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歌行连忙答道:“好。”扶了他坐在椅子上,李霑一把拽住了任歌行的袖子,哑声说:“你们陪我一会。”
李霑双手捧着个滚烫的茶壶不撒手,感觉不到烫似的,神经质地絮絮道:“不是的……他把自己的责任推得那么干净,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我爹娘已经死了,当初的事,我凭什么只听他一面之词,你说是吗任大哥?”
任歌行:“……嗯。”
李霑的话又多又密,像是揪着什么东西喋喋不休地说服着自己:“对,对,不能信,他是什么东西,他什么,我认识他都不到一个月,我爹娘养我养了十八年了,我怎么会信他。而且就算……就算……那也是他们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对吧?是不是?他们后来对我是很好的,他刚才说了!他刚才说我爹和我娘哪怕以身相替也要救活我的对吗?他们如果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丹炉,后来我废了,他们为什么不再生一个,我爹娘一直对我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十六年前……可能,可能是受了蛊惑,一时之间走错了一步……”
任歌行听不下去了,心里实在难受:“小霑啊……”
李霑说:“他刚才说什么?‘如果朝彻珠能为我所用’,什么意思?我……我已经废了啊。”
“不。”一直没说话的杨晏初突然开了口。
杨晏初道:“我刚才问了邵老爷,朝彻珠自你而生,不会伤你,”他叹道,“这大概,也是他肯告知你的理由。乱世之中,能够自保终究是好的。”
“哦。”李霑愣愣地点了点头,表情一片空白,长久地沉默。
任歌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知道自己要牛逼大发了,傻了?”
李霑木然问道:“那我爹娘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任歌行道:“大概……他们也不知道吧。”
唯一一个知情之人邵老爷远在兖州,生死不知善恶难辨,半生挣扎在愧悔中的李氏夫妇,就算知道,又怎敢在临死前将真情吐露。
李霑颔首道:“嗯,他们不知道的。他们若知道,不会不告诉我。”
任歌行哄孩子一样好脾气地点头,然后掰开李霑的手:“把这壶放下,你也不嫌烫……来,撒手,让我喝口茶。”
李霑摊开双手,掌心一片红。杨晏初叹了口气,说:“我叫人给你冷敷一下。”
李霑摇摇头,他脸色惨白,血色全在手上。他趴在桌子上,极痛极疲惫地抽了口气,低声道:“我刚才就是想诈他一下罢了。”
“诈出来了,不也挺好。”任歌行笑了笑,“前事且不论,如今朝彻珠若真为你所用,小李子一下就变大李子了,一挥手,哗,死一片,想想是不是舒爽极了。”
李霑在自己的臂弯里低声笑起来:“我竟分辨不清,这是馈赠还是惩罚……任大哥,我刚才是真心想把泰阿令给你的,我不知道……”
“歇了吧,”任歌行微笑起来,喝了口茶,“就算你真心要给,我要是收了,半夜也睡不着觉啊。”
李霑说:“明日就要出发了吧。”
任歌行道:“嗯。”
李霑捂住了脸,默默道:“帮我请邵老爷来一趟。”
任歌行顿了顿,道:“想好了?”
李霑轻声说:“没时间了。”
任歌行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住,侧过身来说:“你若担心战时锋芒太露引起祸端,可以不必如此仓促,你要是想韬光养晦,我自会……”
“好兵器就是要打仗的时候用,我虽无用,也没那么软弱。”李霑道,“帮我把他请过来吧。”
任歌行回头看了他一眼。李霑低头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挺直了腰背。时至正午,阳光照进正堂,李霑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看起来清秀而憔悴。
任歌行长叹一声,和杨晏初一同走出门去。从正午时分行至日落西山,十六年的光阴缩地成寸,在今日缓缓降下帷幕,落笔洗埃尘。
直至如血残阳照在邵府的瓦檐翘角之上,朝彻珠,这枚象征着死生一观,朝阳初启的内丹,历经十六年的隐瞒,辗转,因果纠缠与风云际会,终于回到了他的丹炉体内。时至今日,谁也无法将当年李氏夫妇与邵审言的所作所为一一还原,任歌行回首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他知道,今日之后,那里会走出一个少年,生于死人的白骨和谎言,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从此变成天风海雨中的一影孤鸿。
整整三个时辰,任歌行和杨晏初一直守在门外,紧紧听着门内动静,三个时辰之后,李霑尚且还在昏睡,任歌行伸手去探他的经脉,沉静而渊深,尚不知有多么惊世的力量在其间涌动。任歌行摇摇头,悄悄走了出去,掩上门,杨晏初站在门口往里瞧,悄声道:“怎么样?”
任歌行摆手道:“没事。半夜能醒,明天能走。”说完又笑了笑,道,“这以后小李子只要一出手,方圆十里什么李子杏桃儿的都打哆嗦,听着是不是挺厉害的。”
杨晏初挑了挑眉,道:“能打得过你么?”
任歌行道:“打是打不过,但是我要是站着不动让他楔我一下,我血能滋你一脸。”
“……嚯,”杨晏初说,“出息了。”
任歌行就低着头微微一笑,懒懒散散地迈过门槛,坐在了李霑门外的屋檐下。杨晏初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道:“守着小霑等他醒么?”
“嗯,”任歌行轻声道,“也晒晒太阳。”
战争开始的前一天傍晚,就像之前的许多个傍晚一样温暖安静,让人产生无所事事荒度余生的错觉。任歌行眯着眼睛仰起头,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丹砂一样的颜色,莫名显得有些萧索。
任歌行展开双臂,轻声道:“夫人,让我抱抱。”
杨晏初一边嗤他:“别瞎叫,”一边侧过身,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搂住了他。两个人安静地依偎在一起,杨晏初摸了摸他后脑勺,问道,“累吗?”
任歌行说:“回夫人,有点儿。”
杨晏初:“……你有瘾是吧。”
任歌行笑了笑,没说话。
杨晏初叹了口气,捧着任歌行的脸亲了他一下。
任歌行抱了抱拳:“夫人也忒懂江湖规矩了。”
杨晏初啧了一声,把任歌行的脸往怀里按:“不想看你了。”
任歌行就顺着他的力道滑下去,仰面枕在杨晏初的膝上。杨晏初抬了抬腿,让他枕得舒服些,任歌行盯着他,问道:“杨儿,怕吗?”
杨晏初嗤笑一声,道:“我怕什么。”
任歌行嗯了一声,握住杨晏初的手,道:“什么也别怕,五州都在咱们身后,公私之仇一起报,我替你手刃江知北。”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晏初把手放在任歌行的额头上,为他遮挡洒进眼睛里的刺目阳光。他开口道:“我不怕,真的。遇见你之前,我满心都是怎么弄死江知北,哪怕搭上这条命都无所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摸了摸任歌行的脸:“别皱眉。”
他接着说:“我没有小霑那样的倒霉爹妈,也不可能像他一样一夜之间因为朝彻珠内力暴涨,也不可能掉谷底突然捡到一本宝典或者有什么高人突然打通我的任督二脉,大多数人一辈子都碰不上这些事儿,我要是报仇,办法太脏,”他说着,捂了捂任歌行的耳朵,“太脏了,不讲了,你听了要生气。总之我的命在我这里,一直不是排头一个的。从前排头一个的是报仇。”
任歌行喉结上下动了动,涩声道:“现在呢?”
杨晏初笑起来:“当然是你啊。”
从前他想跳进深渊再在深渊里纵火,在烈焰里和深渊同归于尽,而当命运真的推着他走到深渊前,和他一起跳下去的,是他的爱人。
于是他犹豫了,老天爷搡着他的肩膀把他往下推,宿命暴雨一样沉重,可他只想牵着任歌行的手,就像现在这样,一起坐在庭前,看月落重生灯再红。
杨晏初感觉手心里任歌行的睫毛急遽地颤抖起来。任歌行被他遮着眼睛,只露出下半张俊秀的脸孔,任歌行心中蓦然涌起一阵巨大的酸楚,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着唤他:“我的心肝。”
甘棠红于枝头,鼓角动地而来,暮风吹过飒飒树叶,满地斜阳的院落一角,杨晏初挪开手,俯身给了任歌行一个吻。
杨晏初低声道:“待此战结束,这个盟主你不爱当就不当了,任家当然也不要回,我等你,来做我杨家的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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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当时的人们已经意识到,明嘉末年的这场战争将会被历史永远铭记。彼时的长安正值春夏之交,深深草木掩映城郭。马作的卢飞快,五州盟终于在几乎是最后一刻,在城门口拦住了江氏中军,两支号称勤王的军队在城外正面遭遇,城门却始终紧闭。五州以恐惊圣驾为由,要求江氏勤王军队进入城门时不可带药人入城,列于城门前与江氏两厢对峙。战鼓第一声敲下的余韵还没来得及在空中消散,战火在一瞬间猝然爆发。
四十年后,当新王朝终于一步步走向清平治世,长安城外的这一片土地被官家划定为市集买卖之所,人们砍下蓊郁的树木,清除如茵碧草时,常常谈论这个四十年前的古战场。参与这场战争的人大多已经垂垂老去或者化为枯骨,而目击这场战争的、这些盛世子民的父辈们,时常向幼时的他们描述这场战争,追忆着四十年前那个遥远的六月。鼓角声与人们的嘶喊振聋发聩如同雷声滚滚,树叶上的血腥气味经久不消,高草丛中横陈的尸体在阳光下闪烁,那些场景和气味,无不还原着这场战争的宏大、惨烈与血腥。
那临危受命的、年轻的五州盟主,曾经是个名满江湖的游侠,负一把剑,剑名“羽霄”。或许早在尚是少年的他在云中任氏选中自己的佩剑的时候,命运已经悄然开始了它的书写。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江氏的前锋军不惧刀枪,状若虎狼,悍猛非人,传说是以药喂养而成的药人,短兵相接时,年轻的盟主冲锋阵前,以一人之力生生撕开了江氏前锋军的阵型。如同堤坝初溃,五州军队与泰阿令主召集的李氏旧部一同,由此正式开始了与江氏的搏杀。江氏军队几乎倾巢而出,厉兵秣马有备而来,此战从正午一直持续到黄昏,地上铺满江氏药人的四肢与头颅。
那年轻的盟主姓任,自那惊世一战之后,其人其事便愈加频繁地出现在各种话本评书中,那些曲折而离奇的话本故事里的他常常失真走形,他本人和夫人偶尔听见,都不禁啼笑皆非,但也不辟谣,只是版本越离谱,给的赏钱就越少。那些当年亲眼目击这场战争的人们往往洋洋得意地一遍遍向说书人描述他们见到的那位侠客,说他如何冲锋阵前,如何所向披靡,如何令江氏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当日的战场上,是怎样血一般的万里残阳。
但那终归只是绚丽的传说,辅之添油加醋的想象,任歌行终究只是一个人,不可能以一抵千。时至日暮,江氏前锋军折损严重,五州军队亦锐减,五州本为临时组建的联盟军队,此时已经无奈地显出疲态,渐渐有被江氏凌逼剪屠之势,阵中只有盟主任歌行等少数人还在苦苦支撑,拖延战局死守城门,阻挡着临川而来的中军与城内羽林军会合。泰阿令主李霑左臂重伤,弓矢贯穿左肘,李霑单手折断弓矢,以右掌击地,山川震眩,战局由压倒之态转向僵持,任歌行的羽霄剑的冷铁寒光已经被血污沾满,他一剑将药人枭首,低头躲过一击,以剑拄地,吐出一口鲜血。
而就在此时,他听见已经久久没有擂起的战鼓未经他下令,突然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他听见有人传音入密:“告诉你的人把耳朵堵上。”
任歌行猛地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他扬起手,做出“封耳”的手势,回头望去。
城门之上坐着一个人,怀中抱着一把琵琶,红衣飘扬。任歌行心有所感,朝战鼓看去,战鼓边上站着一个人,手持鼓槌,见他望过来,便招手示意。
这两个人对于任歌行来说,虽然不知道怎么定义,但好歹是两个藏头露尾的老相识了。江氏军中有人惊声喊道:“妙……”
话音未落,琵琶四弦齐鸣,与此同时,鼓面重重一声响!
纵使封住双耳,任歌行依然感觉心脉陡然一荡,他听见凤袖的声音渺渺而来:“药人太多,我支撑不了太久,从速生擒主帅,我们有话要问他。”
一曲《将军令》,每一个重音都有鼓点相和,那本该昂扬悲慨的阵前乐曲此时如鬼魅一般盘旋在战场的上空,任歌行身边一个药人突然爆发出一声嚎叫,七窍喷出一阵血雾,四肢抽搐着倒了下去。
五州军队讶然四顾,阵中十之五六的药人都突然惨叫着爆体而亡,江氏军中常人因为第一声琵琶已经入耳,纵使立即封耳也受大挫,凤袖和着鼓点挥手扫弦,眼底赫然淌下两行血泪,口鼻鲜血汩汩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