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沈天骄一把握住‘竹叶青’,反手搁置于颈侧,俨然一副要自刎当前的样子。李舟阳回身又惊又怒,正欲喝止,那沈天骄把剑一压,红血乍如线涌,他双目瞪若悬铃,丝红布满眼白,已是气急攻心:“欺瞒与手刃二罪老臣皆认,待功成之时,甘愿以死谢罪!只求少主不要妇人之仁!”
“你这是在威胁我?”李舟阳冷笑,甫身上前夺剑。
沈夫子出师未捷,怎敢先亡,要死也不是现在,他一时犹豫,手中剑未拉下,顿时被李舟阳按住,两人僵持。沈天骄见威胁无用,立即换作苦口婆心,长叹三声,蹙眉高喊:“殿下!”
这一声殿下教李舟阳面色暂缓,沈天骄以为他心底深处还是眷恋权位的,只是抹不开脸面,当即再出声蛊惑:“殿下,老臣这么做全是为了您,我知殿下心存仁善,因而甘愿披荆斩棘,为君背负骂名。”
李舟阳渐渐松手,徒然四望,高顾遐视,口中轻声道:“夫子,我去过建康,曾在归义侯府前驻足,一生都忘不了那个雨夜所见。自伯父逝后,宗室寥落,门庭冷清,高门可欺,曾为一国公主的表姐入桓府为妾,留待如今的只剩下些老弱病残!”
沈天骄晃了晃,低头垂眸,将目光移开,过耳不思。
李舟阳气笑了,接着道:“血脉延续至此,实属不易,夫子,您还不明白吗,我李舟阳如今举目无亲,好不容易寻得这么一个妹妹,为何你非要杀之而后快?”脑中一时浮现楼西嘉那张脸,他心一横,双手顺着剑从一抹,沈天骄下意识以为他要夺剑,因而出力往上抬,却没想到李舟阳做事狠辣不留回环,竟然赤手抓住剑刃,用力一割。
血喷了沈夫子一脸,三纲五常在心,儒家忠君奉孝,哪敢逾矩,老头子立刻吓傻了,把长剑一甩,按住李舟阳手腕穴枢。李舟阳硬气,拂袖将沈天骄推开。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在他心中的分量格外沉重,这些年两袖清风,还从未有过如此牵绊。
沈夫子痛心疾首,咬咬牙,终是闭目道出了实情:“殿下,那是因为你二人并非同胞兄妹,若她当真寻回身世,你这个殿下就名不正而言不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噢,这复杂的人物关系……希望你们不要揍我
第144章
沈天骄一言,屋内长达半盏茶的沉默。
李舟阳趋步后退, 失神坐于桃木矮几前的锦绣团垫上, 血顺着指尖“滴答”落地, 长风穿帘,直到满手握一片冰沁,才拉回神思拿左手点制腕脉,随后撕下一缕布条包扎止血,缠缠裹裹。
此间, 他一语不发。
沈夫子老泪纵横,则踉跄跌坐于地,脸上褶皱深刻,吐露这惊天秘密后, 像是一夕老去十数年。
“所以, 李长离并不是我的生父?那你们当年又为何迎我?而我……又是谁?”李舟阳盯着那把‘竹叶青’剑, 随之而来的不是尴尬,不是卸掉重任的窃喜, 而是钻心的悲恸和无力。
自打他五岁时为剑谷谷主迟虚映所救, 并带回云深台随众师兄弟修行,他对自己的责任、背负的仇恨以及复国大义日渐铭刻于心。李舟阳从未有过怀疑,因为成汉是他的根, 而他是这个王国最后的希望,于是,这二十多年来步步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与老师作对, 执意随旧部出谷,来竹海安身立命。
一切,不就是因为那个身份,如果那个头衔不属于他,他根本不敢想后果。
沈天骄盘膝坐在地上,抬头瞥见李舟阳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当下恍然他的误解,忙解释道:“瞧我这话说得不清不楚,殿下莫要误会了,老臣之言,并非说殿下与成汉无甚干系,恰恰相反,您虽不为嫡系,却也是贵子。”
可是,宗室早在国破时尽皆被捕获,当年他尚许幼龄,又如何金蝉脱壳?李舟阳越听越糊涂,忙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当真不记得幼时的事?”沈夫子试探性多了句嘴,但见李舟阳茫然无答后,这才捻着胡须一点点道来。
“当年,昭文帝还未登基之前,与其妻阎氏膝下一直无子,其父皇便杀李凤,给昭文帝强行纳李凤之女为妾,而后李氏果然诞下长子,也就是成汉最后一帝,后来的归义侯李势。李势幼时讨喜,在昭文帝继位后,被立为太子,生母李氏母凭子贵,得晋封妃位。”沈夫子娓娓道来,“人人都道阎皇后无子,其位危矣,然而皇后并非真的无子。就在李势被立为太子前后,皇后发现有孕,但此时大局将成,一旦消息流出,非福即祸。阎皇后聪颖有识,知中宫险象,明天下大势,因而为了保全,卧床称病,而后偷偷将这个孩子交付亲信,带出了皇宫。(注)”
“这个孩子就是长离公。”
蜀中有豪侠,擅使棍剑“竹叶青”,剑尖相合则为棍,棍从中拆拼则为双头长剑。李长离兼并蜀人的潇洒与东晋名士的风度,曾云游天下,广结友人,与后来的帝师阁阁主师瑕,钩陈六星将中的“蛮将”重夷深交。又因与剑谷首徒迟虚映赌酒论剑,一剑成名,与“江左四公子”并称“东君西侠”。
汉兴六年(343年),李势继位,骄奢荒淫,诛戮大臣,五年后为晋朝大司马桓温所诛,亲眷被俘,其女被大司马纳作妾室,而其亦一朝从天子沦为阶下囚,封侯归义,终身禁足于建康。
蜀中成汉旧部势力被击溃后四散,借蜀道登天之势,藏匿其中,后在沈天骄等有义之士振臂高呼下八方来聚,大事共谋。但光有旧臣不够,历来还需有出师之名,于是几位老臣首先想到的是派人潜入建康,营救先帝。
但那时的建康守卫森严,潜入已属不易,更何况暗度陈仓。加诸先帝凶残暴虐,虽有复位之心,却无复位之力。此时阎太后暗中与探子联络,告知了当年的实情,万望旧臣寻回其子,以求东山再起。
沈夫子续道:“大约一年后,我们的人在子午道天堑找到了长离公,并游说他归竹海主持大局,但那时他为游侠已久,生性洒脱不羁,并不愿担此大任,于是婉谢请托,与当时还不是六星将的重夷一路并游巴蜀,至夔州。”
李舟阳颔首:“可父亲……可长离公最后还是答应了帮你们不是?”
“都是说辞。”沈天骄叹息一声。与其说是说辞,不如说是粉饰,粉饰他们曾经使过的手段。
李长离此人,刚柔并济,为人侠义耿直,做事更是滴水不漏,教那帮旧臣又是喜,又是忧,喜是成汉有救,忧是多智之人往往心性坚定,自有主张,因而难以把控。果不其然,游说三日后,李长离还是拒绝了。
沈夫子道:“说来惭愧,我与一众老臣于竹海连夜谋划,非常之时,行当非常手段,最后我们派人在夔州将其拦下。”这沈天骄向来桀骜,从不对人低头,待他李舟阳有礼而无敬,多是从时势出发,鲜少见对谁拜服,他说到这儿时,眼中流露的愧疚之情,是实实在在的,“以养母为迫,终使长离公点头。”
永和八年,李长离一棍一剑,以向四公子中二位使剑好手,“婵娟剑”卓斐然与“气剑无双”阮秋风讨教为名,只身入建康。在归义侯府前,他连连驻足,终于寻得机会,入府一窥。
许是母子连心,辗转多年后,李长离终与生母相见,二人促膝长谈,直至子夜。聪慧如阎氏,她瞧出了自己分别多年未见的儿子并非怀有雄心壮志之人,非但如此,且还有颗仁慈侠义之心,不愿再兴干戈,于是便说与他放下,天南地北能安心逍遥便知足。
复国不是嘴唇磕碰说说就罢,来了建康之后,身侧耳闻目睹,那时的晋室要兵有兵,要人有人,哪有母亲愿意让儿子犯险,更何况多年分离之痛,未能亲自抚养,令其心中有愧,因而以弱质女流只为累赘为由,再度拒绝出府,最后祝其长安,天下任行。
李长离顿首拜别生母,叩谢生恩。
就在他准备离府的时候,阎太后却言辞悲切,请他帮一个忙,帮一个连李长离自己也没想过的忙——
这个忙,便是救出李势之女,李长离的侄女。
“此事我有所耳闻,当年文老先生还在世时与我说过,长离公入桓温府上救人之事,后被建康人添油加醋,成了一出才子佳话,李氏之美貌一时冠绝京都。”沉重之中,生出如此叫人捧腹不已的枝节,倒是令人措手不及。李舟阳一叹:“不知这位表姐,是如何的我见犹怜。”
成汉国破,桓温掳李势之女入府,然而那时大司马已有妻室,乃是明帝长女,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这位桓夫人亦是位女中豪杰,性格爽烈,桓温金屋藏娇之事被发现,当即提刀破门,准备将李氏斩杀。而那时,李氏正对镜梳妆,回眸来见,惊鸿一瞥,令人动容。
面对白刃相逼,李氏无比从容,只叹道国破家亡,来此非其所愿,辗转凄婉。长公主闻言为她国破家亡感怀,弃刃相拥,只道:我见犹怜,更何况老匹夫!(注2)
“可是,长离公还是没救出她来。我曾以为功夫越高,世间办不到的事情越少,后来才明白,恰恰相反。”李舟阳脸上流露遗憾,这位成汉最后的敕封公主,在外力面前,没有半点抗争命运的机会,“将士铁肝胆,女子亦风骨!”
沈夫子的脸色蓦然沉了下去:“长离公从建康空手而归,但却主动回了竹海,并在这里长居下来,一直兢兢业业,小心经营。当时我们都大喜过望,以为他终于想通了,可没想到,一年后,整个蜀南旧部差点被他解散。”
“这时候,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在一次行动中,文望的人和桓温的人撞上,损折过半,回逃的路上被探子搜到,蜀南旧部散乱而无力招架,差点一夕全军覆没。长离公任性挂令而走,带着其妻践行本心,转头云游山河去了。”
“可惜啊。”老友之死,旧部瓦解,复国的一腔热血泯然在怀,叫这历经三朝,眼见国破家亡,又重历慷慨的老人垂头丧气,“人一旦卷入是非,便再难抽身。长离公身份暴露,纵使他远离竹海又如何,人一旦被打上某个名号,一辈子也就甩脱不了,最后还不是不得逍遥。”
“没想到啊,呵……待我们恢复元气寻到他时,新坟的草已有半丈高。不过我们这些老头子忙活大半生,并不会因此心生退意,当年长离公走时,其妻已身怀有孕,人死,总还有血脉延续。”沈夫子眉心刻痕一舒,两声沧桑大笑,挥袖竟是悲喜交加,“天意弄人!这贼老天似乎非要与我等作对不可,我们寻寻觅觅,只得一消息,那便是长离公夫人为千秋殿刺客所杀,连尸骨也不得见!”
“好在,当年剑谷因与成汉的旧交,曾在战乱中偶然救得宗室子嗣,走投无路之下,我们才不得不将你迎回,对旧部宣称当年长离公留下一子一女,其女失踪,好在王子得保。知道秘密的人皆立誓为盟,到死不得吐露真言,可是这些年辗转至此,人心多有浮躁,这世上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舟阳惨笑:“我确实应该有一个妹妹,皇城攻破之时,我没有救回她,所以心里一直留有遗憾。若不是年龄小,连夜噩梦,吵闹着要找妹妹,恐怕你们对外公布的就只有一个皇子,而西嘉也就再也无法认祖归宗。”
李舟阳起身,将“竹叶青”从地上捡拾起,安安静静擦拭打蜡后,收回竹伞之中。剑客之姿从来笔挺,可今日,他却身形微晃,身轻如萍,随时像会被风吹去。
灯下,沈天骄跪地稽首,口中高呼:“后来,老臣从一灰衣人处得知,原来楼括并没有杀小公主。然而我等苦心经营多年,再不敢重蹈覆辙,不是老臣心狠,且不论将士难尊一女子为王,更何况一旦迎回公主,当年秘密自然瓦解,臣等失信于人,必然人心涣散,不需晋朝人马来灭,我们便会从此一蹶不振,殿下,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真的是你们的希望?”李舟阳冷冷一笑,光下暗影里,他这一声显得格外无情,“还是说,你们只是不愿放弃,复仇的工具和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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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愁绪多展,百里外的山头,楼西嘉就着篝火,欲言又止。她太了解她的义父了,没人会愿意徒劳,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毁去证据若被她所知,虽然嘴上不会埋怨,但心中依旧会耿耿于怀,毕竟,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根,不论当年是被抛弃,还是无奈离散。
那么,他这么一说,结合沈天骄之前在武侯祠中说的话,楼西嘉心里蓦然死灰一片。一时间,四下寂静,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义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过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挤出怀疑的字眼,然而话还没问出,楼括已经心知肚明,当下将往事一一倾吐。
那个冷厉的杀手一字一句道:“对不起,你的生母,确是我所杀。”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楼西嘉霍然起身,伸出的指责的手却在对上他双眼时莫名开始颤抖。那一瞬间她懂了,为何姑萼会给她两条选择,为何会告诉她追查即是痛苦,原来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里,这样的感觉真糟糕,比被沈天骄指着鼻子骂认贼作父还要难受。
想到这里,眼泪从眶中滚出,楼西嘉抹了一把,再责问一声:“为什么?”
“因为……那时尚在襁褓中的你一直抓着我的衣襟,不住对我笑,那一瞬间,我心软了下不去手。”楼括按着额头叹息,一字一句道,“那年我还不是千秋殿殿首,小有名气,心比天高,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杀不了的人,没有我完成不了的任务,为了钱,什么都敢接。千秋牌上明言杀李长离夫妇,李长离已死,我出手了解你母亲后,杀不杀你其实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