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上殿前顿时又热闹起来。江也傻愣愣站着,不知是该走还是该进去问问情况,倒是薛子钦一抬眼就见着他,朝他点了点头。
“……将军。”江也硬着头皮道,他不敢声音太大,唯恐吸引了他岳父的注意。
魏渊廷看着江也过来,正皱着眉想说话,牧公公突然对江也道:“江公公……”“牧公公,九皇子听见骚乱声,特命奴才前来。”江也急中生智辩解道。
牧公公叹了口气:“眼下皇上约莫是谁都不见,还请江公公与九皇子先回降真台吧。”
“是。”江也点点头道。
“诸位大人请自便。”牧公公说完这句,转身便进了安上殿。
魏渊廷沉声道:“这便是薛家想看到的结果了?”
“魏大将军说笑了,若不是魏大将军擅自调兵在前,家父又怎么会出此下策?”薛子钦微微眯起眼睛道。
“二位还是不要再争了,现下皇上的龙体要紧。”原稚说完,便率先下了台阶。
魏渊廷瞪了薛子钦一眼,又看了看旁边低着头的江也,目光深邃,也跟着走了。转眼间几位大臣都下了长梯,只剩薛子钦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几人的背影,好半晌才说话:“玊儿呢?”
“啊?”江也没听清楚,下意识问道。
“我说九皇子呢?”
“在偏殿候着呢。”江也道。
“你任务完成的不错,本将军很欣慰。”薛子钦说着,转过身来,跟摸小狗似的伸手搭在江也的头上,一顿搓揉。
江也被弄得头跟着左摇右晃:“将军,我又不是狗。”
“你若是狗,就应该摇尾巴了。”薛子钦一收刚才冷冽的气质,笑着道,“哈哈,你告诉玊儿一声,我去降真台等他。”
“好。”江也被他这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都微微泛起红来。薛子钦收了手,他转身便往偏殿去,谁知道还没走出去几步,就看见岑黎玊慢悠悠地朝他们走来。
岑黎玊倒没真的走到正殿门口来,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薛子钦,朝他点了点头,就转过身去了。
薛子钦自然明白这里头的意思,连忙跟上去,还不忘在江也的脑袋上轻巧地拍了拍,以示表扬。
他们二人有话要说,江也跟上去也多有不便,一时间他竟也不知道是该留在安上殿,还是跟着回降真台了。他转过身去看先前魏麟所处的位置,魏麟果真还在那儿。只不过跟开始不同,魏麟并非背对着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两人明明隔得极远,完全看不清双方的表情,可江也却突然打了个寒战,好似感受到了对方正冒着火。
他想了想,纵使他有心想看看皇帝如何了,他也进不去安上殿;那边岑黎玊有薛将军,他倒是真可以去跟魏麟闲话几句。想到这里,他迈开步子朝魏麟走去。
谁知道还没走出去两部,他便瞧见先前下了长梯的魏渊廷,已经走到了魏麟面前。魏麟也由面对着他,即刻转身变成跟魏渊廷对视。
好吧,现在他是真的无处可去了。
江也这么想着,底下又来人了。
李太医带着药箱,拉着朝服的衣角,急急忙忙地上了楼梯。他看见江也就在门边,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猛地记起他好像见过这个人,便喘着粗气开口道:“你腿上的伤好全了?”
江也自然是见过李太医几面的——至少拆掉腿上的线时,还是李太医亲自来的。若是换成魏麟动手,恐怕他现在还下不了地。
“李太医。”江也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之前多谢李太医救命之恩。”
当下情况紧急地很,李太医哪有闲心跟江也多说话,立刻站在紧闭的门前高声道:“微臣李若安……”
他话音还未落,安上殿的门便打开了。牧公公焦急地道:“李太医快请。”
“是。”
两人没再多言,转身进了安上殿。牧公公正要关上门,江也鼓起勇气道:“牧公公!”
“何事?”
“九皇子特命奴才在御前照顾,还请牧公公通融。”江也沉声道。
牧公公看着他的脸,若有所思地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若是扰了皇上清净,咱家可救不了你。”
“谢牧公公。”
江也会这么说的原因很简单。岑黎玊在宫里无所依靠,却能驱使皇帝身边的御用太监替他接自己入宫,可见二人关系不一般。若不是牧公公想要依附岑黎玊,那便是想要依附岑黎玊身后的人。
他来不及想太多,只跟在牧公公身后进了安上殿。
第163章
事情果真跟江也猜测的相差无几,牧公公听他的口吻,还真以为这是岑黎玊的授意,便允准了。到底安上殿也好,议政堂也好,皇帝常去的几处宫宇,里头侍奉的太监都归牧公公掌管,安插个江也进来伺候,算不得什么大事。
江也心里倒真没有什么盘算,硬要说的话,皇帝下旨让李太医救他的事情,他还没机会好好道谢呢——若是“七爷”这个身份,江也可能早就找机会说了。
但换成皇帝,他实在是没有机会跟皇帝再跟从前似的讲话。
既然如此,现在皇帝病重,他来照顾一二,也算不亏待了自己的良心。
李太医在里头忙活着,皇帝昏迷不清,面如纸色,样子看起来很糟糕。
江也在旁边站着,也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李太医突然毫不见外地开口道:“之前给皇上服用的药,马上煎一付过来,加上这个。”他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瓶东西递给江也,接着道:“两滴即可。”
“好。”江也把药瓶妥帖地收进衣袖里,牧公公唤了之前负责煎药的小太监来,带着江也一并去了。
皇帝这是急火攻心,李太医紧张得满头大汗,不停在皇帝身上各个穴位施针,又将保命的药丸送进了皇帝的嘴里。
饶是如此,皇帝半晌也没醒过来,他掐着皇帝的脉搏,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江也端着刚煎好的药,急匆匆地赶过来,李太医连忙指挥道:“快伺候皇上服下。”
牧公公上前扶起皇帝瘫软的身子,江也想也没想,拿着小勺在嘴边吹了吹,一勺一勺喂进皇帝的嘴里。
约莫喂了四勺,皇帝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看上去难受得要命。李太医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再从皇帝身上把先前扎下的针拔了出来。皇帝这下才算是醒了,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见着李太医的面,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般,道:“朕……”
“皇上,您先躺下,好好休息,切莫再劳心劳力。”李太医道。
皇帝摇摇头,继续说:“朕,还有多少时日?”
“这……”李太医面露难色,显然这话不好说出口。
“但说无妨。”
“即便臣日日侍奉在侧,皇上最多……”李太医犹豫半晌,很艰难地把最后的时限说了出来,“一个月。”
“一个月……”皇帝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躺了下去,“一个月够了,一个月足够秦牧回来了。”
李太医没说话,倒是牧公公出言提醒道:“昨日秦大将军已经差人送信进宫了,不日便能抵达都城。”
“如此甚好。”皇帝说着,目光在殿里扫视了一圈,问道:“玊儿走了?”
江也回答道:“九皇子怕惊扰皇上休息,特地命奴才这才守候,他回降真台,随时等候皇上传召。”江也这还是第一次跟皇帝说出这么长的句子来,紧张地话都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没有,说完他便伏身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的下文。
“是你啊……”皇帝见着江也,只是淡淡地道。
因病重,皇帝的声音十分虚弱,听着完全不似他在前头跟朝臣们议政时的声音,反而像个孤寡老人,很需要子女的关爱。江也心里如此想着,心头的紧张竟也奇妙的放下了不少。
“朕想歇息了,你们都退下吧。”皇帝转而道。
牧公公跟李太医对望一眼,纵然是有心要在这里侍候,也知道现下不该违拗皇帝的心思。二人犹犹豫豫,半晌没有说话,皇帝又虚弱地道:“让小江留下伺候就行了,也是老九的一片心。”
“是。”
江也伏在地上微微发怔,完全不明白皇帝此话何意。待到内室的人都退下,只剩跪在地上的江也和躺在榻上的皇帝之后,皇帝才微弱地咳嗽两声,幽幽地开口道:“还跪着呢?起来吧。”
“谢、谢皇上。”
江也略带哆嗦地起身,皇帝又道:“过来,扶朕坐起来。”
“是。”江也埋着头,如他所言,小心翼翼地将皇帝扶起身,单只手仔仔细细地将后头的软枕垫高,再让皇帝靠在上头。
皇帝满意地看着江也,突然问道:“可真是老九的意思?”
“嗯,是。”江也垂着头站在一旁道。
“朕看不是。”皇帝道。
江也当即心下一惊,还真没想到皇帝会如是说。
“朕看,是你有话想跟……咳咳……咳咳……”皇帝正要说什么,约莫是岔了气,又开始咳嗽起来,江也忙想上去给他顺顺,又怕自己如此举动会冒犯天威,只能空伸着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上您还是……”“咳咳,无妨。”江也忍不住开口想说什么,还是被皇帝打断。过了一会儿,皇帝顺过气来,就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你是有话想跟朕说吧?”
江也只好点点头。
初见时他便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总像是能看穿人心里的话似的。但转念一想,这也正常,好说歹说是皇帝,听听那些大臣们拐弯抹角的话,便能理解他为何这么会读心。皇帝要是连他江也这种愣头青都看不透,岂不是被大臣玩得死死的。
“之前你可没这么拘束。”皇帝道,“现下也没旁人,你便当朕是七爷吧。”
江也有些哭笑不得地小声哼唧了一句:“七爷不可会自称朕……”
“朕让你当,你就当。”皇帝被他这句埋怨给逗得心情好了起来。
一个人在深宫里久了,见惯了尔虞我诈,也想通了无论远近亲疏大家各有目的,突然间看见江也这样略带单纯的人,还真有些新奇。除了新奇之外,便还有一些些皇帝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自在。
面对皇帝这句话,江也突然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所有勇气,对着皇帝道:“我只是想来感激你上次救命之恩!我听说是皇……是七爷让李太医救我一命,有恩不报非君子,我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至少……”
江也本想说“至少在你临死前这段时间,我可以照顾一二”,但又觉得这话好像是掰着手指头等皇帝死似的,只好话还没说完便收了声。
皇帝瞧着他的样子,又恢复了之前“七爷”固有的神态,轻声道:“上回在会善楼,也被你搭救过一次,就当是互不相欠了吧。”
江也摇摇头道:“我那只是举手之劳。”
“可朕,都不必亲自动手。”皇帝说着,笑了起来。
可这轻松的气氛不过片刻功夫就消失殆尽,皇帝转而问起岑黎玊的事情来:“你是玊儿身边的人,那恐怕你的‘受人之托’,便是受玊儿?”
江也还是摇头:“不是,可我真不能说。”
“为何不可?”皇帝失笑道,“你只当朕是个年迈的父亲,想知道幼子心里想些什么,难道这也过分么?”
“不是……”江也连忙否认。
皇帝又干咳两声,然后冲江也招了招手:“你别拘着,来朕身边坐。”
江也没敢动,只听得皇帝接着说:“朕应该,跟你父亲年岁差不多吧。”
“是。”江也点头道,可脚下还是一步未挪。
“你瞧瞧,朕这身子,你站那么远,想跟你闲话一二都觉着吃力,这都不肯坐过来?”皇帝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江也的裤裆,“总不至于想让朕以你的身份威胁你听令吧?”
江也实在是被皇子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弄得难以应对,便实诚地说道:“我……我若是坐过来,以我庶民的身份,岂不是冒犯天威?”
“可你若不过来,便是抗旨不尊。”
“……”
犹豫半晌,皇帝这番话对江也来说,横竖都是死局,他最终还是依言侧着身子坐到皇帝边上。反正皇帝若真想杀他,怕是能有一千种说辞来治他的罪,这么想着,江也倒有些破罐子破摔,干脆听命好了。
他坐到皇帝边上后,皇帝又道:“你倒是率性。”
“谢皇上赞赏。”
“朕想问问你,你若是朕,你会把皇位传给谁?”皇帝冷不丁地开口道。
这句话把江也的屁股都吓到地上了。江也从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人,可还是被这个问题吓得不敢继续坐在那儿。他从榻上连滚带爬地重新跪回到地上,声音都略带哆嗦着道:“皇上……”
“你何须这般害怕?”皇帝轻声叹息着道,“本是看重你率性,你这样倒和寻常宫人无异了。”
“我……”江也张嘴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一下子突然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皇帝没再勉强他多说什么,反倒是自顾自地念起来:“原本尚儿,是朕最属意的人选,可惜啊……也许是朕年轻时候做的孽,没想到却报在了尚儿头上。”
皇帝说着,声音略带哽咽,似乎是提及大皇子早逝有些悲伤。
江也试探地抬起头,只见皇帝双眼放空,面上的神情是实打实的悲痛。
“薛家这么多年,荣光满门,本以为他们会满足,却没想到……”皇帝接着道,“哎,却因此害了尚儿。当初若是魏渊廷跟着,兴许尚儿不会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