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羲笑道:“也许才想起什么,那会儿没来得及说吧。你不是最烦这身衣裳吗,赶紧去换下来,等我打发走他,就和你去军中看一看。”
卞有离本也不耐烦听人上报些杂七杂八的,每次听到朝臣来说什么,总是扯东扯西不能明言,便觉得这些大臣说话做事拖泥带水,很不利落。
而且身上的朝服确实繁琐不便,因此一听阮羲说完,他马上答应道:“我换了衣服来找你。”
阮羲目送他从内里小门离开,让元禾也跟着过去,才回过头收了笑意,对前来通报的人淡淡道:“请齐掌司进来。”
齐元会在这时候来,阮羲有所预料,也十分满意。起码说明这人聪明,能看懂自己的暗示。
在朝中时,林相国那句不清不楚的话,让阮羲心中升起些许不安。他没想明白林相国到底有什么深层的意思,但也绝不会单纯地以为这是句普通赞美。
以林忠实的秉性,怎么会平白夸一个人。
正好齐元搭腔,同样的夸奖,却是截然不同的立场。倒让阮羲一下想起来,这位掌司对卞有离很推崇,应当是可以放心调用的。
加上齐元掌管钱粮,军饷自然也要由他经手。
只要他是个聪明人,这件事就会少很多麻烦。
眼下来看,竟出奇顺利。
齐元进门后,循规蹈矩地行完礼,谢过阮羲赐座,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
“齐掌司,有话但说无妨。”阮羲看出他的犹疑,先他一步道。
齐元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王上,军饷之事,莫非有何不妥?”
自打阮羲跟他说了那句“嘱托”,齐元便再没把心思放到到早朝议事里去,一边心不在焉地附和,一边在心里暗暗揣摩王上的意思。
军中一应需求,很明显,就是军饷粮草。可这本是他分内之事,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王上为何要赶在这时候特意提出来,而且似乎意有所指呢?
他想了半天,心里产生许多猜测,却都不能定下来。直到散早朝后,百官都逐渐离开,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来长泰殿确认一下。
因为着急,也是性子使然,齐元问得不算委婉。阮羲倒非常配合,什么都没瞒着,很痛快地点头承认:“不妥,军饷粮草筹集和运送上,必定会有阻碍。”
“可臣并非第一次经办军饷,”齐元皱眉道,“即便发生什么麻烦,先前也都有过经验,应当不至于出大的纰漏。”
“那你同孤说说,都有什么经验?”
“比如商贾不肯出资,权贵借机捞钱,道路受灾损坏,天气不好……诸如此类,都是能解决的。”齐元想了想,列举道。
阮羲似乎很感兴趣:“你都遇到过吗?”
“每回都会遇上一两种,这应该是难以避免的。”
“解决起来费事吗?”
齐元点头:“自然是有些费事,单一件事,就得协调许多时日。”
阮羲微微一笑:“如果都遇上呢?”
齐元惊奇道:“何至于都遇上呢?”
商贾不出资可能是有所倚仗,但朝廷的许可和支持是极好的通行证,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个诱惑不是随便一点利益能比的,这些人总不会时时都能抵挡。
权贵趁机获益,那也得他们有机会,能接触到相关权力。齐元有自信,凭借自己的手段,绝不至于让他们在这里头作乱。
至于道路不通,天气不好……这些都是天灾,哪能这么倒霉就都碰上呢?
阮羲却笑着摇头道:“恐怕不止这些。”
这些就够难得了,还不止?
齐元当即就想反驳,反正他心直口快惯了,从来也不介意是不是会惹事。可看着王上笃定而悠然的眼神,他竟然情不自禁地顿住了。
而后真的开始怀疑起来:会发生这些事吗?为什么呢?
“孤知道你一时还不信,”阮羲看着他,笑中透着恳切和认真,“你只记下,孤不在朝中这段日子,军饷粮草是重中之重,不可疏忽。但凡发现一丝苗头不对,你就去太傅府,千万不要引起注意。悄悄告诉太傅就好,记住,只告诉太傅一人。”
齐元听出王上在最后“只告诉太傅一人”上加了重音,随即领悟到这话中隐意。他在朝中多年,虽从不参与派系,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因而马上保证道:“王上放心,臣不会让其他人知晓。”
阮羲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点点头,总算有些放松。他稍微沉默了一下,片刻后,神色忽然带上一点飘忽:“齐掌司,你是荆国忠臣,这些年来,是否过得辛苦?”
“啊?”齐元茫然道,“王上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阮羲脸上的飘忽顷刻不翼而飞,依然是原先的笑容,温和而沉静,“孤一时感想罢了,你先回去做些准备。事关重大,孤尽数托付与你,定要上心。”
“是,”齐元也知此事不可小觑,郑重地起身拜道,“臣这便回去安排。”
齐元才走,卞有离突然从后面闪身出来,快步走到阮羲身边,敲了一下桌子,神情不大好看:“怎么回事?”
阮羲一惊,回头看他:“你这么就快来了?”
令华殿离长泰殿虽近,但齐元不过逗留片刻,按理说……
“我没回令华殿,”卞有离转了个方向到前边坐下,解答了阮羲的疑惑,“那天我的衣服不是被水打湿吗,元禾就收在这里放着,我直接拿来换了。你刚才跟齐掌司说什么,军饷会出事?”
这事是卞有离此前从未考虑过的。因为前几次带兵出去,都有阮羲在朝中处置,军饷和粮草从未断过,他自然就没多做预备。刚才他换完衣服走过来,却不小心听见阮羲跟齐元的对话,言下之意,竟是说在这上面会有意外?
这可是事关全军存亡的大事,他身为将领,不能不搞清楚。
“不会出事的,”阮羲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心,“齐元是很可靠的人。”
卞有离半信半疑:“真的吗?”
“真的,”阮羲轻笑,“我会处理好。”
显然,卞有离对阮羲的信任更加充分,一听他说会处理好,立即消除了刚才对齐元的怀疑,不再纠结,转而道:“你来处理就好,咱们出宫吧?”
第六十九章 番外(一)
江延有时候会梦见以前。
在梦里, 他仍然是十几年前那个孩童,父亲年纪轻轻便位至相国,是朝中文臣之首;母亲则清扬婉约, 性情温柔, 被奉为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全洛国的同龄人都羡慕他。
地位低的人羡慕相国家世, 地位高的人羡慕他家庭和美。
江潇身为权臣,深得洛王看重, 一生却只此一妻, 二人琴瑟和鸣, 伉俪情深。江延自幼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因此性格开朗而单纯, 既不会勾心斗角,也不知世情险恶。
洛王有两个孩子, 长女洛云, 以及她唯一的弟弟洛风。
洛云是女子, 不能和洛风一起随江潇上课。虽然她也学习治国治军,习骑马射箭, 但都是江潇额外教她和其他世家小姐。
正好江延跟洛风差不多大, 江潇便征得洛王同意,带着他跟这位殿下一块,免得洛风无聊。
那时候, 江延从未想过以后,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会这样过下去。因着这份无知的自信,所以他总是仗义执言, 有什么说什么,也不肯受一点委屈。这份性情得罪了多少人,他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敢与他作对。
除了相府公子的身份,他这么肆无忌惮,还因为洛风一直护着他。
洛风是洛王独子,若无意外,几乎就是无可置疑的王位继承人。可他总是淡漠待人,不失礼数也绝不热切,所以世家子弟总也攀附不上。
这份淡漠,只对江延一人除外。
那会儿一起的官家子弟都知道,洛风殿下对江延,是极其袒护的。
同样一件事,若别人做错了,洛风顶多装着看不见,不会多说或者多做什么。但如果是江延做的不妥,不用等人发难,他就会先一步出面解决,为此不惜替江延背黑锅。
时间一久,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状态。甚至江延自己都渐渐习惯。
他本就是仗义的人,别人对他有一分的好,他定要成倍返还。几番交际下来,两个人交情自然是日益加深,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在一处。
关系特别亲近的时候,江延曾问过洛风,为什么单单对自己这么好。
洛风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江延已经记不清楚。大意就是王室子弟难得自由,对江延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觉得很向往。
只是洛风当时的表情,江延一直都记得,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落寞。
他是洛国地位最高的少年,无上尊贵,无尽荣光,未来将继承洛国大好江山,随心所欲,无人拘束。
可他却有这样的神情,落寞如此,仿佛对最想要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即——永远都不可即。
对此,江延十分不解,万分好奇。
对于一个尚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轻狂少年来说,心里既然有疑问,那就必须要搞清楚。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江延就日日在洛风身边转悠,问东问西,说天说地,时不时套几句话,再把这些线索暗暗记在心里,试图组装出他想要的答案。
可是谁能想到,离得越近,就越走不开。
直到那一日,王室九千禁卫包围住相府,一直跟父亲政见不和的人拿出定罪王旨,宣判出一系列罪名,抄了相府所有物件,又将几百人都关进牢里。
江延以他最后的乐观,以为这是一场误会。
这个可笑的思想,是他所有生命里,仅剩的单纯。
幸而江潇不像他什么都不懂。
在混乱里,这位洛国最年轻有为的相国用了最快的速度,把他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一个家奴,却还没来得及安排好身怀六甲的妻子,就被禁卫强行带走。
江延被家奴藏到角落暗室,捂着嘴,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人被尽数带走,偌大相府,空得令人心慌。
他哆嗦着打开手里捏了一路,已经皱巴巴的信封——这是他和洛风每天都有的交流,只要不见面,就会传信。
上好的雪白纸张,画了一株疏落植物,还有极具风骨的三个字:
山有木。
江延认真地看完这三个字,把纸捂在心口处自己小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把这张信纸折好放进衣服最里层,信封撕掉烧尽,跟随家奴沿着一条暗道,跑向了不知道通往何处的方向。
两天之后,乔装改扮的江延在人群中,听说了江府中人受刑的消息。
当他赶到刑场,正好刚下完一场大雨,满地都被水冲过,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剩下。
从那一刻,曾经的江延就不复存在。
他拿出藏在衣服里的信纸,慎重地读了一遍,然后撕得粉碎,按在满地雨水里,眼看着墨渍逐渐散开,最后与泥浆混在一起。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相思已绝。
也知山有木兮,君亦有意,缘分已尽。
江延知道,那些人后来没找自己麻烦,大概是洛风做了什么。
可是有什么用呢?
什么都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剩下。
他终于学会了一直都不明白的道理,终于能够一个人面对风风雨雨,终于长大成为了让人放心的样子。
当他照着镜子,眼里竟然出现了跟洛风相似的神情,淡漠,孤寂,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却比洛风的程度更深一些。
几个月后,他听说洛风找借口收拾了一群大臣,取得朝中一致拥戴后,却在承接国玺当天不知所踪。
后来洛云接掌王位,一做数年。
但是这些都离他很远了,带他出来的家奴失散之后,父亲的一位故人找到他,收养了他。
这位故人,就是张瑞义,时任荆国理文院掌司。
江延认识了新的人,有了新的生活。他掩盖起从前的性情,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偶尔却又控制不住情绪。当张瑞义要他练武时,他才终于找到了更好的发泄途径,招式狠辣不留后路,从中总算有了些许安定。
他看着阮羲,有时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洛风。不管有几分相似,反正他要帮阮羲实现夙愿,就当是圆自己一个遗憾。为此,他宁愿不择手段。
可没想到,他设计失踪那一日,跟洛国的人打了一回后,体内毒性发作。这个毒是在江府时就中了的,只是他一直不知道,直到某次晕倒,荆国秦掌司来把脉,才说出来。
出门在外,又仓促不已,他身上当然没有盈止草,很快就晕了过去。
谁知醒来时,才一睁眼,就看见了故人。
第七十章
理军院的杨掌司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他当初曾派手下去加以为难的这群人,竟能在短短一年内,走到这个程度。
阮羲跟卞有离亲自到军中察看军情后, 杨掌司更加不敢怠慢, 很快集结好琼宁以及周边可调兵力, 又预备了大约两个月的粮草,将名册送到长泰殿和令华殿各一份。
阮羲大手一挥, 什么也没管, 就直接叫他去找上将军。
“这是多少人?”令华殿内, 卞有离问道。
杨掌司坐在卞有离对面, 谨慎答道:“回上将军, 共七万六千人。还有三万暂时不能赶来,需再等几日。”
“嗯, 你将粮草送到城外, 再带闰六和明察两位将军去点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