晚的,真的不晚的,我的爱人,我的傻瓜。
不论是十岁遇见你还是二十岁遇见你,都是我此生最值得称道的幸事。
不论是十岁遇见你还是二十岁遇见你,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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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跟我走吧,我待你好。”
那么温柔,那么郑重。
杨晏初就笑,眼泪就在笑容中滚落了下来,他随手擦了一把,娇气地抽鼻子:“你背我。”
任歌行便背起他,整个梦境一步步在他们身后破碎坍塌,当他们踏出杨府大门的那一刻,身后幻象如泡影幻灭,眼前平野茫渺,唯有繁星满天。
杨晏初趴在他的后背上,轻声道:“我母亲生得很美,我觉得她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
任歌行嗯了一声,又道:“你长得可像她?”
杨晏初想了想,道:“像。眉眼,眉眼是最像的。”
任歌行道:“那伯母……娘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
杨晏初笑道:“你还记得改口啊,我以为梦里你都忘了。”
任歌行也笑:“这能忘吗。”
杨晏初就不笑了,把脸贴在他后背上,说:“你知道你在做梦吗?”
任歌行脚步不停,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不大明白的样子。
杨晏初叹道:“如若不是梦中,刚才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我只有十岁,可我现在分明是二十岁,如若不是梦中,方才你明明与我母亲正面相对,你现在想想,你可还记得她什么模样吗?”
任歌行顿了顿,茫然道:“我不记得……不,我好像没看见。”
“你看见了,只是她本就面目模糊,”杨晏初道,“你在做梦,明白了吗?”
任歌行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是吗?”
杨晏初说:“醒醒,任歌行,跟我回去。”
任歌行就不再言语,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置若罔闻的样子。
杨晏初叹了口气,知道这样是叫不醒他了,但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句:“你听见没啊?”
任歌行懵懵地:“嗯?”
杨晏初有点无奈,有点想笑,又趴了回去,捏任歌行垂下来的头发玩,轻声笑道:“梦里你怎么这样傻乎乎的。”
任歌行老神在在:“那你看上个傻子,上哪儿哭去。”
杨晏初就趴在他肩膀上嗤嗤地笑,二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杨晏初开口道:“你有什么怕的东西吗?”
任歌行不答,反问道:“你呢?”
“我?”杨晏初被他带跑了,“我怕很多啊,怕黑怕鬼怕……”
任歌行接茬:“怕无头鸡。”
杨晏初:“……无头鸡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任歌行哈哈大笑,大男孩儿一样,幼稚得恣意又飞扬。
杨晏初叹了口气。
最怕的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怕任歌行出事,怕他孤身涉险,怕他在自己面前就那样倒下去,自己束手无策。
“现在还怕吗?”任歌行突然问。
“……什么?”
“我这样背着你,还怕吗?”任歌行道。
杨晏初愣了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
“……不怕了。”
“嗯。”任歌行笑起来。
“你呢?”杨晏初忽然反应过来,“这问你呢,扯我干什么。”
“什么啊,”任歌行装傻,“没有,我能有什么怕的事情。”
杨晏初道:“不是怕,是心魔。”
任歌行大剌剌地:“心魔也没有。”
“你就嘴硬。”杨晏初气得呲牙,一下子捏扁他的嘴。
任歌行笑而不答,眼神深深的,仔细看,有些发苦。
任歌行这人,爱说爱笑,时而犯傻,瞳仁深而黑,清澈明亮,再往里看,却看不见底儿。
不肯承认自己累,不肯承认自己怕,不肯承认自己心魔大得陷在徒离忧里拽都拽不出来,他就像个开天辟地跳出来的武神一样当自己是钢筋铁骨,火烛伶仃的天地一剑客,很混不吝,又习惯于把所有人挡在身后,杨晏初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任歌行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虽然不愿意说的我不会逼你,但是有难处,有委屈,有心结,其实可以和我聊聊,可以不止要一个抱抱。
任歌行突然开口,侧脸的神色已经恢复得安静而专注,他说:“杨儿,你看,有星星。”
杨晏初怀疑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却仍然忍不住抬起头。此时星垂平野,四处皆是无人,烂烂星河横铺天际,流光万丈,天地间非常安静,只有二人清浅的呼吸声。
任歌行开口道:“若说是梦,倒也无不可。”
“……本来就是梦嘛。”
“也是。”任歌行笑道,“这样好的星星,除了塞北草原和梦里,再没有了。”
杨晏初道:“塞北?”
“嗯,”任歌行的语调也像梦境,“塞北草原的天很高,星子便也像这样又干净又亮。就着酒和歌,任谁都会醉的。这次不作数,什么时候我带你去一次塞北,我给你烤兔子吃。说来奇怪,”任歌行笑了笑,“遇见你之前,我常常想以后要是成了家,就需得安稳下来,遇见你之后,既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想起什么好山好水好景色,又都想和你一起去到处看看。”
杨晏初心头一阵热,几乎被任歌行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打得无言以对,半晌才勉强笑道:“我发现了,在梦里你不仅傻,还特甜。”
“什么话,”任歌行嗤道,“我什么时候不甜啊。谁要是跟了我,那可真是,唔……”
杨晏初偏过头叼住他的嘴唇,猝然吻住了他。
唇舌厮缠间任歌行轻喘着问道:“甜吗?”
他神色迷蒙,眼睛却亮,夜幕下星河银汉的光,全映在他的眸子里。
“甜极了,”杨晏初舔了舔嘴唇,“我的。”
“自然是你的,”任歌行笑道,“我……”
“师兄。”
杨晏初一愣,那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他们身后蓦然传过来,很年轻,笑吟吟的,犹然少年。
我操。
杨晏初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情况,这男的谁!
任歌行居然梦见他,在徒离忧里!
还叫师兄!
什么玩意,竹马竹马吗?
任歌行原本笑着的嘴角瞬间僵住了。
他对杨晏初低声道:“下来。”
杨晏初不可置信地瞪着任歌行:“你……”
任歌行并不看他,只是不动神色地按住了腰间佩剑,压着声音说:“到我身后去。”
杨晏初:“……”
好像不是他想的那样。
杨晏初从他后背上出溜了下去,默默滑到他身后站好。对面那少年也就十□□模样,不作游侠打扮,倒像是哪家世家子弟,五官很清秀,只是两眼之间距离过于紧凑了,就隐隐地显得哪里不太协调。
任歌行面无表情道:“又是你。”
“又是我?”少年笑了,笑容却说不出的颓废与怅惘,他道,“一别五年,师兄看来没少梦见我啊。”
任歌行道:“一别五年,你这家主,当得可还舒服?”
少年低下头,并不答话。
“任逍。”任歌行的眼神很静很冷,一开口,语中却带叹。
“我走之前留的那封信,你看见了吗?”
那名唤任逍的少年道:“什么信?”
“那次下山,我本来就是要走的。”任歌行淡声道,“即使你……不做那些事,我那次下山本来也就是要走的。”
话音落地,杨晏初震惊地看见对面少年的脸开始模糊,扭曲,融化,整个茫茫旷野又开始像上一个梦境一样坍塌陷落,渺渺星河搅成一片碎光,然后一切归于虚无。
他们正跌入更深一重的梦境,而正如杨晏初猜测的那样,这一段,是关于任歌行的过去,关于他一直缄口不言的,他突然下山的缘由。
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起来时,阵阵鸟啼正鸣于空山。于时正是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列山如翠,露水落在山石上滴答作响,清泉泠泠,端的一派青竹茂林的清幽景象。杨晏初看见任歌行孤身一人循着石阶而下,背了一个很小的包裹,背影像他的剑一样清瘦挺拔,又显得有些茕茕。杨晏初默默地看着他——早在这一重梦境开始时,他就发现自己无法说话,任歌行也看不见他,索性不再作声。他猜测任歌行这时候顶多二十岁,彼时他面容还没有现在这样棱角锋利的俊美,两颊还有点没褪干净的奶膘,白玉一样的一张脸,透着一股干干净净的少年气。
“师兄!”
是那个名唤任逍的少年,他倒是容颜不改。多年不见,任歌行对他模样的记忆也就停留在那时候了。
任歌行回过头,见是他,皱了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不等他答话,又道,“早晨天凉,怎么就穿这么点儿。”
杨晏初:“……”
这人为什么从二十岁就这么爹里爹气的。
任逍笑了:“习武之人,衣衫惯常单薄。师兄去哪里啊,怎么这样匆忙?”他眨了眨眼,“是不是叔父有事交代?”
任歌行摇了摇头:“跟师父没什么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日子快到了,我去给我爹娘上坟。”
任逍抿了抿嘴,颔首道:“哦。”
“不是,”任歌行笑道,“大早上的,你追下来就为问这个?”
任逍道:“我怕你有急事,你这个性子,出了事也不肯对别人讲,只能赶来问一问。”
任歌行笑了:“没什么事,回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背转过身去,毫不设防地把整个脊背暴露给身后的人。任逍低了低头,把手背到身后去。
而任歌行向前走了几步,踏出一个台阶,忽然顿了顿,转过身来。
任逍没有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