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古代架空]——BY:王孙何许

作者:王孙何许  录入:04-04

  “我,”任歌行像呛着了一样咳嗽起来,忙不迭道,“我在这,任……任大哥在这。”
  “盟主。”
  宁安看见这一幕亦大惊,赶忙跑到任歌行身边,看见这个刚才还在大杀四方的男人跪在烟尘与灰烬中,他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起头,只是把手轻轻搭在杨晏初的脉搏上,道:“你来干什么。把城门锁上。”
  宁安见此状,心中亦难免酸痛,低声道:“……是。”
  任歌行还在不断地检查杨晏初的伤势,他眼神闪躲,不敢看杨晏初的脸,一边摸索,一边絮絮道:“没事没事,没事,我们杨儿……体质特殊,伤口愈合很快,这次一定没事的,来,任大哥先带你离开这里……”
  他倒了口气,把手小心翼翼地垫在杨晏初的后心上想把他抱起来,一点内力像游丝一样温和柔软地送过去,杨晏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任歌行一僵,慌忙撤了手,把他抱在怀里,怔怔地去擦杨晏初嘴角的血迹,根本擦不干净,血像噩梦一样流。
  宁安犹豫了片刻,还是叫道:“盟主。”
  那城墙太高,高到连任歌行都需要匕首和钩索才能翻越,普通人摔下来必死无疑。杨晏初纵然体质特殊,但说到底是个内力单薄的普通人,而且掉下城墙之前已经失血太多,又被药人撕咬……
  就在任歌行把杨晏初抱起来的时候,宁安就一眼看出,杨晏初身上那几处要紧的骨头,已经全断了。
  他不信任歌行摸不出来。
  宁安低声道:“杨少侠……已经不宜再接受内力了。”
  任歌行给杨晏初擦血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恍然地怔了怔,突然像得了疟疾一样筛糠似的发起抖来。
  杨晏初的胸口还在虚弱地翕张,人却已经昏死过去了。任歌行抬起头,没有流泪,唯有一双眼睛血红。他低声道:“城门关上了吗?”
  宁安做了手势,道:“已经关上了。”
  任歌行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你去处理一下剩下的羽林军,着人把江知北的尸体带回来,多谢。”
  宁安明白,应道:“是。”
  任歌行仍然被扔进冰窟窿里一样哆嗦着,他摸了摸杨晏初的脸,语调恍惚而温柔,像清晨去唤醒赖床的爱人,像戳破一个沉酣的美梦。
  他说:“小杨儿。”
  “杨晏初。”
  他说我错了,我不该给你做那把弩。
  他说城墙那么高,你怎么上去的。
  他说以往那么凶险我们都过来了,这一遭过去,可就是好时节了,那些……我们之前说好了的呀。
  他说我们小杨儿终于大仇得报,仇报完了,可以回头看看我吗。
  杨晏初已经不能说话,也睁不开眼睛。疼痛和虚弱已经离他远去,他看见自己躺在任歌行的怀里,男人握着他的手,一句一句,像踩碎了心肝一样说下去。杨晏初大恸,却连抬起手抱一抱他都不能。
  他想回答他。他想告诉他,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亲爱的人……不要向我苦苦哀求。如果我就此死去,不要为我流泪。我已实现毕生夙愿,执念了了,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抱你一下。
  如果我活了下来,今后的每一天,只为自己活,只为你活。
  洛阳的花开了,带我去看看吧。
  此战终于以五州惨胜落下帷幕。徐州宋氏父子身陨,羽林军为药人与五州所伤者半,其余半数投降。五州生擒羽林中郎将杜如玉,发其宫,少帝已为人所戕,遂悬江知北之头于城门以伐其罪。一时庙堂肃然,江湖纷纭,或恐蹈江氏之覆辙也。
  却说稗官野史所载,这五州盟主任歌行原是个断袖,都道他那个相好是个以色侍人的娈童,不想攻城一战,那小郎君剽锐惊人,在城门角楼上一箭射死了江知北,伤重堕于墙下,气息奄奄,将士皆掩面叹惋,以为命不久矣。任歌行忽忽如狂,五州浩浩进宫之后,以盟主之尊,无犯秋毫,但遍寻良医,尽搜药石,示一药方,但云乃徐州高氏之方,期以此求转圜于万一。
  任歌行只知道凤袖当年在近乎双手残废的状况下绑了杨晏初和李霑,杀了高天朗和他妻子也要拿到的那个方子,的确让鬼手撑了好一阵子。杨晏初服了之后,当晚吐出一口黑血,不进水米,一直昏昏沉沉,不曾醒转。任歌行守着他一夜不敢合眼,直到天快亮了的时候,杨晏初才微微地醒了一次。
  任歌行唬了一跳,又慌又喜,忙叫御医。御医探脉之后神色犹疑,语焉不详,只道“有好转之相”,任歌行见此还欲再问,杨晏初却轻声道:“知道了……多谢。”
  他声音极小,需要附耳过去才能听清。他一字一顿,间或还有艰难的嘶嗬之声:“先这样吧……我想和你……先说几句话。”
  任歌行忙道:“好,好。你怎么样,身上哪里疼?渴不渴?想喝水吗?”
  杨晏初面无人色,却微微笑起来,摇了摇头。
  任歌行听见他小声道:“上来……休息一会儿。”
  任歌行摇了摇头,把杨晏初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勉强笑道:“不了。不累。不过以后可别这么着了,我可经不住再来一次。”
  杨晏初笑了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他顿了顿,尽量让声线保持平稳,继续道:“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舍不得你……”
  任歌行还强笑着,眼睛里却压抑不住的恐慌:“好好的都醒了,你又说这个干什么。”
  杨晏初已经彻底控制不住眼泪,他说:“你抱抱我吧。”
  任歌行就往上坐了坐,不敢碰实了他,虚虚地把他拢进怀中。杨晏初捏着他的一截衣袖,轻声道:“你记不记得……在兰陵。我说,不用担心……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任歌行摸了摸他的头发,嘴唇和声音都在轻轻颤抖:“你说每个村你都开店。你一直等我。”
  “嗯,”杨晏初说,“以后你路过的每个村……都可以看作是我开的店。你明白了吗?”
  任歌行一下子就崩溃了。
  他说:“杨儿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别说这话。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指望了,你看看我,你看看你任大哥,咱们不是说好了,要找一个冬天有雪的地方,要给我一个家吗?我不想把那些……我路过的那些当成你,我就想和你好好的,咱们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杨儿,杨晏初!”
  杨晏初已经在他的怀里晕厥过去了。
  任歌行吼道:“来人啊!”
  方才那个御医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便要跪拜,任歌行抱着杨晏初,又无助又惊怒,他颤声道:“不用跪。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说有好转之相吗?”
  那御医慌忙探了探脉,战战兢兢回道:“回……回任大侠,盟主,杨少侠他……老朽刚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照理说杨少侠的伤势,常人在城下就已经……更别说还能醒转,您让用的那方子果真有奇效,加之杨少侠天赋异禀,方能挺到现在……但是如今杨少侠已然是……老朽回天乏术,回天乏术啊!”
  任歌行咳嗽了一下,方慢慢道:“你只说……还有多少时日?”
  那御医汗流浃背:“老朽不敢说。”
  “知道了。”任歌行道,“下去吧。多谢。”
  他缓缓站了起来,弯下腰,珍而重之地亲了亲杨晏初的额头,朝外面走去。门外站了两个人,李霑见他出来,忙上前一步,道:“任大哥怎么样,我刚听说小杨哥哥醒了……”
  任歌行点了点头,抹了一把脸,哑声道:“醒了一会,又睡了。”
  站在李霑旁边的是宁安。任歌行面无表情地看了宁安一眼,道:“你曾经向霍枫桥承诺兰陵永无药人,若现在要你保证天下永无药人呢?”
  宁安脸色一肃,道:“盟主的意思是?”
  任歌行看向远方,轻声道:“我要带杨晏初……去昆仑。”
  李霑失声道:“什么?”
  任歌行摆摆手,往前走了几步,转了个弯,消失在李霑和宁安的视线里。李霑尚且大惊,忙追上前去,他看见任歌行伸手扶了一下墙,然后慢慢地贴着墙滑了下去,沉默地蹲在地上,又像支撑不住了一样坐了下去,捂住了脸。他拉风箱一样喘了几口粗气,肩膀急促地、一抖一抖地耸着。
  一片沉默中,渐渐响起任歌行再也无法压抑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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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来去皆是匆匆。任歌行终于带着杨晏初前往昆仑。李霑提出要跟任歌行同去,被任歌行按住。
  彼时任歌行正在给杨晏初挑一条小软被,听他这样说,顿了顿,道:“不必。”他抬起头,眼睛里像有什么东西,于一片沉黑之中隐隐地露出一点机锋。他说,“我走了。这里需要一双眼睛。”
  李霑听了,不再出声,默默地点了点头。
  江氏一朝败亡,五州进驻长安,散落在江右各处,曾经被临川遮蔽而沉潜多年的李氏旧部终于重露锋芒,泰阿令缓缓启动,终于开始发挥它真正的力量。
  李霑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满天风雨中藻荇一样飘摇的少年,身负千钧之势,他留在长安,更近似代替任歌行的镇守。这道理李霑懂,在任歌行看过来的那一刹那,心中更是洞明通透,除了沉重无奈,别无他法。他想了想,无力地叮嘱道:“早点回来啊。”
  任歌行把那条小软被叠好,没什么表情,回道:“会尽早的。他身子不好。”
  “盟主。”
  任歌行听出是宁安的声音,回头道:“何事?”
  宁安对李霑点头示意,然后对任歌行道:“你要带杨少侠去昆仑?”
  任歌行点了点头。
  宁安始终沉静如水的脸上鲜见地浮现出一丝犹豫之色。任歌行心内存疑,再问道:“何事?”
  宁安沉吟片刻,道:“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徐州高氏之事我有所耳闻。坊间风传药方是妙音所盗,并将此事栽赃给你……”
  “还有人说,是我灭了高氏满门,”任歌行道,“宁大侠,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安没有接话,继续缓缓道:“兰陵之事,是我亲眼所见。凤袖将鬼手安置在客仙居之后,动身去了昆仑。”
  李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宁安,宁安道:“宁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从杨少侠伤重之后,任大侠处处皆在步妙音后尘,宁某不得不奉劝任大侠一句,”他不叫他“盟主”,只沉声道,“虽恨极痛极,自有苍生黔首,万望任大侠记住,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什么意思,”李霑叫起来,“你把任大哥和凤袖比,他会那样吗,他……”
  李霑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犹豫,可是话从嘴边溜出来,他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响起了一句微弱的,质疑着的回音:
  “他会那样吗?”
  他想起十四五岁那年,同伴中有人喜欢看斗狗,常常叫了他来一同看,斗到最激烈的时候男人和孩子们都跪在地上和咬在一起的狗一同呼喝,一场结束以后一地的狗毛狗血,李霑不忍看满眼猩红,再来叫,便不去了。那个看斗狗的小纨绔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歪着嘴笑:“假慈悲。”
  家族有世交,李霑不敢得罪他,只是小声说:“反正我不忍心。”完了又加一句,“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营生,毕竟是自己养的狗,日日看他们相斗相杀。”
  那个歪嘴的少年又笑了:“我乐意看啊,再说他们为了吃饭活命嘛。真要为了活命,莫说是让你的狗相斗相杀,就是要你亲自去杀人,你也会去的。”
  李霑断然摇头道:“不会的。”
  “一万两银子。”
  “不会。”
  “十万两。”
  “不会。”
  “一百万两。假若你是个穷光蛋,你家有重病老母,有了这一百万两,你老母就能活命。”
  李霑很短地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这分明就是在逼我嘛。”
  那少年又歪着嘴一笑。
  这件事就像当初的迟疑一样,很短地从李霑心里滑过去,使他沉默下来,磕绊了一下,小声补了一句:“你难道不知道任大哥的为人?”
  任歌行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他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抬眼看了一眼宁安和李霑,把手中的东西归拢在一处,道:“我不会。。”
  他只说了几句话便急匆匆地要走。李霑喊住他:“哥……”
  任歌行道:“我去看看你小杨哥哥。”他顿了顿,没有回头,侧过脸道,“我若不能带他回来,就不回来了,不必寻我。”
  李霑登时大恸,任歌行却脚步不停,已经走了。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苦寒之巅,六月亦有积雪皑皑。天地浩渺,连绵十万大山,火把只有猩红的一点,抬头满天星斗。
  任歌行干脆扔掉了火把,凭着自己的夜视能力仗剑而行。他仰了仰头,鼻尖传来一点凛冽的味道,他那样静默地站了站,身边空无一人,他不知道在对谁说:“看,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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