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昨晚他受邀来吃一顿饭, 吃到一半, 东道主跑了,只剩下他和卫凌风待在这间房子里。
他跟卫凌风说了一会儿话, 体内越发燥热,热得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烤。正好室内有一扇门,推开那扇门,就有一张床……接下来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想拒绝都不行。
沈尧起床时, 卫凌风还没醒。
晨色朦胧, 沈尧望着天边,心道:我果然是一个没有定力的人。
哎。
他本想冷静几个月。
谁知道……
又和师兄滚到了一起。
“情”字能杀人,他已是亡魂。
痛定思痛之后,沈尧侧目去看卫凌风。
卫凌风躺在床沿,枕边放着一把长剑。沈尧伸手握住剑柄,蓦地听见了卫凌风的声音:“你要拔剑?”
沈尧笑了:“就算我拔出剑, 我也不会伤到你。”
卫凌风却说:“能死在你的剑下, 我死而无憾。”
沈尧一怔:“大清早的, 你玩这一出?”
他把脸埋在卫凌风的肩膀上,手臂揽紧了卫凌风:“我忽然想起来,那天在石刁柏面前, 我讲过类似的话。我说, 能死在你的手里, 我死而无憾。然后你说,你要凌迟我……”
卫凌风静止不动,沈尧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问:“你信了?”
沈尧坦诚道:“是的。”随即叹道:“你太会假戏真做,我被你骗了好多年。凌迟要在一个人身上割出九百九十九刀,我当时就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会有第一刀……”
卫凌风推开枕边的长剑,剑身摔落在地上。他发出疑问:“因为你没消气,才会两个月不见我,刻意避开我?”
“也不是吧,我想让你专心养伤,”沈尧亲了他的耳朵,“以及,本人要专心练武。”
沉默片刻后,卫凌风忽然问道:“澹台彻教你武功,教得比我好么?”
沈尧并未听出他话里的酸味,压根没往那个方向想。他其实拿不准卫凌风的性情和喜好——自从见识过卫凌风在谷主面前的言行举止,沈尧怀疑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沈尧随口说:“澹台彻啊,他对武功的领悟堪称一绝。对了,我有个好消息。王师叔告诉我,两年之内,澹台彻能恢复到全盛时的七成功力。还有,云棠的状况也在好转……”
说到一半,沈尧一锤床板:“我完了。我现在真是一门心思为魔教考虑,彻底沦为歪魔邪道。”
卫凌风还对刚才那个问题穷追不舍:“澹台彻当真教得比我好?”
沈尧思索道:“差不多吧。”
卫凌风翻身把他压住:“师弟。”
沈尧被压得不能动弹:“实话实说而已。”
卫凌风稍稍偏了下头:“我日日夜夜见不到你,他却能手把手教你练武,真是好命。”
沈尧挣扎不开,便说:“师兄别仗着自己的武功高,公然在房间里玩男人……”
“公然?”卫凌风离他更近,“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吗?”
沈尧知道卫凌风的武功很强。念在他一直没有痊愈,沈尧估摸着自己能和他打个平手吧。今天稍微一比试,沈尧才发现,他远远不是卫凌风的对手。
卫凌风低头亲上他的肩膀,他的肩头被吮得发红,隐隐有点疼。他忙说:“师兄,今天我还要去探望病人,你不要同我百日宣……”
卫凌风倚在他耳边:“继续说。”
沈尧忽然有些困惑:“我觉得,你昨晚应该宣泄得差不多了?”
卫凌风没做回答,只是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喉结还滚动了一下。他身上的那种清雅香气迷得人神魂颠倒,沈尧忍不住叹道:“倘若用吃饭来做比方,昨天夜里,我饱餐了一顿……”
卫凌风却说:“我仅仅是半饱。”他握着沈尧的手,摸进被子里:“现下,我又饥肠辘辘了。”
沈尧轻声道:“这不叫饥肠辘辘,叫不知节制。我摸到你阳气过盛,心有虚火……”
卫凌风在他脖颈上吻出了新的痕迹:“大夫可有药方?”
沈尧坐起身,披上外衣,扎好头发,正经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你正当壮年,只需静心宁神……”
“实难从命,”卫凌风和他对视,“我家中有位娇妻。”
沈尧理了理衣襟:“你这娇妻,性情如何?”
卫凌风侧躺在床上,凝视着沈尧,应道:“妙极。”
沈尧一笑,也说:“妙极。”
卫凌风朝他伸手,这一回,他自己来了。卫凌风抱着他,手指拂过他的发带,两人之间没有言语,情致倒是很缠绵。
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这般清闲安宁的日子像是偷来的。
不过沈尧仍然记得石刁柏死前的遗言。那位谷主说,安江城的瘟疫是段永玄一手策划。谷主还说,沈尧的师父被段永玄杀了。
沈尧将信将疑,猜不出段永玄究竟在谋划什么。
*
千里之外,凉州段家。
前几个月,段永玄一直在闭关修炼。近日,他终于出了关。
段家的长老们纷纷前来恭贺。他们认为,段永玄的功法肯定能更上一层楼,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段永玄的功力毫无变化。
段永玄问起一位长老:“许兴修不在凉州?”
长老作揖道:“家主闭关的日子里,京城变天了。先帝驾崩……”
几位长老都在斟酌措词,只有段无痕毫不避讳地直言道:“楚开容继位,年号正平。”
“正平帝?”段永玄一字一顿念出年号,仿佛在细细品味。
一位长老接话:“正平取自清正、端平二字。武林八大派和五大世家现已缔结契约,此后废除一切私刑,不可自寻仇家,不可滥杀无辜,当以国法为准,律法为先。”
段永玄双手负后,缓行几步,风度翩然:“名门正派自有操持,但魔教如何处置?”
长老解释道:“少主和五毒教联手……替卫凌风,那个卫大夫平了反。如今江湖上少有人提及魔教,近四个月来,魔教不曾兴风作浪……若论名声,药王谷和流光派更差些。”
随后,众位长老讲述了前因后果。
段永玄听完,另有一番见解:“流光派是江湖八大派之首,声名具毁。五湖四海的百姓将会如何看待我们名门正派?”
无人应答。
段永玄看向儿子:“无痕,你来作答。”
段无痕白衣佩剑,身姿笔挺。他刚从京城回来不久。当日在楚家校场上,他挟持元淳帝,又误杀了元淳帝。而经官府裁决,凶手只有谭百清。
段无痕被摘得干干净净。
哪怕段无痕深夜强闯药王谷的宅邸,在江采薇等一众世家弟子的见证下,段无痕的罪名仅仅是“夜扰百姓”。
更重要的是,段无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出来二十多位无辜幼童。
于是,官府以“夜扰百姓”之名,罚了段无痕四十两纹银。又以“义薄云天”之名,赏了段无痕八百两纹银。
随后楚开容传旨于段无痕,赐给他一个“剑仙”的封号,以及一块写了“剑仙”二字的牌匾。
宫里的太监向他谄媚:“段少侠有福气啊。剑仙二字,乃是陛下亲手书写……”
段无痕一向厌恶楚开容。眼不见为净,他想把牌匾扔在京城。
然而,段家长老们纷纷劝诫他,剑客们甚至跪下求他。
段无痕只好把牌匾带回了凉州。
他看着“剑仙”二字,回想京城往事,再念起“国法为准,律法为先”的江湖条例,只觉得十分可笑。
京城的文官们还在没日没夜的伏案劳作。翰林院的臣子们推举“新君变法”,正准备重新修纂法典。段无痕每日练完剑,也去藏书阁的密室中翻查历年典籍,无意中又找到了魔教武功《昭武十八式》的手抄本。
他之所以练过《昭武十八式》,正是因为,他家里有这本书。
除了《昭武十八式》,还有《断魂斩》、《追命剑法》等等。
他和卫凌风见面的第一天,卫凌风看出他练过魔教的武功。此后,卫凌风又叮嘱他,他的内功与魔教武功相克,不能继续修习“昭武十八式”与“断魂斩”。
既然魔教武功与段家的内功相克,为什么会出现在段家的密室里?
联想到锦瑟的出身、她埋在井中的庚帖,段无痕心中有了一番计较。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质疑父亲的品行。
而今,他和段永玄说话时,颇有些心不在焉:“名声是虚妄,父亲不必在意。”
段永玄却说:“这话错了。”
他教导儿子:“名声是立足江湖之本。”
众位长老连连附和。
段永玄笑道:“若不是段家的清白名声为你做保,你今生今世离不开京城大牢了。”
段无痕微微低头。
段永玄又说:“你的武学天赋不如谭百清。为何他落了大狱,你却毫发无伤?因为你姓段,武林盟主姓江,正平帝姓楚,五大世家同袍同泽。”
段无痕默不作声。
“正平帝送了你一块牌匾,”段永玄嘱咐道,“你不能辜负他的美意。”
段无痕淡声应道:“他借我之手,铲除了异己。”
段永玄叹气:“你这性子,还需磨练。”
站在段永玄身后的一位长老圆场道:“少主年纪既轻,自有一身铮铮傲骨。兴许成家立室之后,少主更会矜于细行,通达处世。”
段永玄颔首,似乎默许了。
从这天起,段无痕每天都能收到许多美人画轴。他的姑姑尤其乐于牵线搭桥,誓要在今年为他解决终身大事。
仰慕段无痕的姑娘不计其数,想嫁给他的少女能从凉州排到京城。
但他翻了几轴画卷,再没碰过那些东西。
姑姑派人传信,问他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他说:“我并无此意。”
长老们稍微有些着急。段无痕是段家嫡系唯一的公子,他不娶妻生子,段家血脉如何延续?
正常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多少都会肖想女人。先贤曰:知好色则慕少艾,正是这个道理。
武林世家子弟之中,与段无痕年岁相仿的公子们,早已妻妾成群。
而段无痕总是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难免让人担忧。他的随行剑客们经常与他共处,便也接到了长老的命令,让他们在段无痕面前稍微美言几句。
剑客们都很头疼。
狄安更是直说道:“劝少主娶妻,不如一剑杀了我来得痛快。”
赵邦杰问:“为什么?”
狄安回答:“少主为了一心练武,早已斩断了七情六欲。”
赵邦杰道:“是的。”
狄安搭住他的肩膀:“你在少主面前还能说上话。”
赵邦杰受到兄弟们的怂恿,稀里糊涂地就去了校场。他抱着剑,站在段无痕面前,支支吾吾道:“属下……属下今日……”
段无痕的剑尖指向了他。
他以为段无痕已经动怒,只能一口气说完:“少主这几天要是有空不妨把画轴看完挑一位中意的姑娘 ……尽快完婚恩爱生子白头偕老。”
段无痕道:“连你也在人云亦云。”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却如一把重剑刺穿了赵邦杰的心肺。他低着头,嗓音晦涩道:“属下只愿少主,武运昌隆,无虑无忧。”
段无痕挑开他的剑鞘:“你若是赢了我,我便去翻画轴。”
赵邦杰立刻拔剑出鞘。
剑光凶猛袭来,足可吞天沃日,赵邦杰无力招架,连步后退。
从京城回来之后,赵邦杰一直在养伤。养了两个月,他才能下地走路……他根本抵挡不住段无痕的招式,哪怕一招都接不了。
段无痕及时收剑回鞘,平静地看着手下败将:“练不好剑,还有闲工夫管我?”
赵邦杰垂首:“属下不敢。”
躲在暗处的剑客们全部屏住呼吸,再没有一个人敢去段无痕面前提及“娶妻“二字。
段无痕的姑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丧失了信心,撒手不管段无痕的终身大事。
段无痕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
深夜万籁俱静时,他想起小时候撞破母亲的房门,偷听到了母亲与侍女的对话。
他的母亲曾经说过:可怜我这一对儿子,全是七杀宫、克妻命。
世人都夸他母亲算命准。
但他从没问过自己的命运。
隔天傍晚,段无痕前去拜访母亲。
段夫人只吃斋饭,业已静修多年。她所居之地深幽静雅,栽植了成片的奇花异木,一年到头弥漫着馥郁芬芳的花香。
段无痕穿过回廊,走过台阶,没看见侍女的身影,却听见了父母的低语。他隐藏自己的脚步与声息,背影消融在落日的温暖余光中。
房门之内,父亲问道:“我每天找你占卜问卦,你为何一直推拒我?”
母亲回答:“我不会再为你占卜。”
父亲叹道:“筱筱。”
“筱筱”是段夫人的闺名。她姓程,名筱。
程筱似乎油盐不进,只劝他:“你安心待在家里,不要去苗岭。”
段永玄握住她的手。她瞳眸一缩,声调猛地拔高:“程雪落千错万错,终究错在投生到了我的肚子里。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真要带人去杀你的儿子吗?”
段永玄仍然沉稳:“夫人,东岚派新任掌门的邀约,我已应下了。于公,魔教并未向新君示忠。于私,魔教扫荡过段家,我们师出有名。名门正派的江湖威名不比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