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缺近一步握着她的手腕,见楼西嘉沉默,以为她被这几句恶语所伤,当即将她往后一甩,自个儿挺身在前:“报应?如我离经叛道,大逆不道,若有报应,早死了一万次了。老匹夫,有本事就出招来斗,嘴上伤人算什么狗东西!”
横飞一圈的楼西嘉落下,伸手一挽挽住白少缺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多说无益,走吧,救义父要紧。”白少缺一顿,从话音里听出她心绪不佳,当即颔首,待杀出一条血路,他又觉得愤懑难耐,气这老头惹楼西嘉不快,因而一招回马|枪,母刀如弯月抡势,锉掉了沈夫子头皮上一撮白发。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是不是该为这一缕断发自裁谢罪,不然可就是大逆不道哦!”白少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朗声高谈,大笑而去,“我连神都不信,还信你这满口大道?”
沈夫子气得口喷鲜血,当即有亲信过来替他抚胸捣气:“夫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追了!”沈天骄一耳光刮过去,将人打得转了个旋,而自己也因气息不顺,啐出一口鲜血。
楼西嘉趴在白少缺背上,似乎在笑:“你这话是故意气他的?我听说天都教是有自己信奉的神的。”
“当然不,我是认真的。以前还信命,现在连命也不信了,我曾在黑暗中日日祈祷,最后发现,所有的活路还是得靠自己。”白少缺背着她,穿过新雨后的长街,一路出成都,取道资中,下僰道(古宜宾)竹海。
久久无回应,白少缺察觉异常,正欲追问,忽然摸到脖颈处温热一片,他鼻翼微动嗅了嗅,并无腥气——
“她……这是在哭?”
楼西嘉这样瞧起来没心没肺的姑娘,怎么也会为方才那老匹夫三言两语落泪?白少缺想不通,且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一时手脚僵硬,很是无措。过了老久,他才勉强问出四个字:“你怎么了?”
叫楼西嘉怎么答呢?担心沈天骄说的是事实?担心义父十几年来别有用心?担心自己仅有的一点幸福也是泡影?
但她说不出来,最后,只化作无声一叹,咬牙狡辩过去:“没事,我高兴呢,你来得这么及时。我小时候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在我无助无奈之时,有人能来拉我一把,让我有个依靠,我一直以为这个人会是昂哥哥,但没想到……是你。”
武侯祠武斗,想不惊动人都不行,姬洛赶到成都时抓来人打听哪儿动静最大,须臾便套出了话。他在朱门前下马,庭前的血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留下一些疾风残叶和碎瓦狼藉,门槛后的前院有个老头在洒扫,嘴里一直骂:“格老子的仙人板板,哪些个不开眼的敢在诸葛武侯的祠堂里打架,生孩子怕是没屁眼儿哦!”
姬洛没有问,听洒扫翁的话,想来问也问不出什么,于是,他在芭蕉前掷下一枚铜钱,反手一抓,解下马缰往南出城。
离在南,有午阳之势,阴阳爻,主客两方,皆如火烧,此卦意象,就是看谁能旷日持久,日照四方了。
因着下过雨,南城门外泥土松软,蹄印足迹留痕颇深,姬洛一路追踪百来里,见长亭古树皆留有打斗的痕迹,想来二人起初是五十里一停,而后交手越发密集,直至资中县外的一条岔路,痕迹开始模糊。
姬洛下马站在岔道中央,先检查了子母刀的切口和鸳鸯剑的剑痕,这一双武器皆乃精品,前者中心有血槽空横,后者则在賨人传统柳叶剑上改造,剑抖如浪纹,剑弯如细叶,因而十分好辨认。
待牢记脑中后,他又观察了树木断向,石头崩碎的角度,甚至连血迹的冲势也一一收入眼中,登时,一副清晰的打斗图便在他脑中复刻。
很快,姬洛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以白少缺的为人,杀人见血绝不会手软,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被视为“小妖女”的楼西嘉,可这几场打斗下来,半个伤亡也没有,着实令人费解。
追杀的人中有高手坐镇吗?当然有,譬如这竹上斑斑墨痕宛如湘妃泪。姬洛稍稍提起下裳,伸脚踩进犹有雨露的杂草从中,站在一棵老竹前用手背轻飘飘一推,那竹子立刻崩断,关节已被那墨水中透着的内力摧得粉碎。
但有高手可不代表全员都超水平,否则不早成了一方豪强,逐鹿天下去了?因而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专门人手负责清场。
“怪事,有人处理尸体,却无人掩盖痕迹,这是为何?”姬洛翻身上马,伸手捋了捋坐下那匹枣红色马儿的鬃毛,思忖良久后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蜀中多有势力斗争,区区痕迹并不能说明甚么,但人就不一样了,特别是有编制的人。”
这些人也非全无顾忌嘛,只是这顾忌的对象就有意思了,要么是对手,要么是……自己人。
“驾——”少年夹了一下马肚,勒着缰绳调头走上右方的岔道,那一侧脚印最少,说明是分出的一路人马从小道包抄,也许运气好他还能早些追上白少缺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投放一波恋爱的糖。
PS:昨天情人节,居然有小姐姐送我花和巧克力,呜呜呜,果然还是女人最懂女人(#^.^#)
注1:引用自《尔雅》,《新书》
第141章
然而,又行过百来里, 人是半个没瞧见, 却误入了一片深竹林, 竹林葱郁翡翠,风一吹漫山便翻起绿浪。听说蜀南有翠竹成汪洋,想来便是此处。此时向内路窄土松,已不再适合骑马,姬洛将马匹系在竹海外, 自己徒步往里走。
许是因为他猜错了分路的那一撮人的目的,行了半个时辰后,越发清静幽深,山中灵泉湖泊淙淙, 百雀欢歌鸣唱, 不似仙境更胜仙境, 只道是修炼的洞天福地,哪里是阴谋诡谲的探秘之所?
就在少年踟蹰是否回头之时, 林中忽然飞来一道乐声, 似箫非箫,似笛非笛。姬洛寻声而走,在林间几个起落, 遥遥只见白影一晃,余下的只有一片还尚有余温的竹叶。
“小小细叶也可成曲?”
那人走得快,又不愿与他照面,瞧这样子好似故意引他深入一般, 这竹海之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姬洛不由怀疑,遂伸手入怀,在那柄破短剑的剑柄上按了按,随后气定神闲走了进去。
旭日渐沉,暮色渐合,竹海中起了夜雾,夏日有小虫身带萤火,缭绕其间。九龙山上有凿壁而成的冠剑台,仿的是剑谷云深台制式,遥遥隐于云中。剑道讲究人剑相合,气韵如一,早晚演武于此,暗和日月精华。
而下方幽篁深处,青龙湖泊碧波之间,掩着一处屋舍,屋舍就地取材新老篁竹,既不似滇南吊脚楼起二层,也不似北方土窑土炕充旷达之情,而如碧玉玲珑,核上雕花,排布精致,错落有余,小巧又不失文雅。
风起,竹节做的风铃在檐下打旋,一叶青竹从支起的窗户中飞入,落在桌案上,点在宣纸上行书一“劒”字的两口之下,融合为一体。
忽地,一把长剑从屋中贯出,剑柄撞在风铃上,起叮铃脆音,而后有竹叶飞声,贯穿林间。剑势带起林中绿叶翩跹,寒光一路斩至深处,像遇到一层透明的薄墙,再也无法推进一步。
这时,一把伞从门前先探了出来,伞下的人身挂富贵珠玉,走起路来犹如仙音天乐:“阁下入我蜀南竹海所谓何事?可敢出来一晤?”幽篁里无人相应,很快便有明光一盛,寒芒被打了回来,持伞人右手一伸,归剑入鞘。
他往前走,一路走到遮天蔽日,不见星月的密竹之下,捡起了那一册竹简,上书内容,起手开篇直点沈天骄大名。
“沈夫子?”
持伞人一声暗哨,未多时,一个着短打的挺拔黑衣人跃入院中,单膝着地,抱拳耳聆:“少主。”
“沈夫子现在人在何处?”持伞的青年男子低头匆匆翻阅竹简,脸色愈渐沉郁。
虽瞧着自家主子颜色不大好看,那黑衣下属还是咬牙,将沈天骄走之前交代的话一字不错地说了一遍:“夫子他说有要事需上一趟蜀郡,这几日不在竹海,少主无须挂念。”
“好啊!”持伞人将手中竹册一摔,先大笑三声,眨眼隐有怒色,“他倒是学会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了!我说过,这件事他不得擅作主张,连我的命令他也不听了吗?”随后将人挥退,“你速传我的命令,就说明日正午之前,我要见到他!”
黑衣人领命退走,剑客收伞,转身回屋。就在他踏上门前阶梯之时,一道短剑飞来,他当即旋身左手拔剑,剑身倒持,将那抹寒刃顶了回去,而后就地一扑,掩门入屋。
姬洛从林中跃出,向前一跃,抓住那柄折返的破旧短剑。就在这时,门霍然洞开,一座靛青色的竹兵器架被推了出来,青年公子执绸拭剑,闲庭信步走到院中。
“看那柄剑就知道是你,姬洛,你这武器也太破落了,既要动手我便给你足够的尊重,眼前这些随你挑。”
姬洛掸了掸衣摆上的新泥,盯着剑架后的公子,微微一愕:“李舟阳?”
“是我。”李舟阳今日未着华缎丝织,只穿了件霁色的长衣,与这林深幽景一搭,少了江陵初见时的浮华富贵,多了分清雅,但那如剑的锋芒与倨傲,仍可见骨。“刚才……”他仔细打量了姬洛两眼,瞧他一身花青间月白色的麻衣,与刚才那白影又不大相似,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不想另起是非。
“刚才如何?我追着一人入内,倒是将你错认,不知道李兄可有甚么发现?”他打量之时,姬洛自然也在反观,瞧他衣色不对,自知不是他,但李舟阳莫名出现在这里,还有刚才训练有素的黑衣手下,怎么想怎么有异。只是再古怪,现下也不是自己该管的时候,这剑客难缠得很,姬洛不想与其有冲突,因而以此化解唐突之罪。
果然,李舟阳没再追问,而是将目光垂落在姬洛手上那柄灰扑扑的破剑上,另起了一话锋,姬洛更加确信,他定然是与刚才的白衣人打过照面:“你并不适合使短剑,偏强用这一剑,可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姬洛摇头:“故人曾赠相似之物,不过留有一念罢了。”他此话并不虚伪,当年吕秋赠他短剑,因此生出许多磋磨,如今虽剑断人逝,但那种情感却久久难以放下。
闻言,李舟阳不免有些不屑和蔑视,轻呵一声:“能与我战平的人,拿着把烂剑,实在有伤风骨,落得身份。”
姬洛语塞。
若是放在从前的乌脚镇上,姬洛定然要与人强辩,非拿言语笑嘻嘻争一时之快,才可泄心头火气,如若不然,也会如桑楚吟一般,耍点小聪明,暗地里找回场子。可如今的他,更多的却是包容。世间诸相,各有各行事风格,李舟阳这话虽有伤人味,却无伤人心,添一个“罢了”算完。
就在他不打算就这事继续分说时,李舟阳却瞧他反复摩挲怀中的短剑,好似突然开了窍,上前一步道:“把你的短剑给我看看。”
姬洛递了过去。
李舟阳左手平托,右手慢慢抚过剑身,随后猛然拔剑而出,右手一翻,剑柄从手背上滚过,小臂连着手肘一抬,那短剑安稳枕于其上。他这人有趣,话不中听,但待剑却坦诚,无论是他手中价值千铢的宝剑,还是姬洛这柄破铜烂铁,他都轻拿轻放,一视同仁。
“天下无一模一样的剑,你朋友相赠那一柄,该是比眼前的要重上些斤两。”说着,李舟阳在剑脊上两指敲打,侧耳听音,随后又抹过剑从,将寒光一转,淡淡道,“并且剑身要宽上足一寸。”
语毕,姬洛眼中霍然一亮。这李舟阳从没见过那柄短剑,却能说得只字不差,不禁令他讶然:“看来李兄很懂剑。”
李舟阳伸手潇洒地将短剑推入鞘中,拍了拍手,傲然伫立:“我师承剑谷,若论此道,天下没人比我们更了解剑。”
“南剑谷,云深台?”
“不错,家师迟虚映,既是名震天下的第一剑客,更是一位举世无双的铸剑大师。”李舟阳颔首。
迟虚映的风华事迹,夔州那两日奔逃时,姬洛可是凑巧从左飞春那里听得不少,按李舟阳的话来推论,如此厉害的人物,难怪那位沉天令使当初非要一较高下,毕竟江湖儿女皆血性,遇弱则弱,遇强则强。
于是姬洛含笑拱手:“原是剑谷谷主的高足。”
李舟阳瞥了一眼,别说半点动作,便是吭也未吭一声,那夸赞就如耳旁风,他根本不甚在意,以剑谷为豪,却并不自视甚高,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转眼,他又将那话头带回了剑上:“剑即为友,除非折而沉沙,否则永不相弃。我的老师曾指点过我,说一个人的剑法全会体现在他的剑上,譬如此剑下刃比上锷磨损严重,说明你偏好劈砍而非格挡,十有八九你都以攻为进,而非退守。”
“唔。”姬洛失笑,“原来是在套我的招数。”
玩笑一语,李舟阳自然也听出来了,便当不得真,随即道:“我还做不到,兴许悟得老师那般程度,或可一试。”说完,他一挥臂,将那剑架又推回了竹屋之中,且同时开口续道:“下次见你,我会赠你一柄。”
姬洛挑眉,不置可否。第一次见面,二人斗得你死我活;第二次见面,相会于旁人的你死我活;眼下第三次,差点又来个你死我活,这话锋一转赠剑为友,倒是教人哭笑不得。
“多谢李兄好意。”说着,姬洛想起豫章之事,便又顿首再拜,“多谢那夜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