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落也催促道:“快走。”
沈尧背起云棠就跑:“我带你渡江!”
山崖已经断成两截,整个山头摇摇欲坠,而段永玄哪里能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运起十二万分的剑力,从四面八方包抄卫凌风,再分神去捉云棠,怎料程雪落以暴涨的剑气挡过来——就连这个儿子都变强了。
破落的岩石山巅上,段永玄正在对战卫凌风、程雪落和段无痕三人。
第八层的无量神功实在难缠,卫凌风还学会了“寒光照铁衣”这一招。段永玄疲于应付,心浮气躁,再抬头时,只见沈尧背着云棠越跑越远。
这条路太长了。
血水浸透沈尧的衣服。
云棠问他:“兄长待你好吗?”
沈尧忙说:“好好好!”
云棠叮嘱道:“不要和他吵架了,你们要百年好合。”
沈尧疯狂点头:“一定一定!我和他一定缠缠绵绵相濡以沫百年好合!你也要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还要谢谢你刚才不顾一切救了他!”
云棠叹气:“我只剩他一个亲人。”
沈尧带着她跳上一艘渡船:“你别讲话,省点力气!”
杀手宗门的那帮高手都赶来杀云棠,流光派和伽蓝派的弟子们也层出不穷。好在教内的诸位兄弟们都在保驾护航,沈尧才能撑起竹篙,泛舟渡江。
昏暗夜色中,柳青青砍死了几个追杀云棠的高手,顺势淌过江水,爬上船头。
柳青青横刀而立,出声问:“教主怎么样了?”
沈尧如实说:“很严重的内伤。”
他把竹篙交到柳青青的手中,又给了云棠一粒还魂丹。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都遭受了重创,沈尧低声道:“我们渡江去找我师叔,我师叔可能有办法……”
云棠这时还能笑出来:“不行,我的脏器全坏了。我不太痛了。现在还能讲话,是因为回光返照。”
她望着高山阔水,还说:“我活不过今晚。”
“不会的!”沈尧斩钉截铁,“我们还有《灵素心法》,你要撑住……”
云棠歪了一下头:“《灵素心法》对我没用,我的筋骨和心肺已经溃烂,你何必费心?我冤杀过好人,手上有数不清的人命……江湖八大派的掌门,有六个死在我手里。”
“不怪你,”沈尧却说,“一报还一报,他们也杀了你的人。”
云棠扶住沈尧的肩膀:“送你一样东西。”
沈尧惊诧道:“什么?”
云棠小声说:“内功。”
想当年,云棠的父亲把内功传给女儿之后,当场爆体而亡。思及此,沈尧连连后退:“你不能爆体而亡……”
云棠点住沈尧的穴位,使他无法逃窜:“我给自己留一点,就不会爆体而亡。”
江面辽阔,柳青青还在撑船。她魂不守舍,没听清云棠和沈尧的对话。她只是在想,这一次“南伐云霄”的队伍中,几乎没有水性好的高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那些人要是在觅江之上打起来,云棠的处境会更危险。
柳青青拼尽全力撑船。
而沈尧肩头发烫,正像收大礼一般,收着顶级高手的内力。云棠甚至告诉他:“楚开容寄过来一封信,收信人是卫凌风,但我偷看了……信上说,再过几个月,卫凌风就会把他的内力传给你,这是解决‘十年昙花’药效的唯一办法……”
沈尧顿时明白了云棠的意思。
十年昙花让一个人有了内功。但是,此人并没有真正练就内功,十年后便会暴毙而亡。不过,只要有一位高手愿意将自己修炼积累的功力传给此人,那么,服药之人就能捡回一条命。
这和《灵素心法》的道理相通。
“反正我快死了,不如换你一命。”云棠说。
“不用换……我自己选的路,”沈尧屏住呼吸,“我会一力承担……”
然而沈尧被点住了穴道,无法躲开。他禁不住微微发抖,只觉一阵功力充盈了丹田,双拳似有无尽绵力,夜间视物也更清晰。
沈尧无计可施,猛地大喊道:“柳青青!柳青青!快来救人!”
柳青青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了。她刚走近云棠,也被云棠点了穴道——云棠已经疲惫不堪,只能倚靠在柳青青身上,并把剩下的功力传给了柳青青。
柳青青泪如雨下,口齿不清道:“教主……”
无人回应她。
*
江岸的战局发生了变化。
段家长老和剑客们全都停了手,于是郑家也退离了争斗。只剩下江湖七大派和杀手宗门还在苦苦支撑。又因为东岚派的古琴被砸了,无法再压制常夜琴,常夜琴如入无人之境。众多魔教高手反败为胜,大肆屠戮,杀得江湖七大派嗷嗷叫苦。
而近旁那一座山崖坍塌,段永玄以一敌三,踩在嶙峋的岩石上,剑风暴烈而癫狂。
卫凌风收尽剑光,再返还给段永玄。程雪落又辅以“昭武十八式”,段无痕还用一道剑气屏障保住了程雪落——这几招打得段永玄疾步后退。
段永玄大声骂道:“你们两个孽畜,竟然合力弑父!”
程雪落攻势更猛,段无痕心乱如麻。
夜风中血气更浓,段无痕又发现,他和程雪落心思相通。段无痕一个眼神,程雪落已然会意。他们从没有一起练过剑,也不熟悉彼此的招式,可是二人的默契浑然天成,配合得毫无瑕疵。程雪落像是世间的另一个他。
他无法自控地记起母亲去世前所说的话。
她说:你们本该是一对好兄弟。
段无痕走神了。
趁此机会,段永玄当空翻身,操控万千之剑,劈向段无痕。
卫凌风带动掌风,聚拢星月之光,再化为烟尘,直接撞上段永玄。这一招比“寒光照铁衣”来得更迅猛,段永玄躲闪不及,侧目又见程筱的尸体被放置在不远处。程筱腰间挂着一枚玉佩,竟是他与她初见时……他所赠送的礼物。
段永玄心有所失。他练武成痴,力求武功天下第一,江湖英雄拜服。然而高处不胜寒,他已丧妻,倍感孤绝……世间万物皆可为剑,程筱也是一把剑,扎在他心上。
他跌跌撞撞,打了个趔趄。
卫凌风招招紧迫,程雪落横贯剑锋。段永玄向后栽倒,正好倒在段无痕的剑刃上——他被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儿子一剑穿过了死穴。
段无痕神色惨然,骤然停手:“父亲!”
“我……”段永玄卧地不起,声息渐弱,“对不起你母亲……她心慈好善,吃斋多年,我却随意杀人,视人命如草芥……我得去找她,求个原谅……”
话音落罢,段永玄阖目,心脉停滞,命丧于此。
段无痕无法站立,跪在了段永玄的身侧。
无量神功第八层凝聚的烟雾终于消散了。江水无波无澜,月光凄惨泛白,众人只见段无痕跪地不起,程雪落满身血污。而卫凌风双手负后,遥望远处。
段家长老和剑客们相继围了过来。
战场上,许多人都停下了争斗。
程雪落看着失魂落魄的段无痕,又见段家众人窃窃私语。他忽然拔出段永玄身上的长剑,高声道:“我名为程雪落,和段无痕是孪生兄弟。当日在京城,弑君的人是我。今日在苗岭,弑父的人也是我。”
满场骇然。
有人当即喊道:“杀君弑父程雪落!”
众人接连谩骂:“杀君弑父程雪落!”
段无痕在京城挟持过天子,人尽皆知,毁誉参半。而现在,程雪落竟然顶替了段无痕,代他承受所有糟糕的恶名。
段家长老抓紧机会,连忙大声说:“程雪落!难怪当日在京城,你使出了魔教的昭武十八式,去对付谭百清! 你扮作我家少主,混入我段家门楣,犯下‘杀君弑父’的滔天大罪!罔顾人伦!其心可诛!”
长老气势磅礴,嗓音震耳欲聋。
但他骂得再凶,也没有动手去捉拿程雪落。
段无痕抬起头,与程雪落对视。
程雪落轻声道:“保重。”
他转身离去。
背影渐远。
“不打了,”段无痕抱起父亲的尸体,“我们回家。”
段永玄已死,段无痕就是新任家主。
长老和剑客们跪在段无痕面前,朝他磕头,齐声道:“谨遵家主之命。”
不远处,郑家主看着混乱不堪的江畔,吩咐道:“你们去解开渔民身上的点穴之术,给他们留点银子。我们也走吧。”
郑家的武士们喊道:“家主……”
郑家主直言不讳道:“我们本是为了秘籍而来。段永玄都死了,段无痕不打了,你们谁能斗得过卫凌风?”
武士们缄默不言。
“哎,这一次……”郑家主叹息,“竹篮打水一场空。”
郑家主暗想:要是谭百清和石刁柏还在,今日的局面不至于……
念头猛地刹住,郑家主又暗暗责骂道:谭百清和石刁柏都是恶棍!算了,为了稳固家业,还是多生几个孩子,多和达官贵人联姻吧。
他一边思考,一边走远。
段家与郑家都走了。
群龙无首,江湖七大派茫然失措。
只有东岚派的弟子们还在负隅顽抗。东岚派的弟子根本不擅长近战,失去了郑家长老的保护,他们这一群人就像是砧板上鱼肉,毫无反抗之力。
常夜琴朗声大笑,抓住了东岚派掌门,骂道:“你也配用七杀琴!”
东岚派掌门含恨道:“七杀琴是我们的镇派之宝!你爹娘偷走了七杀琴!你这无耻小偷的孽子,不必跟我废话!要杀就杀!”
常夜琴立刻挥剑,正要斩落,却被一阵风拦住了。
常夜琴皱眉,侧头去看,看见了卫凌风。
卫凌风嘱咐道:“把七杀琴还给他们。”
常夜琴破口大骂:“你说得轻巧!慷他人之慨,你算什么东西……”
卫凌风打断他的话:“七杀琴十分珍贵,也是东岚派第一任掌门的心血。”
常夜琴低头垂目,猛然发现卫凌风的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这是教主的掌教之戒!违背教主的命令,等同于叛教。
常夜琴一怔,心中怒火熄灭。他犹豫片刻,将七杀琴扔在了东岚派掌门的怀中。
东岚派掌门紧紧抱住七杀琴,顿时泪流满面,不住念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终于能告慰师父的在天之灵……”
东岚派弟子们也跪在掌门身边。众人热泪盈眶,哭成一团:“七杀琴回来了,恭喜掌门!恭喜掌门……”
至此,江湖七大派全都没了战意。杀手宗门难敌魔教高手,也在示弱之后撤退了。
江上风波渐止。
程雪落吃了卫凌风给他的止血丹,匆忙乘船渡江。他在江心处发现了一艘乌篷船。他一个箭步跃到船上,只见沈尧和柳青青都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面如土色。
而云棠倚在船头,唇边带血,神色宁静,仿佛在观赏山水之景。
“我快死了,”云棠轻声说,“程雪落,你抱我一下。”
程雪落跪坐于她身边,触及她的脉息,他浑身一震:“你的内功……”
云棠笑着说:“你要是在旁边,我就把内力给你了。我筋脉尽碎,体内溃烂,救不活了,《灵素心法》也没用 。”
程雪落只回答:“我不会让你死……”
她在他怀中轻轻喘息。须臾,她小声说:“山有木兮木有枝。”
程雪落抱她更紧:“荣幸之至。”
云棠看着他:“你的心意,始终和我一样吗?”
程雪落终于承认:“是的。”
她笑了:“我好开心。”又问: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程雪落回答:“怕让你生厌。”
“多可笑啊,”云棠抚上他的脸,“我也是。我怕我说了,就会招你讨厌。”
她摸到他的唇角:“那天晚上,你吃了合欢散 ……”
“我一夜未眠,”他低着头,诚实诉说,“我一直在忍。”
云棠含笑:“你的品行真好,成天和我混在一起,也没被我带坏。”
她说:“还有……”
他附耳靠近。
她用最后的力气抬头,以求和他接吻。这是她第一次尝试亲吻,他也是第一次。
可惜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片刻之后,云棠贴在程雪落的耳边说:“十八岁那年,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和你生了一个女儿。我知道那是一场梦……我只是说说罢了。”
程雪落没作声。
夜空岑静,星辉月明,天上好像落下几滴雨,水珠冰凉,落在云棠的脸上。这不是雨,这是程雪落的眼泪。
她从未见他哭过。
原来他也会流泪。
云棠轻声哄他:“别为我难过……我想过很多次,我会怎样死。现在比我预料的每一种死法,都好上太多了……”
程雪落心如死灰。
云棠的左手握着一支发簪。他们在凉州时,程雪落买来发簪,送给了她。而今,她说:“这支簪子,陪我下葬……请你把我火化……我做了太多坏事,良心泯灭,早就脏了……我不配留全尸,也不想有来世。”
说完这句话,她的呼吸更弱,微不可闻,双目也更涣散:“好像看见了爹和娘,他们都在等我。我要走了 ……”
程雪落哀求道:“别走。”他握着她的手:“云棠。”
她的手一点一点变冷,他的心一寸一寸下沉。
隔岸明烛似火,花灯辉煌,她死在上元节的这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