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西嘉驻足未语,若是旁人说来此话,倒显得空洞,但这人一字一句凿凿有力,好像真是心中所想一般。
她与当先的姬洛对视一眼,姬洛先行一礼:“感怀大义,先生是?”
“我家大人乃是已故安西将军谢奕第七子,江左名士谢安的侄子,现桓大司马幕府掾属。”谢玄尚未开口,倒是他身旁的侍卫不愿他家大人在几个江湖小辈面前落了豪门身份,张口尽数将底细抖了出来。
谢玄要拦不及,只能呵呵一笑。
谢家?
天下姓谢的不少,但风流江左敢称谢的又有几家?
姬洛当下拱手还礼:“陈郡谢氏,如雷贯耳。”本是几句冠冕客套,待打发了人去,最后大家不过各行各路,可楼西嘉这时却突然插上话来:“谢大人,您和怀迟是何关系?”
“怀迟小少爷?”
那侍卫侧目相看,欲言又止,而他身旁从容有度的谢玄也不禁生出几分惊疑,目光再转向三位已多了三分考究:“少侠可曾见过我那顽劣侄儿?他如今人在何处?又与谁同行?”
谢叙人小鬼大,嘴巴又甜,逮着楼西嘉常“姊姊姊姊”喊得亲切,因而楼西嘉就算是冰魄般的性子,也得融尽为三月春水。
想着都是一家人,楼西嘉没留心眼,便直言道:“前不久我们刚别过阆中,他随我二师父一道,我二师父武功高强,谢大人不必挂念,小孩子多生玩心,待瞧尽山色风光,自会回家。”
然而,楼西嘉这般说,非但没让谢玄放下心来,反而教他更生迷惑。谢叙大半年前随王汝前往牂牁郡出任的事他是知道的,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想看看三人说话真假。
他与几人素不相识,该不是诓他,难道是一场误会错认了人?
“阆中,賨人射虎地?”谢玄拈须略一思忖,忙又道:“不知姑娘的二师父尊姓大名?”
楼西嘉闻言有些不快,瞧他那样子,似乎并不信自己所说。不过转念一想,巴郡确实賨人聚居,天下大势如此,他有所顾念担心也属正常,便应了一句:“姓……我还真不知道我二师父姓什么,不过我从小都唤她娢章师父。”
“娢章?”
谢玄默念了一遍那名字,似是同某个人对上号,瞳子散开光来。他身侧的侍从被这话唬住,惊慌中失了分寸,脱口而出:“太妃……”
话刚起两字头,好在那“妃”字尾音十分轻,谢玄已趁机大力将他回扯,侍卫恍然大悟,一身冷汗直下,机智地变了口:“我是说太好了,属下立即修书一封告知,四夫人也便不用日日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嵇康《琴赋》
闲话:这周特别倒霉,尤其昨天最盛,集中爆发。傍晚十分颓唐,打开社交软件想跟爸妈吐槽,怕人担心,想找好朋友聊聊,又发现国内已经睡了,这边的朋友大多萍水一聚,无法深入畅谈,最后一个人听了会歌,自我消磨……
_(:з」∠)_我是不太喜欢传递负能量给周围人的,作话也很少吐槽,这大概是少有的一次,默默把我忽视就好。
第149章
姬洛眼中慧光一闪而逝,他很清楚, 有的话听到也要当没听到, 知道也要装糊涂, 于是先一步将此事盖过:“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下次我等若再见谢小少爷,必定嘱托他早日回家。今日论道云梦, 帝师阁云门祭祀,谢大人此来,可是受朝廷之命?”
“不尽然,鄙人近日告假在家, 闲来无事, 加诸帝师阁素有雅谈美说, 听闻盛会,不过也学人瞧一瞧热闹罢了。”谢玄应答。
姬洛有心, 谢玄识才, 两人对谈二三,高论玄学之道,当下一拍即合, 遂引为知己。谢玄礼贤下士,酷爱知交,二人便以贤弟大哥相称,倒也能助其遮掩身份。
白少缺拿刀口搓了搓指甲, 听得不甚有趣,因而落在后头,时不时朝那背影翻个白眼,径自缠着楼西嘉说话去了:“诶,你瞧见那把佩剑了吗?我赌是把上等兵器。有好剑相配,这个谢玄武功定然不弱,我还以为江左多是些书呆子,原来也有这等高手!”
“早些年动荡难安,朝廷暗中曾招募隐士,你可别小看晋国宗室,皇宫内定然卧虎藏龙,不然北方那位,早派人暗刺司马氏了。”楼西嘉颔首,微微一笑。
“姬贤弟又如何看这千古帝师阁?”刚才只闻楼西嘉与白少缺争论,倒是这个少年从头到尾不发一语,谢玄着实有些好奇,便随口问道。
姬洛回头一瞥,见二人隔了一段距离,且各有所思,便敛容应道:“小子才疏学浅,粗陋之谈,谢大人……大哥勿怪。依小弟拙见,人有气场,和阴阳五行。有人性属火,暴躁冲动;有人性如木,娴静雅致;而有人性似水,淡泊不争……门派亦是如此,帝师阁传千载,威仪直达九垓,该是令人拜服的,小弟不懂琴道,若以武力分说,刚才那弹琴的人定力不够了。”
“看来师瑕阁主遇刺之事,不是空穴来风。”谢玄叹道。
姬洛道:“江湖以武论道,不比朝堂多有抟弄,帝师阁若真势可如日中天,自然会闭门谢客,不睬流言蜚语,谁敢上门,尽皆给打出去。可现在,云梦八百里无人,换言之所有的精锐子弟全聚在三山中严阵以待,说明这座庞然大物的内部已经是一锅粥了。”
“不错。”谢玄赞道,眼有宝刃寒光,“一个人有多厉害,应该看他拒绝的能力,如此说来,帝师阁已经没法对整个江湖说‘不’了吗?”
姬洛仰观天光,手脚汗涌,白日不禁发寒:“若此次广开八门不是为重树威风,便是要借此机会为人立信。”
忽地一片红衣飘来,往两人身前一落,回头懒洋洋笑道:“为谁立信?”楼西嘉从旁跟来,正巧也听得这一句,觉得十分有道理,便没出手阻止白少缺。
姬洛摸了摸差点撞瘪的鼻头,好笑道:“谁能当下一任阁主就是为谁呗!‘一教一阁’虽并立,但说句不好听的,天都教毕竟困宥于宁州一隅,因这文化和格局限制,影响远不及此,但帝师阁则不同,中原大地承载已久,牵扯深广,以至于想分一杯羹的人有,想踩踏而上的有,甚至想落井下石的也有。”
楼西嘉的脸色瞬间难看了不少。
山中黄钟一撞,声及四湖,三山里行走的人皆往有琼京上瞭望,只见天合五彩,乃祥瑞之兆。
姬洛掐指一算时辰,辰时将近,忙催促几人加紧往山峰上去。
等三人上得翠微,太微祭坛前已是人头攒动,白少缺和楼西嘉因各自的目的,都对此间注目非凡,因而轻功一展,往前头挤了一块好地。而姬洛和谢玄则都不是争强斗狠的性子,于是随性落脚,很快被挤到了人群后。
谢玄回首,不远处树荫下,有个黑衣小子抿唇冲他颔首示意,而后往旁边挪脚,将身后的山石给让了出来。
裴栎已先一步走了过去,拍着那人的胳膊道:“原来你已经到了,亏得大人还担心你在山中迷路。”
“他名唤阿枭,是怀迟的伴读,两人年岁相近,感情很好。这不,好些日子没见上人,担忧不已,于是央求我一道出来。”谢玄转头对姬洛说。
姬洛将目光落在那阿枭身上,见他并未若江左之士那般穿着宽袍肥衣,而是一身紧俏的缁衣短打,整个人看起来很精干。再观他外貌,也并非是什么比侪卫玠潘安的容颜,不过胜在耐看。
谢玄未提姓氏,可见这小子身份并不高,多半是北边来的流民,被高门大户捡去作了小厮书童。
姬洛将那名字默念了两遍,忽然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叫枭,从字面上说,枭有悍勇之意,这小孩面相确实有些凶狠,若不是左眼下那一颗泪痣,给他因不爱笑而紧绷的面颊上平添了几分温和,恐怕同龄人见之,都要有些畏惧。
阿枭见到姬洛只是简单行了行礼,若不是谢玄引荐姬洛时提到几人曾偶遇谢叙,恐怕那黑衣小子愣是一个字不会开口说。
饶是如此,阿枭的嘴里也仅仅只是蹦出三个字:“怀迟他……”他那想问但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样子令姬洛失笑,这人和喋喋不休的谢叙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姬洛踱步到他身侧,低声说了几句,阿枭长松一口气,随后安静地退到山石后头,靠着一棵云松,盯着山下芦苇海面金灿灿的波光发呆。
当下,云门祭祀尚未开始,身前近处有两小子畅谈——
“我听帮里的人说,今天这云门祭祀,实际上是要暗中定立下一任阁主,选出来的人将继任与‘泗水楼中楼’楼主的盟约,统领天下武林。”
“谁敢当?”
听者惊呼三字,频频摆首,似有些失意,“二十多年前师瑕阁主临危受命时,好歹闯出了一番名头,文可与江左高士论道谈玄,一炷香内挥笔写就令大儒惊叹的天下名篇,而武自不必说,与蜀中西侠李长离引为生死知己,白马轻裘,常锄强扶弱,曾连挑三星同辈子弟不在话下……可你看如今,座下三人,大弟子师惟尘是个淡薄己身的聋子,三弟子早年于武城岭亡殁,剩下老二亲子,人还不知道在哪里,这帝师阁啊当真一代不如一代!”
嚼舌根的人话音一落,鼓乐声喧天而起,身着礼服的学生各手持器乐,有序而出。晋时虽承秦汉古制,但着衣已从收敛祛口的袍子,转为盛行一时的宽衣博带,加诸敝履旁的挂带,放眼望去风满肥袖,独立飘逸,正如傅毅《舞赋》中所绘那般“华袿飞髾而杂纤罗”。
七弦琴声低沉,发力在前,幽兰雅操一阵急抚过后,姬洛蓦地屏息侧目,只觉心口一团火烧,热力寻着任督二脉交汇于尾部,随即沉入丹田气海,与内劲一撞,刹那间若繁花归春,铁树银花迸溅飞射一般,迅速遍及周身穴枢和腑脏。
姬洛心中一叹:这音律中竟然暗合周天练气之法,帝师阁果真名不虚传!
随后笙箫齐鸣,横笛再奏,埙声绵长,瑟音透亮,一时礼乐广飞天际,人人敛眉肃穆,再浮躁的性子也安定下来,直至乐声渐渐消弭,转为古琴辅奏,身后一飞甍楼阙大开,其中有一美男子手持木槌,敲打编钟。
编钟一响,舞者鱼贯而出,左手持龠,右手持翟,次第而舞。其舞声势浩大,如日月浩明,如清风长穆,如山川俯仰,如河泽百代。
挤在前头的白少缺脸色更臭了,倒是楼西嘉,看得似是痴迷,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白少缺想挤兑一番,可又无从下口,只能干巴巴道:“哼,都是一副假清高的模样,还没有你们那儿的巴渝舞好看,起码自然!”
而另一边,不知为何,姬洛听着这庄重的丝竹乐声,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那种感觉和他在洛水边第一次发现自己背后的“日月星”三纹时的那种迷离十分相似,可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和联系。
“兄长,他们跳的是什么啊?”
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来帝师阁观礼的,自然都端着一副清高的架子,懂是懂,不懂也得懂,于是一片肃然中突然多了个不和谐的声音,叫周遭好几位清谈客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那被唤兄长的黑面汉子也有些尴尬,将刚出来长见识的小孩往自己脚边拉了拉,压低声音道:“是《云门大卷》,大周六舞之一,听说是黄帝时期作的。”说着,他推了推小孩的肩,有些不耐烦,“好好看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嘛。”
春秋战国中落寞的周王朝,曾有礼乐巅峰,六代之舞除《云门》外,还有五种,多为王室用于祭祀神祇,只是遭逢战乱,国土崩裂,加诸南北局势吃紧,这些年已少有天子登坛祭祀。
姬洛想,既然这帝师阁和朝廷关系密切,说不定这一次是代为舞乐。想到这儿,他转头去看身侧那位朝中来人。
谢玄看了直摇头,不知是为这兄弟俩的言语无奈,还是为天下广袤,久经离乱而生出喟叹,无故热了一腔赤血:“再好的声乐也需应这海清河晏之景,光有歌吹祈愿还收不回芜没的宫阙,男儿需披甲执戟,身先士卒!”
听过他的话,再观那祭祀乐舞,教姬洛远眺九百里天际,也欲一吐胸中块垒:“掾属一类是文职,谢大哥可是有了投军报国的打算?”
谢玄抚须,仰天哈哈一笑:“有!非但有!还想为国征募天下义士,组建一支勇者之军!”
没有朝廷的批文,军队并不是说建就能建的,姬洛只当他豪言壮语,但笑不语,并未接话。很快,礼乐笙箫渐渐盖过谢玄的声音,而楼阙二层,有人着华服凭栏,人的容貌虽辨不清,但那身姿和气势,想来便是帝师阁的阁主师瑕了。
当即,观礼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将师瑕的伤势与刺杀的传闻一一否决。
弟子中有一人步出,轻声咳嗽。四下俱静,只听他唱道:“日皇上天,玄鉴惟光。神器周回,五德代章。祚命于晋,世有哲王。弘济区夏,陶甄万方。(注1)”
谢玄的侍从裴栎瞪大眼,先踮脚瞟了瞟楼阁,又回身看了看一侧的主人,嘀咕道:“看来师瑕阁主没事,大人,这下子那些以讹传讹的人算盘该落空了!”
“难说。”谢玄按剑起身,往前头挤了挤。
裴栎随侍已久,自然望风而动,大惊之下已然忘了提点姬洛,只顾着道:“大人,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谢玄眯着眼紧紧盯着二层楼,忽然瞳子一散,精光从中掠过,他当即茅塞顿开。然而,他却并没有直抒胸臆,反而顾左右言他,另起了个话头:“裴栎,你可知乐之道,囊括五声,八音,六律六吕?”