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兴修插了一嘴:“那不然呢?段永玄还能怎么办?”
沈尧笑说:“假使我是段家的家主,我非要查清这件事。倘若五毒教在背后害人,我一定会让大家都知道。”
许兴修替他分析:“那你少不了要得罪人。”
沈尧从窗台伸手,揪了一根杂草:“堂堂凉州段家,也不是得罪不起五毒教。”
许兴修摇头,指着庭院道:“他们刚吃完魔教的亏。名门正派和武林世家,讲究一个关系融洽,友爱和睦。”
沈尧大概弄清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他握着一根草,坐在椅子上,一双修长的腿抬高,搭住了一方石凳,看似悠闲得很。
他说:“我越发觉得,名门正派的表面功夫做得不错,实际上,不见得光明磊落。”
许兴修骤然严肃:“小师弟,在我们这儿,你讲完就算了,千万别在外人跟前,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顿一下,又道:“名门正派,自然有可取之处。”
许兴修讲完,侧目望着卫凌风,示意他扭转一下话题。
当着许兴修的面,卫凌风补充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这句话你应当读过……”
此言的意思是,君子的过错,就像日食和月食,人人都能看见。君子如果改正错误,人人都会仰慕。
沈尧摆手:“别提了,我都忘了。我只记得医书。”
许兴修跟他闲扯一番。临走之前,许兴修才问:“你们觉得,我们应不应该飞鸽传书给师父?”
卫凌风道:“不必。”
沈尧也说:“算了吧。”
许兴修点头,默认他们的看法。
之后一段时间,段家内外俱无大事发生,段无痕的伤势渐好。五毒教的长老们来得很是时候,那会儿段无痕已经能对外见客,看起来也是一副没病没痛的样子。
沈尧最佩服这一点——为什么武林高手哪怕负伤在身,表面上也丝毫不受影响。
他向卫凌风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卫凌风解释道:“练武时,常会受伤,久而久之,人就习惯了。”
沈尧好奇不已:“倘若我用力拍你一下,你会觉得痛吗?”
说着,沈尧抬手去撩他衣襟,作势往前推。卫凌风反手一个掣肘就将沈尧扣在墙上,沈尧又道:“这是不是分筋错骨手?用来卸人的胳膊。”
卫凌风倚在他耳边说话:“我怎会卸了你的胳膊……”他发音有些模糊,像是在自言自语:“最多不过扒了你的衣服。”
沈尧笑道:“好啊,你动手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卫凌风到底觉得不像话,于礼不合,压着他亲了几下,也就作罢了。
正好五毒教的长老们来访,段永玄邀请卫凌风出席,几人在厅堂内围坐一圈。
五毒教一共来了四位长老,他们神色端肃,身穿灰色衣袍,对着段家人客客气气,诚意十足。
为首的那位长老率先开口:“苏红叶是我座下弟子……我教诲无方,教出了这等孽徒。今日,在诸位的见证下,我愿代五毒教,清理门户。”
段无痕道:“你们问清楚,再杀他不迟。”
长老道:“段少侠放心。念在昔日师徒情分上,老夫岂能冤枉弟子?”
段无痕转头看向卫凌风:“贵派豢养的毒蛇蛊虫,出现在了段家的房舍里。”
长老起身站立:“我等奉掌门之命,特来探查此事。”
沈尧插了一句:“查完了,再清理门户?”
长老道:“诸位放心,我五毒教从不逾矩,绝不姑息门徒。”
另一位长老颔首:“破坏门规之人,应受千刀万剐。”
沈尧听得一怔:“凌迟处死?”
长老耐心解释道:“这是本门的一种药,名为‘千刀万剐’,用了四十九种毒蛊。”
沈尧第一次见识这么凶狠的毒。药。相比之下,号称五毒教之宝的“花蕾散”,似乎不值一提了。
五毒教的长老们精通各类蛇蝎毒物和蛊虫。沈尧的旁边就坐了一位长老,那人手腕上缠着一条几寸长的小蛇,双目赤红,花纹鲜艳如血,一看就是毒得不行。
沈尧瞄了几眼毒蛇,那位长老就说:“莫慌,它不咬人的。”
沈尧狐疑:“是吗?”
长老捋了捋胡子:“我养了它十余年,当做儿子一般养着。”
沈尧心道:你干嘛把儿子缠在手上。
段无痕和卫凌风都在和另一位长老讲话。沈尧侧坐在椅子上,询问身边的长老:“前辈……钻研过毒蛊吗?”
这位长老欣然道:“老夫自创了百余种毒蛊。你若不嫌弃,送你几样也行。”
沈尧马上拒绝:“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他声线更轻,悄然问:“不知前辈听没听过迦蓝派的毒蜘蛛?”
沈尧指了指自己的后颈:“迦蓝派的人,脖子后面都有刺青,刺的是一只蜘蛛。晚辈听说,这是一种毒蛊,能帮人续命。”
长老眉头微皱:“死者往生,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迦蓝派的蜘蛛刺青,只是用一种毒蛊借人寿元。”
沈尧越发恭敬道:“晚辈粗通医理,还请前辈详说。”
那长老并不忌讳,直言道:“蛊虫被埋在后颈,游走于全身。倘若……迦蓝派的某位高手仙逝,死后不久,尸身温热,便可催动蛊虫,从他的弟子身上借走寿元。”
沈尧道:“神乎其神。”
他猛地想起安江城瘟疫爆发时,他在那一间院子里找到了广冰剑和《天霄金刚诀》,旁边横卧着一个老头儿的尸体。倘若那个老头真是迦蓝派的前任掌门,他会不会还没死?
沈尧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养蛇的长老和蔼道:“迦蓝派的独门蛊虫,在我们五毒教看来,并不是秘密。”
沈尧问他:“贵派也有这种蛊虫吗?”
长老否认:“我派讲究‘道法自然’,严禁这一类……以命换命的毒蛊。”
*
五毒教和段家商议了半个时辰。随后,由段无痕带路,一行人走向了段家刑堂。段永玄诸事缠身,便先失陪了,他派遣了几位高手保护段无痕,显然还是很看重这个儿子。
段无痕剑伤未愈。但他受伤的消息被瞒得严严实实。
沈尧问他近来可安好,他说:“烦得很。”
沈尧道:“为何?”
段无痕道:“因我卧病在床……”
沈尧洗耳恭听:“嗯?”
段无痕又不讲话了。他这般吊人胃口,却忽然停住,实在过分!沈尧对他颇有怨言,有样学样道:“我从五毒派的长老口中,打听到了一件令我匪夷所思的事情。”
段无痕道:“何事?”
沈尧懒洋洋道:“暂且不说了。”
段无痕波澜不惊:“倘若你说的是迦蓝派,我已经知道了。”
沈尧这才想起来,顶级高手的耳力与目力超乎常人。他和那位长老闲谈,段无痕离得不远,想必是听得清清楚楚。
沈尧气馁,纠缠道:“段少侠,你卧病在床究竟遭遇了什么?能不能说明白点儿?好让人担心。”
他以为段无痕又有什么病痛,隐忍不发,讳疾忌医。
段无痕回头望向身后的卫凌风,以及诸位五毒派的长老。片刻后,他终是转过头来,沉声开口:“姑姑拿来几册画像,催我成亲。”
沈尧笑道:“哦?别这么苦大仇深,结婚生子,真是好事,恭喜恭喜。”
第44章 清案(六)
段无痕道:“你笑我, 是在幸灾乐祸?”
沈尧认真解释:“绝非幸灾乐祸。你要是不愿意, 不妨和你姑姑直说, 你要是遇到了意中人, 不失为一桩美事。”
段无痕向他斜睨一眼:“说得轻巧。”
沈尧又笑:“段少侠, 你有没有看中的姑娘?”
段无痕斩钉截铁:“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沈尧心道:他不会和我一样是个断袖吧。
沈尧自认为是一种偏执的断袖。他不会对除了卫凌风之外的任何一人动心。至于段无痕是什么情况,沈尧摸不准。
段无痕很快补充了一句:“我只愿把毕生精力花在练武上。”
原来如此!
段无痕没再讲别的话。他走向某一扇房门, 门开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冲得沈尧打了个喷嚏。
刑堂位于地下, 四处森寒阴冷,如同隆冬腊月。石门坚硬而稳固,黑中泛红, 呈现出一种被污血浸透的颜色——除了沈尧,大家都是神态自若。
沈尧抬手, 摸了一下墙壁, 指间沾染了黯淡风干的血迹。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被卫凌风拽到另一个角落。在这里, 他竟然见到了苏红叶。
苏红叶被绑在木桩上,肤色红润,衣裳整齐,并没有吃什么苦头。但他的眼神很焦灼, 神似一只待宰的羊羔。
十步之外, 尚有另一人在受刑。
那人躺在木板上, 嘴中塞了布条,双手被绑在背后。行刑者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剖开他的腹部,让他亲眼见证自己被开膛破肚。
沈尧喃喃道:“他有什么错?”
某位侍从回答:“一个魔教余孽。”
沈尧:“余孽?”
侍从:“我们活捉了他。”
大概是云棠上门砸场的那天,这个倒霉鬼被段家人活捉了吧。沈尧一时语塞,站在卫凌风的背后,双手揣进袖子里,许久都没有抬头。
五毒教的长老已经和苏红叶说过了话。那位长老语气沉痛,却没有半分失态,只说:“红叶,老夫收你进门那日,本欲传你衣钵。”
苏红叶一怔,拼命往死里挣扎:“我没做过!我没有嫁祸师兄,你们为何不信我?!”
长老闭目:“掌门丢失宝典的那日,你打伤了你的两位师兄,擅闯禁地……”
他没说完,苏红叶打断道:“师父,我再叫您一声师父,求您听完我的话。那天我强闯禁地,是为了面见掌门!”
长老脚步一顿,气得不轻:“掌门正在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你有什么事,不能等掌门出关,或者先禀报老夫!休要再狡辩,你这孽徒! ”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动手。
这位长老是五毒教的顶尖高手之一,江湖人称“三长老”。教内共有七位长老,按照年纪划分,从一到七,各有各的脾性和喜好。
三长老就有一个毛病——他非常护短,非常纵容座下弟子。他会挑选资质聪明、悟性极佳的孩子,自小养在身边,尽心尽力地辅导,如同教育儿女一般。
每当弟子犯错,三长老都会积极善后。
然而,苏红叶的事,实在是太严重了——强闯禁地,偷盗宝典,残害同门,害得掌门走火入魔。按照五毒教的规矩,苏红叶只能以死谢罪。
三长老定了定神,还没开口,苏红叶抓紧时机,连忙道:“师父,师父,那天我养的毒蛇走丢了。我跑遍了草丛,正好偷听到六长老和他的心腹说话。六长老和迦蓝派勾结,让老鼠染上疫病,偷偷放进安江城,迦蓝派负责屠杀秦淮楼的女人……”
段无痕、卫凌风、沈尧以及几位长老俱是心神一震。
段无痕第一个开口问:“此话当真?”
苏红叶双目圆瞪:“千真万确!我以项上人头担保!”
沈尧却问:“你被关押了这么久,为什么拖到今天才说?”
苏红叶疯狂挣扎,直到坡头散发:“你们这帮狗日的臭杂种……拿我试药!我作甚要跟你们讲实话!今天若不是见了我师父,你们想捅死我便捅死我吧!”
苏红叶的师父深吸一口气:“拿你试药?”
“是他!”苏红叶猛然啐道,“穿白衣服的那个贱种。”
他说“贱种”二字,莫名带着笑。
沈尧看向卫凌风,察觉他脸色微变。
段无痕竟然帮着卫凌风说话:“各位长老有所不知。卫兄的师弟曾被苏红叶下。毒,下了花蕾散,卫兄走投无路,只能在苏红叶身上试药。”
苏红叶就等着他说这句话。
段无痕刚讲完,苏红叶便道:“我为什么要给沈尧下药?因为沈尧和他的好师兄,偷走了迦蓝派的《天霄金刚诀》!贼人阴谋,死不足惜!”
此话一出,卫凌风立刻道:“绝无此事。”
他上前一步,又道:“晚辈听说过《天霄金刚诀》,应是一本武功秘籍。但是我和师弟们都不学武……”
卫凌风讲到这里,段无痕稍稍侧过了脸。但是段无痕一声不吭,任凭卫凌风说:“试问,我们就算拿到《天霄金刚诀》,能有什么用处?练武需要童子功。”
他犹有怒意:“苏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还望各位明察。”
苏红叶使劲一撞,铁链嵌进了皮肉。他紧盯着卫凌风,朗声道:“你们敢不敢让人搜查住处!”
沈尧道:“查吧,如果有人信你的话。”
沈尧的左侧站了一位五毒教的长老,正是那一位将红蛇缠在手上的长老。他姓杜,沈尧叫他“杜长老”。
杜长老思索片刻,开口道:“依我之见,无论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谁,都会被苏红叶诬赖。老三,你是苏红叶的师父,你更不能偏心。”
他淡淡地说:“苏红叶,是我看着长大的,诡计多端,竖子也!八岁就会骗人钱财,十岁放火烧光了半亩瓜田——就因为他偷瓜,老农用扁担打了他一顿。十二岁通晓男女之事,竟跑去掀了师姐的裙子!这孩子阴险狠毒,睚眦必报,不仅盗走了五毒宝典,残害了同门师兄,至今不知悔改,还想着诬赖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