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是那个在灞桥外重伤燕前辈的男人!”姬洛不由低声一叹,司夫人曾在鸳鸯中外提及当年她姐妹二人所倾慕之人乃为秦国客卿,如此推论倒也不差。他从怀中内里的锦囊中掏出那枚点金令掂了掂,莫名发笑,一时间觉着九州之大不过如此。
翌日清晨,鸳鸯冢里仅有的两位仆从忽地依次来请几人入席饮早茶,姬洛出来时碰上谢叙,那小公子摸不着头脑,拉着他问:“姬哥哥,你说我们来了三日了,这大冢主从未给过好脸色,除了寝卧,一日三餐皆自便,她忽然叫我们过去,会有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现在能闹出乱子的人除了楼西嘉还会有谁?
姬洛猜想她昨夜得手,估摸着人现下多半已不在谷中,随即拍了拍小少爷的肩,指了条明路:“待会不论听到什么,你只需当耳旁风,埋头酣食即可。”
谢叙颔首,对姬洛莫名言听计从,大约是牂牁郡乃至如今几次接触,前后发生的大事儿在他的盘算下全没出过乱子,因此信任非凡。
等二人到了石洞外,姑萼依山石溪水流转开席,谢叙瞧着场中楼西嘉和白少缺迟迟未入座,忽觉不妙,更是对姬洛的话深信不疑,当即三缄其口,只饮茶吃饼。
“少冢主不在。”那婆子来禀时,姑萼正喝着香茶,一片细叶从她头顶飘落入茶碗,她对着碗沿一吹,叶子翻了出来,却在落地前碎成了粉末。
“如你的意了。”姑萼抬眼朝着娢章淡淡一笑,司夫人坐下的石桌案登时崩乱成碎石,近旁的谢叙立即背转身去以袖掩头,等没了动静才露出两只乌黑的眼睛觑看。
好巧不巧,他恰与姑萼目光相撞,当即在其威压之下,傻乎乎地摆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然后,抓起桌上一块枣仁糕塞进嘴里,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姑萼忙着找娢章的麻烦都来不及,这小少爷哪里入得了她的法眼。
这时,司夫人避开攻势,绣花鞋在曲水上一点,飞退至姬洛一侧,垂首娇笑道:“师姐,你已经老了,小孩子的心思又如何猜得到,他们生的是侠骨,心里怀的是热血,肩上扛的是孝义,走得是人间大道,可是你呢,你的侠骨已经朽了,热血已经凉了,孝义已经放下,人间沧海桑田与你无关,你要的只是偏安一隅。”
“这世道想活不易,多的是不得好死,我这么做也是为她好!”姑萼一把捏住茶碗,眼角的皱纹被挤压得分外清晰,“若不是有你撺掇……”
司夫人打断她的话:“师姐,纵使没有我,要走的人终究留不住。你觉得西嘉是忤逆你,其实她只是选择了她自己的路,至于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她笑容得意,好像楼西嘉让姑萼越失态,她心中越是畅快,遂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要的,势在必得。”
长剑出鞘,姑萼手中杯子碎去,挥袖追着剑柄而去:“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司夫人梗着脖子,丝毫不惧,姑萼从她高抬的下巴和蔑视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当年她从死人堆里刨出那个小女孩时的模样,她本以为女孩的眼睛里藏着坚毅和不屈,没想到十几年后才幡然醒悟,那是狼顾与贪婪。
“滚!”
剑尖挑破了司夫人胸前的衣衫,而后长剑脱手,变向飞出,扎在石磨上,吓得近旁服侍的婆子坐地不起。“我叫你滚!”姑萼退回原处,来不及收回的剑气惊扰枝头,新抽的夏叶纷纷如雨,却在落向她发梢时黯然枯萎。
纵使被饼子噎住,谢叙仍张口惊呼:“啊!头发!”那一瞬间,姑萼的头发从发根慢慢褪成灰白,隐隐有散功入魔的迹象。
“师姐,你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吧。武功再高又如何呢?比起夺爱之仇,现在的我更想看的是山河尽皆拜服脚下!哈哈哈!”司夫人气煞姑萼,用手掸了掸衣襟碎屑,转身翛然而去,大笑绵延三里,至鸳鸯冢门而不绝。
谢叙摇摆不定,姬洛朝他缓缓摆首,他只得跟着司夫人追了上去。
待她二人走后,姬洛轻功起落,落于姑萼座前,抱拳凛声道:“前辈,得罪了。”说着,他出手点在她肩周二穴上,借体内充沛的内力替她平复涌动的气血,稳住了功力的流逝。
思来想去这几日司夫人皆无异常,唯一能动手脚的便是二人传武技于楼西嘉之时,姬洛猜测,这个司夫人,从来就没有要招安鸳鸯冢的意思,更没有化解仇怨的念头,不过是来踩一踩点子,耍一耍威风,比起她的心机与狡狯,这姑萼算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晚辈也要告辞了。”姬洛拱手,沉吟片刻,续道,“走之前,晚辈有一话不得不说。司夫人有备而来,此或为前手,往后如何难测,楼姑娘与我有交,故而拜请前辈多加保重。少年之事奈何撼动一生?既已如此,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你叫她司夫人?呵呵,你该敬她一句她太妃才是。”姑萼不冷不热开口。
姬洛脚下的步子一滞。
“等等。”姑萼调整气息,忽地睁眼瞧他,“你名唤姬洛对吗?你把他俩也带走。”说着,她朝近旁二位仆人挑了挑下巴,老仆见状高呼“冢主”,跪地涕泗横流。
姑萼倦了,置若罔闻,只单单取出那枚血玉扔给姬洛,随即收剑离开了清泉台,“你也走吧,若见得西嘉将此物还于她,告诉她她已非我徒儿,即日后我会闭山入关,不必再来见我。”
“前辈……”
姑萼呵呵冷笑,身影没入山林石洞的最后一瞬,她只留下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世人都说情关难过,于我则不然,初见惊鸿一瞥终抵不过姐妹亲人朝夕相伴,当初的我以为冷言冷语喝走她便可玉成好事,也能免去她心中愧疚,只是没想到,因果轮回,凡事……皆不可强求。”
从姑萼将娢章抱回鸳鸯冢开始,既是缘分生,也是孽恨起。
阆中城内牵了马,一骑从巴郡出,直下成都平原。楼西嘉背双剑、着白衣,离开得干脆潇洒,愣是头也没回。经过上次交手,这次她也算有备而来,因而没急着奔赴竹海,而是在岷江附近徘徊,果然被她逮到一马前卒,逼问之下获悉,对方的人从竹海开拔,一路欲过剑阁走子午道入秦,大部队压着一个人,听说是要献给苻坚。
各家都有些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买卖,因而南北不少势力皆有心拉拢千秋殿,然而有心无路亦无奈,这杀手组织行事极为隐秘,失败也自戕而亡,能活捉者百十年来不过寥寥。
楼西嘉心中掂量,苻坚这些年有吞并北方的雄心,又妄图染指南朝,恐怕最是需要人的时候,若他们抓到义父,极有可能以此献宝。
“快说,人现在在何处?”
“现已……现已到武侯祠。”
楼西嘉秀眉一挑,待那人把位置挑明,她手上一用力,干净利落,一剑抹了脖子。换作旁人大抵不与小卒计较,一手敲晕便了了,但楼西嘉心中没有负担,念着单枪匹马孤胆闯营,九死一生的事,还是免留活口的好。
她擦去血迹收剑,檐外雨过天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有老朋友会在蜀中出现,大家可以猜一猜是哪个哈哈哈哈哈
科普一下二王三恪制度,大概的意思是说,历代王朝一般不会把前朝的宗室都杀死,有时候出于安抚、尊奉,甚至是为了正自己的“正统”等各种目的,会给前朝的人分封为王侯。
第139章
天府之地,入夏后三天两头一场急雨, 道旁的树木绿得出油, 天空湛蓝似丹青圣手拿上好的软毫笔一层一层渲染过。在古蜀语中, 成都音同蜀都,乃蜀郡之心。城南侧建着蜀汉昭烈皇帝的陵庙,后传闻成汉那位賨人开国皇帝李雄又在其边上修筑了一座武侯祠。
大雨来得措手不及,青石街道上男男女女皆往城中奔走,好寻一屋檐躲避, 唯有一白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腰上挂着两柄细剑,缓步反向逆行, 一路走到武侯祠前止。她站在芭蕉树下收伞, 随后将东西扔在墙脚, 抬头瞧着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回望了一眼天边。
夏季白日长, 眼下不过酉时三刻, 戌时未近,换作平常本该天光大亮,可今日天气恶劣, 滚滚乌云积压,天幕像被神话典籍里有垂天之翼的鲲鹏遮住,竟已昏暝。
风雨交加,暮色四合, 正是杀人时。
只见白影一掠翻过墙头,落地时如花蕊点地,未着一声,当先撞着个倒霉鬼,她侧身在长柳下反手握住剑柄,左手按住鞘口,拔剑一瞬,人亡而血未喷涌。楼西嘉蹲身,将那尸首拉入草丛后,拉拽了两下他外头套着的小厮式样苎麻衫,扒出里头贴身轻便的夜行衣。
果然是那些人!
这些夜行衣和那些个因世道不好,落草为寇的贼盗们穿的相比,要好上许多,这好不是在材质,而出落于技术,衣服越贴身,办起事来自然越便利,就好比穿弁服戴冠巾的没有着短打的来得有优势。
楼西嘉右手长剑拄地,左手端着下巴微微思忖。上一次追她的黑衣人不少,且阵容有度,凭这一点她便有所怀疑,如今又见着人衣衫有异,在她这十多年的认知中,除了军队还真没听过什么能出得如此齐整。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义父?巴蜀如今已是晋室疆土,而今日的大秦也非昔日的大秦,这些人又有什么理由效仿当年的板楯蛮向秦王讨要神石恩赐?”楼西嘉着实想不明白,且眼下情况也不容她耽搁,待这场雨停,这些人必然要出蜀北上,到时候想在蜀道上劫人,不可谓不难于登天。
于是,她剥下那人外衣套在身上,将头发用簪子扎起,抄着手从廊庙前快速地跑了进去。毕竟是古来英豪埋骨之地,因而不得高声喧哗,这一队人避雨于此,倒是清静无比。楼西嘉穿过碑刻和蜀汉重臣塑像,一路走到祠堂都未见几人,眼瞅着就要行过青墙进到惠陵,可还未见着押解的主队,不免有些焦急。
就在她准备再逮个小崽子来逼问时,雨声中传来了一阵拨弦的泛音。起手落了个商音,跟着从偏院传来齐整的脚步声,想是几个跑腿的追着声音瞧情况。楼西嘉忽然明白,主殿没人,是因为这些人全挤在了偏院,倒是不知,是因为敬畏武侯还是狡兔三窟。
狭小的院子有一好处,那便是进入单一,前脚后脚都人跟人。
好在,那敌我难辨的琴声引走了些许护卫,给了楼西嘉喘息的机会,她未敢犹豫,抄手躬身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在廊下故意装作鞋湿而寻不得干燥地皮下脚,趁人不注意进了堂里。
两个坐在阶前的长脸男人在讲话:“上头下的令,人可得看好了,这一趟出不得岔子,否则你我都得死。”
“这么严重?”另一个显然不信,“前一回陆麻子那边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沈夫子都没有多加责难,就里头那个值咱哥们几十号人的命?这哪里是龟儿子哦,是天王老子吧!”
“你懂什么?”左手边上的那个并起五指拍了拍腮帮子上的横肉,拿手板心稍稍遮掩了一点,低声道:“千秋殿那群索命鬼听过没?就里头这个,三十年无一失手,要是他跑了,何劳沈夫子动手,咱们都得乖乖在那土里头躺着!”
另一人当即噤若寒蝉。
楼西嘉动了动耳朵,将他俩的话都听了进去,心中多了几分笃定,待扫视了一圈,果然在几口码放的大箱后头发现了一只罩着的笼子。楼西嘉的手不自觉握拳,想到爱她护她的义父竟然被人像狗一样圈在铁笼里,心头就恨不得照人心窝心眼来上两剑。
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屋子里四面还坐了几个人,楼西嘉只能靠墙等时机,而时机恰好说来就来。
方才轻飘飘的琴音忽地急转,强压过一波风头,歇脚避雨的人都是江湖老手,当即反应过来踢到了铁板,纷纷抄家伙涌了出去。楼西嘉趁乱给几个原地没动的抹了脖子,一圈清场后,才赶赴了铁笼边。
“义父。”楼西嘉捞起遮雨布,里头压根儿没有半个活人,只放着三把劲弩,前后错落有致。
不好!中计了!
红布牵扯机关,她奋力甩开麻布,当下跃过笼子就地一滚,那弩箭射速极快,她人已敏捷得如山鹞子,可仍被扫下一缕青丝。
“哐——”楼西嘉剑出寒光,落有羿射金乌之势,借锐力将飞来弩箭纷纷两断,随后在门前一点,脚没跨过,而是一个急刹折返,改道破窗而出。
门槛上刚留下一滴鞋尖水渍,上头便有铁网铺落在前,楼西嘉负手挽剑回头一看,冷笑一声冲了出去。既然是请君入瓮的局,刚才三两拨寻琴而去的人自然没有走远,只不过装装样子,而后好在各处关节有序拦截。
果然是早有预谋!
楼西嘉抿唇突围,鸳鸯双剑在手,院落中登时是寒芒罩天,百影迷迭,杀得那叫一个热血酣畅。“我义父呢?”她一剑挑开近旁扫来的棍棒,又翻身连点借巧劲架开连环大刀,最后抓着一个小个子怒喝。
那小个子不太争气,万万没想到这美若天仙的女人发起脾气来狰狞无匹,当下被她的剑气吓得瑟瑟发抖,念叨着:“别杀我,别杀我,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她话音刚落,便觉着左肩一痛,低头一瞧,乃是两滴墨水将好落在她穴枢上。楼西嘉松开那个小个子,抬头一瞧,檐上坐了个骨瘦如柴的老者,一双皮包骨的柴火手持着一支玲珑玉笔,笔尖还染着青红色的汁,仿佛刚刚从作画丹青的桌上取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