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闻言, 卞有离终于放下了心里仅剩的一点芥蒂。
难怪师兄迟迟不出面,果然是师父另有安排。
虽然不知道是怎样重要的事,才能让师父连自身性命都不顾及, 也不允许师兄露面。但卞有离既然可以确定洛风隐瞒的动机并非恶意, 更不是故意看着自己独自一人而不肯相助, 也就放下了心里所有的的不快。
加之他又想到洛风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离世,却不能做出任何补救, 一定也是痛苦非常。比起自己已经尽力但未救成的可惜, 洛风明知师父有难而不能出手的遗憾, 恐怕更是难以纾解。因此, 卞有离更不会在这时还跟他置气。
说到底, 他真正在意的,只是师兄是否置自己于不顾, 若是真的, 这样的背弃比生死两隔还要叫人难受。而现在, 既然知道了不是,在面前的是从小照看自己长大的师兄, 亦父亦兄, 堪称世间绝无仅有的亲近之人,卞有离绝不会再加以埋怨。
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但听到洛风这句隐约带着深意的话, 卞有离立即善解人意道:“那就以后再说,我现在也不着急知道。”
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急着知道。师父开始时听说自己到了荆国, 就显出一副无力回天的模样,又不许洛风出面,也不让自己去找师兄,其中缘由,究竟为何?
现在不得而知,但日后,总有知道的机会。
洛风沉默了一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起头,借着天上不甚明朗的光,将周围打量了一圈,而后道:“八风五行,承金相水,这处地方是你选的?”
卞有离点头,小声解释:“我很想带师父回谷的,可是……”
埋骨故园,落叶归根,才是亡人永恒的意愿吧?
可那归处,竟是出来容易,回去却难寻路程了。
洛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不必介怀。万水同源,循在一处,我虽于风水上不如你精通,却也看得出,这已是难得的地方了。若有可能,但愿师父真能实现你选择此地的用意,来世可得享自在。”
“嗯,”卞有离轻应一声,顿了顿,低声问道:“师兄,我们……还有可能回谷去吗?”
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似乎声音略大一点就要惊动了什么人,显出一种异乡之客特有的不安。
高声语,肆意谈,似乎都是自己人才有的特权。而客居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种自得,隔着永远跨不过去的藩篱,心神不定地歆羡不已。
自从那次江延执意要他留下,说了一些狠话,卞有离再没提过要回谷的事情,可心里不可能不想着的。眼下见到洛风,总算能真心地问上一句,却还是无法从容。
洛风听闻此问,沉默了半晌,直视着暗夜里的滔滔江水,把一声轻微的叹息藏进话里,说出口后,好像连他自己也没发觉:“放心,当然可以。”
……
卞有离走在令华殿外院廊间,脑海里想到师兄那一句笃定的“当然可以”,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结既消,他和师兄许久不见,自然说了很多话,但只有这句话,是卞有离最为在意的。卞有离知道师兄从不说无把握的话,因此他得到这句肯定后,心里总算有了个落在实处的盼头。
即使,就现在来看,这盼头还渺茫得很。
夜里真的很冷,卞有离走在路上,突然想到之前自己坐在假山上时,阮羲拿来的那件狐裘。
还是那个衣裳暖和,应该一并带出来的,卞有离这般想着,紧了紧衣襟。四处逡巡片刻后,他从附近挑了一条离宫外最近的路,很快消失不见。
夜风席卷而过,落叶飘远,一片空旷,仿佛从未有人驻足。
“王上?”元禾惊异地看着床上的人,看上去十分不理解,“您不是醉了吗?”
虽然阮羲以前几乎没有喝醉的时候,但在令华殿喝醉却是有前例可循,因此元禾顺理成章地以为,这次也是如此。
谁知竟然不是这样。
阮羲用手支着身子坐起来,然后品味了一下元禾这个问句,觉得有些可笑。
醉?空无一人的宫殿里,他怎会轻易失了警惕,任由自己喝醉?大约只是心里想醉,才在某个时候让恍惚的心神卸去防备罢了。
阮羲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孤是有点醉了,但也不至于不省人事。”
那刚才怎么睡着了的呢,还拉住卞将军不放手?元禾似懂非懂地听他说着,很是疑惑,但又本能地知道不能问。纠结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职责,连忙问道:“王上头疼否?可要奴婢去拿醒酒汤,或者传理药院的人来看看?”
“不必,你只给孤倒杯水拿过来。将军出门了吗?”
“是,将军刚出去不久,瞧着好像是往宫外去了。”元禾依言倒了杯水递到阮羲手里,然后退后几步回答了他的问话。
阮羲知道,若没有七八分的把握,元禾一般不会说出“好像如何如何”这种话。既然她说了,那么八|九不离十,卞有离应该是出去了。
刚回来,又出去了?
还是去见洛风吗?
阮羲拿着杯子,并没有喝,只是垂下眸很无聊似的注视着它,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嗯,孤知道了。你出宫一趟,可见到太傅了?”
元禾点头:“见到了,太傅说,江大人一切安好,请王上不必挂心。”
太傅说?
“所以,”阮羲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对劲,皱眉道,“你没有见到江延?”
元禾为难地低下头:“太傅说江大人在休息,不许任何人进房间,奴婢不敢造次。”
“……算了,”阮羲揉了揉眉心,“没见到就没见到吧,孤让你问太傅的话,太傅怎么说?”
元禾马上回道:“太傅让奴婢转告王上,但凭王上做主。”
“孤来做主?”听到这个答复,阮羲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若如此,只怕太傅又要上几道折子,狠狠将孤劝谏一番了。”
“王上当真如此决定吗?”
阮羲摆了摆手:“浮青断不会在意这些,孤犯不着为此惹太傅生气。”
“那此事……就不做了吗?”
“做,自然还是要做的,”阮羲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窗户缝里透进的一丝微光,“只是需要再等等,万一发生什么变故,使此事顺理成章,也未可知。”
听他言下之意,恐怕还有别的安排。元禾便不再回话,安静地垂首而立。
阮羲不知道想到什么,竟怔怔地出了神,手里的杯子不小心倾斜下来,洒了几点水,凉意沁入衣料,突如其来的冰冷一下让他断了思绪。
“你也去休息吧,”阮羲回神后见元禾还站着,便道,“明日休沐,早上也不用过来,午膳时直接去长泰……来令华殿见孤就行,把奏折也都搬过来。”
见王上的意思是今夜不回寝殿,也不要人侍候,元禾便顺从地告退,临出去前吹熄了旁边的灯烛。
房间霎时一暗,烛芯上几点火星明灭半瞬,倏忽消失,只有窗户缝隙间透进几丝霜白月色。
阮羲坐在床上,没有灯光,他仍然认认真真地睁着眼睛,似乎试图看清周围。
真说起来,他不是第一次独自在令华殿过夜。刚留下卞有离的时候,卞有离对王宫十分抗拒,非得去军中待着,为了作出一副痴心的样子,阮羲曾在令华殿住过一段时间。
那时候,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换个地方歇息,日里夜里的,都是自己一个人,和长泰殿无甚分别。
可是现在待在这里,感觉却截然不同。
卞有离不是一个很注重享受的人,所以对住处没有什么要求,也没做过多少变动。阮羲年初来这里住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几乎还是那样,物件摆设,环境时辰,都一切如旧。
只有心中所想,仿佛经过了一个周折的轮回,不似当初。
想到如今身处的地方,是那个人的住处;想到他曾在此生活起居,曾像自己一样坐在这里,看着同样的景色,心中就莫名欢喜,又莫名惆怅。
然而,又什么都不能言说,只好在这无人看见的暗夜里,独自思索,把心事都深深掩埋起来,假装出一份风平浪静。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阮羲逐渐感到一丝困乏,外面夜色尚深,睡觉也还不算晚。
他刚躺下,就听见一点细微的开门声,虽然那人刻意压低了力气,但还是发出了响声。
殿中无人,连元禾都不在。阮羲心里冷静地把周遭所有细节都想了一遍,选出了可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和可能藏身的地方,身体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屏住呼吸。
轻浅的脚步声很快到了床边。
第五十六章
“睡了吧?”黑影低声道。
听到来人声音, 阮羲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睁开眼睛坐起身:“没有。”
能让他放心如此,因为进门的不是其他人, 正是回来后又出了宫的卞有离。
卞有离没想到阮羲还醒着,不禁吓了一跳, 模模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你酒醒得可真快”,然后摸索着点了一盏灯,拿到近前来借光又点了几盏,见光线亮起来后, 才放下烛台坐到床边。
刚坐下, 阮羲就感到从卞有离身上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寒气,明显是刚从外面带回来的。
“怎么穿这么少?”阮羲摸了一下卞有离的手臂,感到袖子上毫无温度,一脸忧心地道,“夜里多冷啊,你看你衣服上一点热气都没剩下。”
“是吗?”卞有离自己摸了摸袖子, 觉得的确如此, 便推了他一把,“那你往里挪挪, 给我点被子。”
阮羲愣了愣, 立即听话地往里面挪了一大块,在外面空出半张床的余地, 把被子也分过去一大半。
卞有离速度极快地脱了外衫, 很不见外地缩到床上,占去被子的一大部分, 并且不住地说道:“真的冷……冻死我了!”
在同一床被子之下,阮羲知晓卞有离此话并非夸张, 因为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旁边人身上传来的冷气。他往旁边看了看,见卞有离把自己整个人都裹紧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地望着外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阮羲给他掖了一下被角,随口道。
卞有离懵了一瞬,似乎十分惊奇:“……这不是我的卧房吗?”
阮羲闻言也一下愣住了,他问卞有离为什么在这儿,意思是卞有离明明不在宫中,出现在此让他有些意外。
但卞有离的想法好像也没错。
而且这种理所当然把令华殿当成他自己所有的语气,让阮羲很一有种愉悦的感觉。
他默不作声地认下了这个误会,轻描淡写地掩饰道:“我是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我出去拿一样东西。”卞有离在被子里缩着道。
在这时候,正常人应该都会问问是去拿什么东西,可阮羲并不很好奇卞有离具体是去做了什么。他此刻只想问一句,是去哪儿拿的?
是去驿馆,找洛风拿的吗?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卞有离在被子里攒了一点温暖之后,终于把脸整个的露出来,笑道:“我去驿馆拿的,费了点时间。”
阮羲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得微微笑道:“看来是很要紧的东西。”
“是啊,”卞有离虽然丝毫没有察觉阮羲的失落,“你怎么还不问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卞有离笑吟吟道:“因为是要给你的啊。”
阮羲愕然:“给我?”
卞有离从被子里把手拿出来,不知道在哪儿找了一阵子,然后伸到阮羲眼前:“对啊,喏,给你。”
在卞有离的手上,躺了一把精巧的匕首。这匕首的刀鞘像是由金线银丝钩织而成,可谓精致至极,外围镶嵌了几排圆润的各色玉石,列成十分奇异的图案,在灯下反射出一片莹光。
“……这是?”阮羲踌躇地看着,没有接。
卞有离干脆拿起阮羲的手,直接把匕首放到他手里,解释道:“之前在洛国有个铁匠见我佩戴雨施剑,拦下我问了几句,然后说雨施剑出炉时还有柄匕首一起,但只有他们王室知道下落。我今晚见到师兄时便问了一句,可巧就在一个使臣身上。你不是擅用匕首吗,我就一直想弄来给你。”
阮羲良久没有说话,直到卞有离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才缓声开口:“你这么晚出去,就为了拿这柄匕首吗?”
“对啊,”卞有离披着被子坐起来一点点,看着阮羲道:“这柄匕首叫云行,很厉害的,据说削钢如泥,滴血不沾,饮血如新,而且跟雨施剑是一对……你不喜欢吗?”
阮羲的反应跟卞有离意料中的有些不同,他并没有十分欣喜的表情,但目光又一直紧盯着云行,神色仿佛极其郑重,倒让卞有离心下忐忑,怕他不喜欢。
过了好一会儿,阮羲才用力地握住手中匕首,将视线转移到卞有离脸上,一字一顿:“没有,我很喜欢。”
卞有离当即放下心来:“你喜欢就好。”
就知道阮羲会喜欢,正如善剑之人对世间宝剑心怀憧憬,善匕之人应该也是如此,有最好的武器在手,一定会顺遂许多。
阮羲手中紧紧地握着匕首,凝视着卞有离的脸,温言道:“你去要,那人就给了吗,有没有为难你?”
“怎么可能就给我了,”卞有离笑起来,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不过我跟他说,除非给我匕首,否则洛国通商一事免谈;如果给了我,我就在你面前替他们美言美言,多说几句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