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古代架空]——BY:王孙何许

作者:王孙何许  录入:04-04

  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疲惫与寒冷让他的头脑转得很慢。他只是本能地以为,这时应该有一个人,和他并肩站在这里。
  今天一天一无所获,天已经全黑了,他却不愿回去。他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夜晚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昆仑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站在那里,拄着剑,像那些昆仑山上的野兽一样,眼里闪着光,咻咻地喘着粗气。
  星河寂静,璀璨的星辉映到剑上,凛凛地一闪。
  临行前,他挎着从阵前尸体上拔下来的唐刀,宁安扶住车辕,递给他一把长剑。
  君子剑,浪客刀。任歌行抬了抬眉。宁安道:“唐刀长于劈砍。任大侠使惯了剑,怕是用不惯长刀的。”
  任歌行弹了弹剑锋,一声铮鸣。他道:“多谢。此剑何名?”
  宁安道:“尚且无名。”
  任歌行嗯了一声:“那就叫无名算了。”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剑刃,低垂着眉眼,猝然问道:“霍枫桥死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宁安怔忡在原地,扶着车辕的手松开了。
  他没有回答。半晌,轻声道:“我是他的人,我在一天,都不会让他白死。”
  任歌行点了点头。两人的目光当空碰撞,又迅速滑开了。
  杨晏初一路上一直昏昏沉沉,不分白天黑夜,清醒的时间很少。脸上一点血色都无,面容却极安和,被任歌行层层叠叠包裹得像个暖呼呼的小团子,圆圆地窝在那里睡觉。任歌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伸手摸摸他的脉搏,微弱而缓慢的一点,像将熄未熄的烛火,让人担惊受怕地欢喜着。摸完了亲一亲他,冰凉的唇冰凉的脸,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们重新暖起来……让他做什么都行。
  杨晏初脖子上系着一个平安符,小小的,刻得很精致,是任歌行求的。他从前向来不信什么鬼神,如今开始求告神佛。当时抢命一样地赶路,一切从简,老和尚认得这个四海漂泊的游侠,慈眉善目地念一声佛号,说心诚则灵。
  于是深深地一个头磕下去,他蜷缩起脊背,向殿内的满天神佛屈膝跪拜,五体投地,虔诚而卑微地祈求一个平安。
  菩萨始终低眉。
  给杨晏初带上平安符的那一晚,任歌行在短暂的休息中罕见地做了个梦。依然是往日光景,杨晏初挤着他的脸,点着他的额头训他:“你给我好好睡觉。”
  任歌行激灵一下醒过来,恍惚而惊喜,转脸却看杨晏初依然在昏睡,脉搏一下,一下。
  他看着他,笑起来。
  小东西。
  昆仑山上的风雪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任歌行向前走了几步,听见山上除了他以外的,警惕的咻咻喘息。
  那是几匹狼。从薄暮开始就跟着他了。蹑手蹑脚,低垂着尾巴,跟着他翻过几座山脉,几个断崖,看着他踩上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裂谷,只身吊在裂谷边缘,再徒手一点点险象环生地爬上来,看着他一无所获地在山间雪间九死一生地跋涉,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它们渐渐形成包抄之势,任歌行一回头,幽幽几抹乍起乍落的绿光。
  它们还在打量。任歌行转过身,叹了口气,与它们无声对峙。
  “几位大哥,”任歌行开口,嗓子里像被灌了刀子,“我在庙里求了符的,别逼我杀生。”
  狼群已经伏低身子,安静而剑拔弩张地做出攻击的动作,任歌行拔出剑鞘,剑与鞘相击,冷铁在寒风中发出刺耳的怒鸣,狼群稍稍退却,见他没甚动作,顾自走了,又重新包抄上来,绕到他背面,突然人立而起——
  狼血四溅。雪地上腾起一片血雾。
  任歌行借助腰背的力量暴起转身,抽剑枭首。
  狼群一跃而起。任歌行横刀侧肘,慢慢转头,听见麻木冰凉的颈骨发出喀拉喀拉的脆响,心里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塌了。
  “虽恨极痛极,自有苍生黔首,万望任大侠记住,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难道不知道任大哥的为人?”
  “我在一天,都不会让他白死。”
  “以后你路过的每个村……都可以看作是我开的店。”
  “我特别……特别特别舍不得你。”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所有的脸一瞬间都浮现在眼前。
  任歌行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当眼前的血雾终于散去,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地狼尸中,遍地残肢断头,血珠从剑上迅速地滑落下去,落在雪地上,几乎是漆黑的一点。
  那是近乎凌虐的杀法。任歌行拄着剑,在一地血水中低头喘息,大抵前半生未行到水穷处,他不知道人在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时能爆发出多么巨大的愤怒。
  他晃了晃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狼尸,一个在某个刹那叫嚣着让江洋翻覆为爱人陪葬的声音,渐渐粉碎于悠悠昆仑的呼啸风声。
  他重新往前走,不再回头。前方有个断崖,挑着一天的碎星星。
  不。他在抬头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
  那里站了一个人。不知道站了多久,几乎像个雕像,他目睹了任歌行刚才发的一场鲜血淋漓的疯,却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穿着一身皮袍,身量却极清瘦,几乎带着病气。那人看见任歌行抬头,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昆仑的夜色里,像水融入水中。


第59章
  那人看见任歌行抬头,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昆仑的夜色里,像水融入水中。
  任歌行呼喝一声:“兄弟!”
  夜风呼啸,山石俱静。半晌,一个影子从断崖嶙峋的山石上跳了下来,迎着月光,沉默地和任歌行对峙着。
  那瘦削的影子在苍白的月光里有种惊心的熟悉。任歌行怔愣一瞬,开口道:“是你?”
  那人没有答话,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任歌行道:“你们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凤袖呢?”
  那人平静无波道:“事情已经结束了。”
  任歌行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那人转过头来,声音依旧掀不起一丝波澜:“我说,事情已经结束了。”
  任歌行上下打量他,一眼瞥见他的腿,悚然道:“你……你的腿好了?”
  裴寄客曾经被任歌行削去左腿,而现在他的左腿裤管不再空荡荡一片。鬼手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双腿,淡淡应道:“嗯。”
  任歌行心说这他娘的到底是人是鬼,他摸出火折子点亮,火光在他们的脸之间倏然爆开,照亮了对面那人的脸。那的确是裴寄客的脸,清秀消瘦,暖红的火光都烘不暖他青白的病气。鬼手仿佛不适应这光似的,眯细了眼偏开头去,头发不知为什么没有束,倾泻在肩头,遮去了半张脸孔。他低垂的眉目没有一丝情绪,像个无悲无喜的泥塑木偶。任歌行突然心生惊惧,不是害怕裴寄客,而是他隐隐地预感到,在两双人的两件生死攸关之事中,已经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
  任歌行将火折子逼近鬼手的脸,质问道:“凤袖,去哪了?”
  裴寄客不答。
  任歌行一字一句问道:“他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裴寄客的双眼适应了火光,把头转了过来,迎着他的目光,道:“你想听,我告诉你。他就埋在这山下头,如果有一天,风暴卷走了昆仑山的积雪,或许你能看见他。他穿红,很好认。”
  任歌行没有说话,手中的火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裴寄客不欲与他多谈,错开肩膀要走,任歌行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侧脸,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裴寄客?”
  鬼手转过头,瞳仁漆黑,他轻声道:“我这时候应该哭,是吗?”
  任歌行犹疑道:“你现在……”
  “无恙。”鬼手说。
  “你们,”任歌行蓦然收紧了握住裴寄客一臂的手,“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想说。”裴寄客挣开了他,任歌行换了一只手捉住他的肩膀,裴寄客低头看了看,道,“别跟我来硬的,我们第一次交手的时候我正毒发,你也没落到什么便宜。”
  任歌行哽了哽,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涩声开口道:“我这次来是因为……杨晏初快不行了。”
  “嗯,”鬼手道,“猜到了。与我无关。不要再纠缠我了,我要下山。”
  “你别走,”任歌行捉着他的肩膀不肯松手,“你要什么?只要你回答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鬼手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乎机械的浅淡笑容。他轻声道:“任歌行,若你知道我是何种境地,你就会明白,我现在什么也不会想要。”
  “我,我可以帮你找到凤袖的……凤袖的身子,”任歌行像个红了眼的赌徒,赤膊押上所有筹码,“昆仑的每一个山谷,每一道裂缝,我都可以派人下去找。”
  “我知道他在哪个山谷。”鬼手道。
  “我可以让他极尽哀荣。”
  裴寄客说:“让开。”
  任歌行嘴唇抿得像刀,捉着裴寄客不愿意松开,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战栗地苍白着。
  他终于低下头:“鬼手,我求你。”
  裴寄客肩膀一错,想躲开任歌行,任歌行借力闪身到他身侧,裴寄客伸手欲推,任歌行折腰闪过,脚尖堪堪落在断崖边上,一块碎石顺着断崖滚落下去,久久听不到坠地的回声。
  鬼手停下脚步,任歌行摊开双手,示意不会拔剑,无言地看着他。
  半晌,鬼手道:“你知道你在求什么吗?”
  任歌行道:“求他能活。”
  鬼手道:“你在求死。”
  任歌行哽了哽,道:“万一不会呢,总要试一试。”
  鬼手将他看住,半晌,道:“你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何以如此。”
  任歌行愣了愣,反问道:“何以如此?他是我所爱之人,我必然如此。”
  鬼手看了看他,良久,道:“那你就去试试。”
  任歌行眼睛一亮,追问道:“什么意思?”
  鬼手不再看他,偏过头看着远方沉默的山峰,道:“从这里再往西走二十里,有一个孤峰,断直如孤剑,那是它的主道场,也是唯一的祭坛。”
  “……谁的?”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这东西原本和土蝼一样,是传说里的昆仑妖怪,后来变成了这一方的邪神。钦原的人身法相有三个头颅,中间一头仰天饮血,其他二头怒目圆睁,怀抱孩尸,有翅膀,你如果真的看见它,应该非常好认。”
  任歌行一时难以接受:“什么邪神?”
  鬼手似乎懒怠说这么多话,一直微微眯着眼睛,目光薄雾一样散落在昆仑的十万大山深处,他幽幽道:“我没什么理由欺骗你,我只是不想你再缠着我才告诉你这些,你不信,随便找个这里的什么人问问就知道。从长安离开之后,我和他去了临川。江家记录了很多妖异术法,昆仑,苗疆,南越,北蛮。我们找到了钦原。其余我不想多说,到了那座孤峰,有一个昆仑灯奴样的长明灯,燃着世世代代供奉钦原的人的血。用你的血做灯油,骨做灯芯,你就能见到它。”
  任歌行重复道:“我的骨?”
  “你自己决定,”鬼手道,“当初我们用的是一截趾骨。你知道柏奚吗?”
  任歌行皱了皱眉,道:“替人挡灾用的人偶?”
  “如果你能砍下钦原人身法相的三个头颅,它就会变成人的柏奚,承担这个人身上所有的伤病与业障。如果不能,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钦原会拿走你身上的任意什么东西作为牺牲——邪神有求必应,愿望会以各种扭曲的方式实现。曾经有男女在邪神面前许愿天长地久永不变心,后来整个村落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只剩这一对男女。”
  任歌行手中的火折子突然灭了。
  鬼手呼出的白气都十分微薄,任歌行犹疑艰难地问道:“你们当初……”
  鬼手道:“我猜他许的愿望是我能好好活着,不要太过悲伤。”他终于将视线投向了任歌行,淡声道,“所以我现在无法悲伤。凤袖在我面前掉下去,埋在风雪里,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以后也不会了。”
  一时肃然。鬼手忽视了任歌行震惊而悲悯的目光,顾自道:“你去,或许有一线生机。钦原和土蝼曾经是这一方的两个邪神,土蝼在六十年前已经被人斩获,做成了柏奚,那个人后来上了战场,战功赫赫,身上一道伤疤也没有。江家的人也向钦原许过愿,不知道钦原从他们身上拿走了什么。”
  良久,任歌行道:“我知道了……多谢。”
  鬼手点了点头,道:“我也只说一遍。下了这座山,今后如果再见,只当互不相识。”
  任歌行点了点头。鬼手不再多言,转身向山下走去。任歌行叫住他,送了他两个火折子,两人隔着不远,鬼手接住他的火折子,问道:“你用什么?”
  任歌行挥了挥手,道:“我带了仨。”
  鬼手道:“你最好天亮了再去。”
  钦原,钦原……
  任歌行摇了摇头,横着扛起无名剑向西走去,远方尖锐的鸮呼撕开寂静,不知怎么,他心里突然明亮起来,像风雨如晦时天光乍然破开云层,眼睛被刺得生疼近乎暴盲,却睁大眼睛疼痛地欢喜着。
  杨晏初还那么年轻,人生最好的那么几年过的那么苦,他一定会有一个很长,很好的人生。
  他会在五六十年之后慢慢平安地老去,而不是在这里,在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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