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副得意的模样像是赢了什么赌约的孩子,带着单纯的稚气,惹得阮羲不禁失笑:“他就给你了?”
“他身为使臣,自然希望谈判成功,通商总比这个有价值。何况他并不觉得这匕首有多珍贵,只把它当成一般宝贝罢了。不过……后来我觉得不大好意思,就把那铁匠给我的古书送他了。”卞有离道。
阮羲好奇道:“铁匠还送了你古书,是有什么用处吗?”
卞有离非常干脆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想要这把匕首来给你而已。”他说完后想了想,似乎还是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霸道,便又道:“大不了你过几天再送点别的给他,然后同意通商就是了。”
阮羲握紧匕首,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内里的古书,事关国祚的通商,此时都成了遥远而微茫的衬托,只有手中沉甸甸的刀鞘和眼前这个人,以及他无心的一句笑语,是最令人心旌动摇的存在。
阮羲在心里回味着卞有离刚才的问题,轻轻地想道:我喜欢啊,但不光是这把匕首。
再上早朝时,阮羲果然爽快地同意了洛国对通商的请求,卞有离也一点都没捣乱,还额外为洛国几位使臣要了一些赏赐。
既然出使的目标已经达到,洛风等人就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阮羲大概也是这么想,在朝堂上就直接说,各位贵客离家已久,恐怕十分思念,会尽快准备饯别宴会给他们送行。
这幅模样,倒比离家的洛国臣子还要上心得多。
若洛使近期回国的话,洛风与卞有离这对师兄弟注定很难再见。二人的身份,几乎可以说是站在对立面上,相见的机遇极小还是其次,只要见面,恐怕就是因为冲突,还不如不要有这个机会。
所以这次分别,注定是一次郑重而艰难的分别。
下朝后,卞有离让闰六跟阮羲身边的人转告一声,就说自己去驿馆,等晚上直接去军营,不回宫了。
等闲来说,以闰六之前的身份,是没有上朝资格的,但可巧今天阮羲封赏有功将士,因此他和明察等一干人都在朝堂,正好传话。
听了卞有离的嘱咐,闰六下意识地答应下来,过了会儿才心生疑惑,觉得有点奇怪。但这时卞有离已经走远了,他便回头问一边的明察:“将军去军营不是很正常吗,怎么还要跟王上交代?”
明察自然知道几分真正的原因,不过他正在思考阮羲刚才的一通封赏,想得十分入神,乍然听见闰六的问题,腾不出心思来编借口应付他,便用不耐的语气地回道:“让咱交代咱就交代,将军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过问的。”
“哦,”闰六摸了摸脑袋,习惯性地信了他的话,“说就说呗,你火气这么大干啥?”
明察看着身后的军中兄弟渐次往前走着离开,突然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众人后面,闰六见状跟他一并慢了下来。
等他们身处一个没有旁人的范围里,确定说话不会被人听见时,明察一把拉住闰六,皱着眉头说出了一直在思索的不解之处:“子顺兄,你说,王上给了我们这般丰厚的赏赐,为何对将军却只是给了些物件?”
自阮羲在朝堂上命人念了封赏的王旨,明察就在想这个问题。王上这次对他们的封赏不可谓不厚道,打头的几位将领军衔都有所晋升,底下的将士也各自得了很令人惊喜的赏赐,更不必说物质上的好处了。
唯独对卞有离,只是给了许多罕见的珍贵物件,没有任何职位上的奖励。
物质再好再难得,也都是有限的,毕竟不比实打实的官职。明察知道卞有离对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就不禁更加忧心。
闰六一直对明察的聪慧相当信服,此刻见明察一脸忧虑,顿时觉得这事不简单。他尽力的思量了片刻,想到什么后,突然面色一白,赶紧煞有其事地附在明察耳边,低声道:“王上会不会是怕将军兵权过大,难以掌控?”
第五十七章
这话有点杞人忧天的意思, 闰六虽然这么说,表情也很夸张,但他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有这么严重, 只是等着明察反驳自己。
明察却沉默了。
见明察不说话, 闰六一下慌了, 这回是真真正正地开始忧虑。他拽着明察的袖子急急问道:“真是这么回事吗?”
这幅样子,好像只要明察下句话说个“是”字, 他就要去跟人打一架讨个公道似的。
这怎么可能呢?相识相处这么久, 军里所有人可以作证, 将军从来没有过半分不臣之心, 王上怎么可能疑心他?
可是……想着想着, 闰六心里也升起了一丝不确定——这种事发生的难道还少吗?
“你说,”明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只从闰六手里抽开手臂, 慢慢把袖子理齐整平, 低着头道,“人和人之间有没有真心?”
“怎么没有?老子对你不真心吗?”闰六马上回道。
“这不一样的, ”明察不知道怎么对闰六解释, 想了想,只能摇头道,“你我是兄弟, 但将军和王上,是君臣。”
闰六很不服:“都是人,怎么不一样?”
明察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良久才开口:“古往今来,臣子对君主纵有一百分真心,也抵不过君主的半分猜疑。”
这一句话中好像有些隐情,藏在明察波澜不惊的冷静里,让闰六无端感到了一阵茫然。他想理直气壮地辩驳几句,最好让明察理亏,可是,他什么道理都说不出来。
明察脸上那似乎一闪而过的悲怆,像一道沉重的墙,压住了闰六正待出口的语句。
说不出来,只能是默默地想着,怎么会不一样呢?投之以真,得之以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快立秋了,”明察突然抬头看了看天色,像要揭过刚才那个略显沉重的话题,“日子过得真快。”
他们从年初进到琼宁,到现在,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其间起起伏伏,变故丛生,谁知今日竟有幸站在此处,还能安然无恙,甚至身负盛名。
而回想起来,何止日子过得太快,这人生机遇,也着实是诡谲莫测,常令人措手不及。
听了这么句类似感慨又仿佛寒暄的话,闰六惊疑不定地看了明察一眼,罕见地没有搭话。
明察也不在意,神情如常地对闰六道:“你快去给将军传话吧,就往长泰殿那边走走,看能否遇上元禾姑娘。我去城里买点东西。”
说着直接转身走开,一丝犹豫都没有。
闰六顿了顿,终于没忍住,还是叫住了他:“诶,等等!”
明察很自然地回头:“还有何事?”
“那个,兄弟们刚受了封赏,晚上要一块喝酒。”
“我记得,”明察微微笑了笑,便仍然转身走去,对身后摆手道,“晚上一定到。”
有这句话,闰六心安不少。他在原地站了站,一下想起来自己得快点去找王上的人,将军的吩咐还没有办成,也忙不迭地离开了。
等他们都从此处消失,身影完全看不见之后,一个人才自角落里显出身形,走到二人方才站着说话的地方。他看起来已经待在此处很久,站定后,专注地凝视着明察离去的方向,目光悠长,似是在怀念什么。
“你是说,浮青去见洛风,今晚不回来了?”
元禾点头:“闰将军是这么告诉奴婢的。”
阮羲批阅奏折的手顿了顿,一滴朱红的墨积在纸上,堪堪蔓延到了旁边的蓝色和黑色字迹。他从旁边取过另一支笔拭去墨迹,然后道:“给洛国使臣的践行宫宴和回礼准备的如何了?”
“王上放心,都已预备齐全。”
阮羲头也不抬地道:“那你去理易院让徒迁就近挑个日子,快把宫宴办了,省得那几位使者思念家乡。”
洛国的人是否思念家乡不好推定,但荆国这边明显是催着他们回国,为他们着想的昭昭之心,天地可证。
徒迁办事很靠谱,元禾去说了之后,第二天他就上奏说最近都是良辰吉日,宜饮宴,宜移徙。
因此宫宴就定在了当天夜里,洛使出城则是第二天。
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进展也都顺利不已。
宴会前,卞有离跟阮羲在令华殿下了半日的棋。直到夜幕初上,他才在元禾的提醒下依依不舍地起身。
“棋子不能乱啊,”卞有离随阮羲出门前,对元禾再三道,“我跟王上回来还要接着下的。”
“奴婢知道,”元禾笑着回应,“将军请放心赴宴,时辰该到了。”
阮羲见卞有离还要说,赶紧回走几步拉住他,然后对元禾道:“元禾,你守在这里,传孤的话,就说但凡有人敢进令华殿的棋室,直接打一顿撵出去,无论是谁,统统严惩!”
元禾笑着欠身:“谨遵旨意。”
卞有离皱眉表示反对:“这就太无理了些。”
“那该如何是好?”阮羲无奈地笑道,“你总不肯走,眼看着就要怠慢贵客了。”
“好好好,走就是了,”卞有离妥协道,临走前又叮嘱元禾,“别听王上的,不能胡乱打人啊!”
元禾一一答应,果然待在令华殿门口没有动,目送着两个人一起去往连昌宫。
宫殿布置得和上回规格相似,宫灯照彻全席,金碧辉煌,热闹繁华。
阮羲跟卞有离从门外走进来,毫不意外地受了到了隆重欢迎,华毯上跪满了叩拜行礼的大臣。
卞有离觉得自己的身份受礼不妥当,本来是想躲开,但阮羲一路扯着他的袖子催促,此时也没有放开。他若强行挣脱,则无异于当众拂了阮羲的面子,更加不合适,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众人行礼。
总体来说,没有大的意外,开端还是比较安宁和乐的。
除了——
阮羲打量了洛国席位一眼,皱起眉头:“洛风殿下还没有到?”
只见那洛国的席间空空荡荡,一人也无,在喧扰的宴席里显得尤为别扭。
连阮羲这个荆国国君都到了,洛国的来客竟然没有一丝音讯地迟到,实在不成体统,也是对荆国的大不敬。
阮羲脸色明显冷了下来:“有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为了故意让荆国难堪?
那这个梁子可就结大了。
卞有离看着洛国席位的空白,也是目瞪口呆。他之前去见了师兄,觉得洛国使团的意思应该是很想和荆国修好,万万不会做出这等失礼之事才对。
可是阮羲的表情已经不大好了,周围的大臣们也神色各异。卞有离暗暗地看了一圈,终于找到闰六和明察的位置,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出去打听打听。
明察颔首表示知道了,正要拉着闰六出去,门外忽然就进来一个人,速度极快,几乎像是在飞。
等他站定,众人才看清来人面目。
是洛风。
卞有离看见洛风到了,松了一口气,可看到他的模样,又不禁紧张起来:“师兄,发生何事?”
洛风一身素衣没有了平常的一丝不苟,头发也散开了一小部分,凌乱地披着,整个人虽然还是原先的样子,却不免添了几丝狼狈。
阮羲也一脸惊异地打量着来人:“洛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洛风下意识似的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才回头对着阮羲拢手行了庄重的一礼:“王上,请您帮帮我们,洛国——出事了。”
第五十八章
“什么?”阮羲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看洛风的模样, 阮羲只以为他是遭了刺客或者驿馆发生变故,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句话。
“刚才驿馆来了长姐的人,传信给我, 说洛国内乱。我才拿到信, 就闯进来一群刺客, 我将那几个人藏了起来。眼下情况危急,王上可否施以援手?”
洛风说话语速愈发加快, 眼底一片焦急之色, 说着话, 身形突然趔趄了一下。
在阮羲和洛风说话的时候, 卞有离一直看着俩人, 因此马上觉出不妥,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扶洛风一把, 然而才动了一下手, 还没来得及上前, 就被人抢了先。
“殿下!”
在人群里的江延第一时间上前,眼疾手快地抓住洛风的手臂, 然后扶住他, 用自己的身子给洛风提供了站着的支撑。
江延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早朝也不去,奏事也没有他, 今天这个践行的宫宴,是他回来后第一次露面。
上次失踪的事情,卞有离和阮羲都有很多疑惑要向他探询, 那些千丝万缕又纠缠不清的怪异之处,也许只有江延能给出答案。只可惜,太傅恰到好处地把江延拦在了他们的视线之外,除了阮羲去见他那一次,再也没人能去太傅府看望江延。
但太傅的行为也不是没有道理,起码现在看着江延,气色仍然不是很好,可见还是需要调养。
洛风被人猛地一扶,像是懵了一瞬,才看向旁边的人。看清后,他微微一笑:“江延?”
听起来,竟然是很熟识的语气。
卞有离未伸出的手在顿时停在身侧,而后便默默地收了回来,改为往前走了几步,靠近去查看洛风的情况。
阮羲见状也跟着卞有离走过去,隔了几步后停下来,见洛风脸色发白,神情不大好,接着又看见他左手臂的袖子上似有血迹渗出。
“元禾,”阮羲回头唤道,“去请……”
“秦掌司”三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的声音突然中断。
卞有离本也想到请秦掌司来,听阮羲说了便没再开口,此时不由得奇怪地抬头望去,就看到阮羲视线转往一侧。卞有离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望去,也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